山歌女

贛南山多，山歌也多。

久在山村工作，聽過許多動人的山歌，也碰到過許多能干的山歌手。特別是一些聰明伶俐的山歌女，更是大膽、活潑，唱出的山歌也特別清脆響亮、優美動人。

記得那是我大學剛畢業不久，在一所農村中學工作。碰上春耕農忙，教師們都被分配到學校附近的生產隊蒔田。

也許剛剛學蒔田，很快就累了。我很自然地借拋秧的機會在田塍上站了一會。就在這時，從秧田那邊飛來了一陣歌聲：

日頭旁邊一朵云，

又像下雨又像晴，

田塍上的后生哥，

唔曉成親沒成親？

我正不知所措，田塍下的中年教師笑著對我說：“那個大嫂在唱山歌問你呢！”

經他一說，我才似懂非懂地體味出了山歌的含意，不由臉頰刷地紅了，趕忙下到田里，用插秧掩飾心中的羞澀，不去理會。可雙腳剛下到田里，后面大嫂的第二首山歌又攆著屁股追過來了：

勾筒聽弦鑼聽音，

大嫂問你你要聲，

若你還是單身哥，

我愿為你來牽藤！

“哈哈哈……”

“嗬——喲！嗬——喲！”

一陣開懷的大笑和嬉鬧聲爆出來了，我更不好意思了，埋頭蒔田，裝著沒聽見。不過，我并不責怪她們，心中倒為她們的大膽潑辣、爽直率真與坦誠熱情而欽佩。這事，也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記憶里。

事后，我還在不同的場合聽到過不同的山歌，也遇見過不同的山歌女。

有一次，在與一個學生的閑聊中，還聽到過這樣一個故事——

這個學生來自于項英、陳毅打游擊的山村。他有一個俊俏能干的姑姑，平日與游擊隊有聯系，經常會利用砍柴割草的機會給游擊隊送東西，與游擊隊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她雖然沒有文化，但很會唱山歌，經常勞作時都喜歡唱。加上嗓音又好，像銀鈴一般，村里人都很喜歡聽她的山歌。

一次， 游擊隊在她們村里開會。她正在村頭的禾場上翻曬谷子。忽然，回身看見一隊白狗子偷偷摸摸地來到了村口。她大吃一驚，想回村通知游擊隊已經來不及了。情急之中，她想到了唱歌，于是亮起嗓門大聲地唱起了山歌：

哎呀嘞——

冷水田里有螞蟥，

茅草叢里有豺狼，

同志哥——

晴天也會打驚雷，

野狗隨時會咬羊，

時刻都要細提防……

游擊隊員們聽了山歌，知道敵人來了，一個個都從村后溜走了。

敵人沒抓到游擊隊員，氣急敗壞。把他姑姑抓了起來。當著全村人的面，逼問她游擊隊的下落。他姑姑閉口不語。敵人惱羞成怒，殘忍地把她殺害了……

這里山歌的形式也豐富多彩，除了獨唱，還有對唱、連唱和演唱。對唱，顧名思義，就是鑼來鼓去，一人一首對著唱；連唱，就是首先一個人帶頭領唱一句，然后一人唱一句，一個一個，接著唱下去，這樣連連綿綿，活像接力賽一樣；演唱，就是扮演故事中的某個人物，以某個人物的身份來唱。

那年，我下來時，正趕上采摘木梓的時節。此時，秋高氣爽，艷陽高照，茶林青青，風和日麗。全村的男女老少，每人一個背簍，一把木鉤，漫山遍嶺地采摘。油茶林里，充滿了歡聲笑語。不久，女人們開始唱山歌了。首先是獨唱，雪姣、辛姣等好幾個婦女都亮開歌喉，唱開了。接下來又是對唱，你一首我一首，對唱開了。油茶林里，頓時氣氛活躍起來，笑聲不斷，吆喝聲也不斷。對唱過一段時間后，有人提出連唱。一提連唱，油茶林里的氣氛更加活躍了。男人們從中鼓動說：“好啊！好啊！看誰連得好，連得快！”

于是，油茶林里，此起彼伏——

“一輪紅日當空照”，這是代姣開的頭。

“青青茶林風光好”，雪姣在另一處接唱。

“今年油茶大豐收”，在遠遠的油茶樹下，辛姣再接唱。

“枝枝條條壓彎腰”，這是鳳姣不知在哪棵樹下發出的歌聲。

“顆顆木梓采進簍”，這是靈姣像百靈鳥一般的嗓音。

“枝頭上的咧嘴笑！”這是仙姣紅著臉接唱的……

這樣連連綿綿唱了很久，直唱得一個個山歌女耳熱心跳，臉頰緋紅，直唱得油茶林里歌聲飄蕩，笑聲飛揚……

連唱之后，緊接著便是“演唱”。“演唱”就是用山歌的形式演唱一個故事。山歌手分別扮演故事中的不同角色。一聽說“演唱”，大家更是來勁了，顯得非常興奮。我問旁邊的大嫂子，這歌講了個什么故事。她神秘地笑了笑說，講的是我們村一個古老、悲愴的故事，具體……具體我也說不好，你還是聽歌吧……

據說，這是一首表現男女戀情的長山歌。表達了一對農村男女從相識、相愛、幽會，直至到殉情的整個過程。我猜測，也許是歌中有些歌詞“土”了點，剛才那個大嫂子才不好說吧 。

然而，還是代姣膽子大，她自告奮勇，扮演男主人公先唱，接著是仙姣扮演女的緊跟著唱。這樣一唱一和，深化故事情節。可惜我初來乍到，一句也聽不懂，只聽旁邊的人一會說：開始了，開始談了；一聽說“開始談”了，大家的心情也很開朗；一會又說：已經靠近了……進屋了！一聽說“進屋了”，大家都擠眉弄眼，表現得有滋有味；一會又說：啊……幽會了！幽會了！一聽說“幽會了”，大家都神秘兮兮地竊笑。最后唱到殉情時，大家都黯然神傷，心情有點沉重。

也許故事很冗長，她們也唱了很久、很久。等她們唱完后，整個油茶林里都沸騰起來了！笑聲、贊嘆聲、吆喝聲和欷歔聲響成一片。這時，我雖然似懂非懂，不知就里，但我被她們這種熱情、大膽的態度和對生活充滿樂觀、充滿希望的精神所深深感染。

如今，據說那里又新種了許多臍橙林。新一代的山歌女不僅喜歡在橙林里唱山歌，也大膽地在林子里幽會，不必像遠古的人們去偷偷幽會，無力抗爭去殉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