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哥

這次回老家參加老鄰居七十歲壽宴，在昏暗的燈光下見到了五哥。聽他說，這些年一直在工地干苦力，也就是打工地的挖孔樁，最近剛從廣元的工地上趕回來，本來是看他年邁病重的母親的，結果趕上了我們鄰居的壽宴，所以用他的話說來湊個熱鬧。

五哥之所以在我對老家人的記憶里占有一席之地，因為他是我們村里為數不多的高中生，高考時因4分之差與大學擦肩而過，就是這樣也算得上是我們隊上當時的文化人了。五哥家兄弟姊妹多，由于他排行老五，所以年齡小他的都尊稱他五哥，年齡稍長他的都叫他老五，更年長的就喊他五娃子。五哥從學?；貋砟菐啄?，我經常見他走到哪里腋窩下都夾著一本書。那時我們幾個小伙伴很是好奇，就跟在五哥身后，只見他走走停停，走時把書夾在腋窩里，停下時就把書捧在手里專注地看一會兒。當時我們不知道是什么書，從書的厚度看就感到很是好奇，因為那些書的厚度確實超過了我們課本的好幾倍。那該是多有學問的人看的書啊。五哥喜歡串院子，喜歡跟他年齡相近的幾個人在一起擺龍門陣，幾乎每次都能聽到五哥滔滔不絕的雄才大論。他說的話很深奧，有時聽起很押韻。反正我當時是折服了。后來上了中學后，我終于知道五哥那些深奧的話都是唐詩宋詞，他引經據典，旁征博引才聽起來那么舒服。

再后來，五哥學會了抽煙，而且煙癮很大，黃黃的手指就是力證。每次見到他“裊裊炊煙”從鼻孔騰空而起，就覺得抽煙是很美妙的事。后來也終于知道五哥夾在腋窩下的大部頭書是厚厚的小說。有一次大哥帶我去五哥家里玩，在五哥床頭上我見到了很多這樣的書，有金庸的梁羽生的，總之每一本都是厚厚的。那個時候人們對刀光劍影的江湖，對劫富濟貧的影像都在書本上。綠林好漢、武林高手都是在文字里游蕩，在五哥跟我們擺龍門陣時傳播。五哥讀的書多，自然擺龍門話題就多，天文地理，英雄豪杰，逸聞趣事，上下五千年的歷史他說起來總是滔滔不絕。再后來，五哥從看小說的愛好轉移到了打牌的愛好上，從打耍牌的閑情逸致轉移到了打輸贏分勝負的賭博上。這之前的五哥應該說是一個有文化的勤勞的農村青年，農村種田耕地那一套他是樣樣精通，而且他還是一個非常喜歡幫忙的人，誰家修房造屋，誰家紅白喜事他總是不請自到，儼然老板家人一樣，打雜跑路，忙前忙后，隊上的人都說五哥這人好。自從五哥迷戀上賭博后，整個人好像都變了，很少下地做農活，也很少在家里編竹席掙錢。后來，隨著打工潮到來，五哥也出去打過一段工。但時間很短，就一兩個月罷。用他的話說，出去轉了一圈，打工太苦，工資也不高。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因為相對其他打工的人來說，他具有文化上的優勢，完全可以找個既輕松又相對掙錢多的職業。即便是沒有這樣的工作，也還可以憑農村人的力氣去掙錢啊，但是五哥沒有堅持。他心里一直有那根賭博的線牽引著他。俗話說，狗改不了吃屎。這話一點不假?；氐嚼霞液螅甯缭谫€博的泥淖里越陷越深，愈加變本加厲。

每天五哥吃了早飯后，就溜到街上茶館或躲在別人家里開始昏天黑地，不分晝夜地桌上鏖戰。五哥的家人為他越來越操心，她的母親提起他就淚眼汪汪，兄弟姊妹更是對他不屑一顧，氣憤至極。四哥有一次拿起長長的扁擔向五哥頭上砸去，在五哥頭上留下了一道長長的傷痕，據說在醫院縫了十幾針。按理說，這樣的切膚之痛，這樣的流血教訓，五哥應該引以為戒了。但是，這絲毫沒有讓五哥回頭，在他療傷的那幾天，逢人便炫耀他那精湛高超的牌技。但是，他說得唾沫橫飛，卻很少有人理他，通常說幾句就會自討沒趣離開話題。家人的勸說，家人的棍棒，沒能阻止五哥在嗜賭路上的腳步，他依然像金庸、梁羽生小說里的俠客一樣，我行我素，在賭壇獨來獨往。據說，他輸了很多錢，并不是像他炫耀的那樣，牌技高超，贏多輸少。自從五哥因為賭博在附近出名后，人們除了對他敬而遠之，就是把他作為敗家子的典型來教育自家的孩子。五哥的所作所為是我至今未能解開的一個謎：說文化，他是我們村里第一批出來的高中生，說腦袋聰明，那的確沒有幾個人能與他比。他能說會道，能文能武，但就是不明白為啥子偏偏迷戀上了賭博，難道他真的不明這個事理嗎？

五哥曾經自詡，賭博會讓他發大財。二十幾年過去了，歲月除了在他頭發上刻下滄桑印記外，并沒有因為賭博給他帶來豐富的財富。相反，在那晚赴宴的餐桌上，我看到的是他一臉落寞，一臉頹廢，也看到了他站起來有些佝僂的身軀。盡管他很是熱情邀我去他家做客，很是關切地勸我還是要成一個家，但我對他的盛情和好意卻再沒有小時候見到他時就能涌動的崇拜，涌動的敬意。但我嘴上依然沒有忘記禮節性地感謝他。盡管少了崇拜的光環，但作為土生土長的同一個小地方的人，我始終對他懷揣著感恩，懷揣著依戀。畢竟我們根脈相近，友鄰相親。

五哥大抵意識到這輩子在人生路上的失敗，他時常背著人們的嘲笑過著落魄的日子。從五哥的眼神里看出，他更多了一份歲月歷練后的清醒。那晚，要是照著以前他一定會與親戚們在桌上撕咬一番，但他沒有，飯后與我們聊了一會后，他急著回去照顧他臥床不起的老媽。

五哥變了，不是人變老了，而是變得更像是一個正常人了。當一個人在外不忘母親，當一個人時刻記著孝道，這個人不會壞到哪里去。聽隊上的人說，五哥已經有幾年沒有去賭了，我為五哥這遲來的醒悟感到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