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
我對賀開一無所知,最初以為是人名,后來才明白是地名。沒有文字之前,聲音記錄所有情感,賀開是古人留下的聲音。時光深處的黑色身影,留下悠長的回響,那些聲響描繪了西雙版納山區(qū)的寂靜歷史,描繪了古茶山的閉塞與蒼茫,描繪了叢林中自由穿行的布朗族、愛伲族、拉祜族先民,描繪了傣族壩區(qū)河岸邊的佛光日影。
賀開村委會包括九個村寨,綿延其間的古茶山名聲遠揚,我們乘車上山,是去看古茶樹。汽車從山底出發(fā),道路平坦,彎曲纏繞,陽光照得泥土和樹木發(fā)白,亞熱帶地區(qū)的四月中旬,傣歷新年開始,日照已經(jīng)很強烈。按照當?shù)馗蓾駜杉镜臍夂颍脑逻^后雨季將來臨,那時候進山,大霧和暴雨會成為巨大阻礙。
更大的阻礙在心里,難解的飲茶之謎。風景沉默不言,彎曲山路是重疊的問號,茶是歷史的奇跡,一種樹葉,采摘了泡水飲用,味道苦澀,竟然演化成數(shù)千年的人類生活風習,遍布亞洲和部分歐洲國家,不可思議。
飲茶緣起,眾說紛紜,藥用為解釋之一。生老病死是人類四大困擾,所以,樹葉煮水,不懼苦澀,只為治病,合乎情理。可人類發(fā)現(xiàn)的藥何其之多,植物、礦物、動物,均能治病救人,為何樹葉泡出的茶水,跨越了祛病療傷的特殊功能,獨為日常飲品?
也許,樹葉煮水最初是為了治病,可是,由治病到飲茶成風的復雜轉(zhuǎn)換,卻難以查尋。不過,把神農(nóng)氏指證為飲茶史的開創(chuàng)者,不失為一個中國式的混沌假設。神農(nóng)氏只是一個符號,農(nóng)業(yè)文明的創(chuàng)世象征,說了等于沒說,繼續(xù)解釋,空間無限。
誰是中國最早的采茶先民和飲茶傳播者?汽車駛近村寨,停在路邊山坡。一道高坎之上,是大片樹林。山很大,樹很多,蒼茫的空曠中,靜臥著一間大木屋,大木屋側(cè)面不遠處的樹林邊,藏著一個白墻小磚屋,現(xiàn)代式樣的小廁所。顯然,這個城里人習慣的現(xiàn)代廁所,是大木屋的配套設施,大木屋為平層,帶外走廊,住了外地茶商,孤零零,離山下的村子約兩公里。
三年前,賀開古茶林山高坡陡,難以進入,少為外人知。2009年車路修通,茶商增多,訪客也增多。西雙版納布朗山的賀開古茶林,能否透露茶史的蛛絲馬跡?
證據(jù)
賀開古茶園在村子后方的山上,村里住的是拉祜族,村名不容易記,大概叫曼邁。拉祜族在遷徙流轉(zhuǎn)的歷史中,長期與傣族為鄰,住房也是干欄式。木樓架起來,上面住人,下面敞開,養(yǎng)牲畜和堆放雜物。現(xiàn)在的村里人家,大多數(shù)圍了小院,木樓無修飾,也無油漆。根據(jù)公路修通前的資料,2008年,村民的人均年收入不足千元,如此微薄的進賬,蓋不起圍院小樓,可見,2012年的村民,已比從前大有進步。
公路修通,恰遇茶市興旺,波瀾起伏。汽車通到村口,茶商絡繹而來,商人在村后的山坡租地蓋房,收青茶晾曬,村民也自己曬茶。茶是樹的嫩葉,采摘有季節(jié)性,多少茶樹能養(yǎng)活村民?
穿過村后的一條小道,進入山上茶林,我大開眼界。面前的茶樹漫山遍野,樹齡均在百余年之上,最老的茶樹六七百歲。經(jīng)人指點,我發(fā)現(xiàn)了茶樹的特征,所有茶樹都長得矮,樹冠扁平,枝杈彎曲纏繞,樹高不足兩米。幾百年生長的古樹,主干粗細有別,卻高度相近,樹冠如小小的浮云,密密麻麻,一團團凝固在低矮的空氣中。
茶樹無法長高,原因是年年采摘。春天到來,樹枝吐出嫩芽,就到了采茶季節(jié),把茶樹嫩枝與新葉摘盡,主枝就不會分杈。有些茶農(nóng)為采茶方便,經(jīng)常砍截主枝,所以,茶樹歷經(jīng)百年風雨,也長不出向上生長的蓬勃枝干了。
賀開的古茶樹究竟有多少?數(shù)百年就是懸案。半個世紀前,為查清真相,云南的專業(yè)調(diào)查隊跋山涉水,行程上千公里。現(xiàn)在掌握的數(shù)據(jù)是,布朗山的賀開一帶古茶林,占地六公里,近萬畝,樹齡百年以上的古茶樹8千余畝,均為普洱茶種。這里是西雙版納州面積最大,保存較好,連片生長的古茶林之一,其中近4千余畝古茶林屬曼邁村,養(yǎng)育著不足150戶的村民。
真是天賜的福分。
古茶樹是喬木茶,跟后來興起種植的臺地茶大有區(qū)別。臺地茶是灌木,矮小細嫩,氣味綿軟。喬木古茶樹粗大結(jié)實,采摘制出的茶葉氣息淳厚,蒼老勁足,是茶中上品,臺地茶與古樹茶,價格相差近百倍。
毫無疑問,近萬畝古茶樹連片成林,郁郁蔥蔥生長幾百年,是漫長人工種茶史的見證。據(jù)說,本地先民,均在每年11至12月種新茶樹,他們把原始森林中的樹木伐倒,作為木料運走,蓋屋架樓。再放火燒地,把茶樹籽播種進舒松肥沃的土壤。茶樹成長三年,就可以采摘。茶樹年年生長,又年年種植,數(shù)百年后覆蓋了蒼茫群山。
山下是瀾滄江。這條江發(fā)源于青藏高原,由北而南,橫貫西雙版納全境,出境后稱湄公河,流經(jīng)緬、老、泰、柬、越五國,匯入太平洋。它有兩個特點,一是涉及眾多國家,類似于歐洲的多瑙河,二是與六大茶山有關(guān)。
西雙版納州的六大茶山,是一個古老概念,其地理位置,史籍上說法不一。有說六大茶山在瀾滄江以東,有說在瀾滄江西岸,有說瀾滄江兩岸各有六大茶山。清光緒年間繪制的《思茅廳界圖》,標明古六大茶山都在瀾滄江東岸,也只是一家之言。
六大茶山的解釋,現(xiàn)在仍有分歧,但至少三種說法,已把瀾滄江岸的古茶山位置逐漸明確:一為攸樂茶山、革登茶山、倚邦茶山、莽枝茶山、蠻磚茶山和漫撒茶山;二為易武茶山、倚邦茶山、攸樂(基諾)茶山、漫撒茶山、蠻磚茶山和革登茶山。第三種說法,認定六大茶山為南糯、南嶠、勐宋、景邁、布朗、巴達六個茶山。
我所到達的賀開村委會,位于布朗山區(qū)。
清代提出的六大茶山概念,稱這片茶山“周八百里”,說明茶山面積很大,連結(jié)成片。有連片茶林,就有世居茶民歷史,居住在六大茶山地區(qū)的拉祜族、布朗族、愛伲族、基諾族等人口,采茶與飲茶生活代代傳承,已是不爭的事實。
可是,茶史源頭無法追尋。
學界認為布朗族是云南最早的種茶先民,證據(jù)來自史籍中的“濮”人。據(jù)說“濮”人是布朗族先民,以濮人為主的部族曾建句町國,公元前83年被西漢征服后,濮人首領(lǐng)接受了句町王封號,那時的句町國已廣種茶樹。
輕信史籍,很容易犯錯誤。當時交通困難,資料有限,文人憑道聽途說,把習性裝扮和居住環(huán)境相近的人口,籠統(tǒng)稱為“濮”,已算最大貢獻,要分清“濮”人中的不同部族,根本不可能。
史籍上的“濮”人,其實成分復雜,他們應是劃山而居,以河為界,結(jié)草為鄰的不同山地部族。據(jù)《華陽國志》載,公元前約一千年,周武王伐紂,巴蜀一帶的山民,曾用茶葉“納貢”。可巴蜀之地,原本部族眾多,如果巴蜀古人也可劃為“濮”,那么,“濮”人就可能是川滇黔一帶山地居民的統(tǒng)稱。他們在遷移流轉(zhuǎn)的歷史中,相互交往,都學會種茶和飲茶,是可能的。要確認其中某部族為茶史首創(chuàng),還缺乏可靠證據(jù)。
茶農(nóng)
茶科植物需要的日照、濕度與海拔條件,在亞熱帶雨林的西雙版納地區(qū),幾乎全部擁有,但是,卻不能匆忙認定西雙版納是中國茶史的發(fā)源地。因為當?shù)氐倪B片人工古茶林,最長年限不足千年,種植于唐代之后,密林中發(fā)現(xiàn)的千年以上古茶樹孤單落寞,樹高一二十米,最高的三十余米,無法采摘,應屬野生茶。
唐代中國已飲茶成風,陸羽著《茶經(jīng)》,皇帝唐玄宗,已在其撰寫的《開元文字音義》中,正式提出今天的“茶”字,其時的西雙版納山民,剛開始人工種茶歷史,所以,種茶飲茶的古風,究竟誕生于云南深山?還是由云南山區(qū)民族的祖先從外地傳入?是一個復雜的話題。
更早時期的三國,距今一千八百年前,蜀國南征云南,曾揮師到達西雙版納地區(qū),所以本地有一座孔明山。孔明山是石灰?guī)r山,海拔約一千八百米,位于西雙版納的古茶山“革登”附近,為六大古茶山的最高峰,方圓面積10平方公里。當?shù)厝藗餮裕巾斏嫌幸粔K平石,為諸葛孔明用過的“祭峰臺”,山峰上的四個險峻懸崖,遠看似諸葛亮的帽子。
六大茶山的命名,因此被認為與諸葛亮有關(guān)。據(jù)說統(tǒng)軍而來的諸葛亮,曾在攸樂山留下銅鑼,莽枝山留下銅 ,蠻磚山埋下鐵磚,革蹬山藏了馬蹬,慢撒山放置皮袋,倚邦山遺留木梆。這幾座山,都在后人圈出的六大茶山之列。
西雙版納的攸樂山,是基諾族世居之地,當?shù)厝苏J為茶種由諸葛亮帶來,把諸葛亮尊為茶祖。但遠在諸葛亮征服云南之前,更早的巴蜀山民,就因各種原因,持續(xù)不斷地遷移到云南深山。很多云南山地民族,也非土著。比如西雙版納的拉祜族,他們屬古氐羌,曾從中國西北的黃土高原,沿青海湖南下,翻越橫斷山,經(jīng)四川進入云南。在云南經(jīng)歷了由西而南的游走遷移,最后定居于山高林密的深山,自得其樂。
其他云南山區(qū)民族,同樣有遷徙流變歷史。
單論茶樹的種植,線索要清晰得多。西雙版納為茶樹生長的最適宜地區(qū),明朝末年,大批四川茶農(nóng)曾懷揣茶籽,來到當?shù)氐募{倚邦山區(qū)開荒種茶,小葉種茶因此在倚邦茶山安家落戶,清朝時,倚邦的小葉茶已成朝廷貢茶,名聲遠揚。
清乾隆年間,西雙版納的倚邦茶山,修出不少車馬之路,交通便利,一度人口繁榮,約十萬之眾,與今天某些云南小縣的城區(qū)人數(shù)接近。那里人皆種茶,人皆制茶,人皆賣茶,形成了四大茶葉集鎮(zhèn)。運茶馬幫絡繹不絕,往來各鎮(zhèn),盛況空前。
清朝最后的皇帝溥儀,曾對作家老舍說:普洱茶是皇室成員的寵物,擁有云南六大茶山的普洱茶,能顯示皇室的尊貴。當時,普洱茶已作為朝廷禮品,饋贈給外國首腦和貴賓。
目前,專業(yè)研究認定,中國西南地區(qū),包括云南、貴州、四川,是茶樹生長的最重要地區(qū)和原產(chǎn)地中心區(qū)。
既如此,西雙版納賀開村委會的拉祜族村民,就是得天獨厚的茶農(nóng),也是擁有最佳資源的古茶民后裔之一。他們當然有自己的歷史記憶,不過,那些記憶無關(guān)茶史考證,只是追懷先祖,贊頌自然:
……
你給我進得山,
你給我鉆得箐,
你給我過得河,
你給我爬得坎。
……
你給我看得見野獸,
看見了野獸,
你給我打得著,
不要給我放空槍。
打獵為吃肉,也為安全,有了安全,才能種茶販茶。他們已不再打獵了,老虎絕跡,歷史凝固成山上的古茶樹。從前采茶自己喝,也賣茶,以物易物,但交通閉塞,外人難進來。現(xiàn)在茶商很多,不時有人驅(qū)車上山,進村張望,跟外面的陌生人打交道,一直讓他們不知所措。
害羞
西雙版納的拉祜族有幾個分支,主要的兩大支系一是“拉祜西”,為黃拉祜,一是“拉祜納”,自稱黑拉祜。他們從外地遷入,最初居住在虎豹出沒的山區(qū),被叫做“獵虎的民族”。解放后,拉祜西在政府的幫助下,搬到壩區(qū),在南朗河岸另建村子。南朗河村道路通暢,距離鎮(zhèn)政府僅五公里,與傣族、哈尼族、布朗族和漢族為鄰,人際交往頻繁,城市文化發(fā)達,于是拉祜西說漢話,住平頂磚房,能掙錢并生活富足。
賀開山區(qū)的拉祜納,少與外族交往,古風猶存,被稱為“大老黑”和“山頭老黑”,過去也叫“光頭老黑”。從前的拉祜納男女老少剃光頭,戴小圓帽和頭巾,上世紀九十年代,此習俗漸漸消失。
曼邁寨的拉祜族,就是拉祜納,自認為有純正血統(tǒng)。他們在遷徙定居于賀開山區(qū)之前,曾與傣族劃地為界,結(jié)草為鄰。結(jié)草是一種植物?還是打了結(jié)的野草?我查不到解釋,只知道作為地界標記的草,曾因山火燒毀,引發(fā)爭地之戰(zhàn)。于是再遷深山。
山高坡陡,叢林深沉,外人不得入,帶來了安全。可長期遠離外族的結(jié)果是,勇猛的獵虎民族,另有一重特殊性格,外人認為他們很害羞。
我們乘車上山,前往曼邁的拉祜族村寨時,車上的當?shù)嘏笥眩v了些山區(qū)拉祜族村民的害羞故事。他們說在不通公路之前,曾有外人騎摩托進山,抱孩子的拉祜族女人聽到馬達轟響,來不及收拾孩子,就迅速躲進樹林,待外人騎車駛遠,才悄悄摸出,抱起孩子。
網(wǎng)上的一段文字,介紹了另一個人的經(jīng)歷,這個人在公路修通前,去過拉祜族村子。他說當年進村,看到所有拉祜族婦女和小孩全部跑開,躲到遠處。找一個采茶女人打聽情況,那女人一聲不吭,不斷后退,始終與他保持七八米的距離,搞得他摸不著頭腦。
另一份資料,透露了一樁由教師介紹的事,說的是一戶拉祜族人家在小賣鋪賒賬,欠下幾十塊錢,小賣鋪店主抱怨幾句,賒賬的村民大為慚愧,無臉見人,于是采來毒草,全家老小煮了吃下,撒手歸西。
諸如此類,被認為是害羞所致,我認為此判斷不準確。
他們警惕外人,似乎出于害怕。
古代的拉祜族人,出于安全,藏進深山,可安全總會被打破。拉祜族村民的先祖,就迎戰(zhàn)過進犯的山外異族,戰(zhàn)斗各有勝負,失敗時,被擄走的村民,淪為了外族大戶人家的奴隸。
現(xiàn)在的拉祜族村民,也曾因輕信外人吃虧上當。村里的一些姑娘,被進村招工的人帶走,可她們并不是去做工,是嫁到了遠方。帶走姑娘的人賺到錢,那些人的行為,被認定為拐賣。
即使不被拐賣,外出做工的村民,不會說漢話,也面臨各種狼狽,陸續(xù)返回山里的村子。年輕人去鎮(zhèn)上讀書,輟學回村的不在少數(shù)。
上山的那天晚上,我們在村里留宿,飯后與村民燒火共舞。柴火熊熊,狗在小廣場上跑來跑去,抱著孩子的一群女人,興致勃勃地坐在場子邊的一排屋檐下,我們和村民拉起手,圍著場上的柴火轉(zhuǎn)圈子。
跳舞持續(xù)到柴火燒塌,大方開朗的村民不少,可見,掌握了外人的來路,不用防范,他們就熱情高漲。
山區(qū)村民,都有單純誠實和事事當真的共同特征。上當就生氣,失信很糾結(jié)。那戶屬于極端個案的拉祜族人家,別人說幾句風涼話,就羞愧自殺,大概是把抱怨當真了。欠賬幾十元,數(shù)目不大,可掙不來錢,欠債引出的自責和恐慌,就與數(shù)額無關(guān),于是在無望中糾結(jié)的這家人,選擇了絕路。
事事當真的天性,與事事當真的自然有關(guān)。老虎說來就來,不會布下八卦陣,豹子不會虛張聲勢,打一槍就跑,茶樹該長葉就長,不失信,天要下雨,會有征兆。如果世界保持事事當真的自然本色,人類的麻煩會減少很多。
可是,天下早就大變,人心不可測,局面復雜。
只有布朗山區(qū),現(xiàn)在還能見到天性十足的古風。山后面的蒼茫茶林里,黃牛無人看管,像野牛一樣自由自在,在山上越走越遠,過節(jié)殺牛,主人要上山去找。翻山越嶺找到了牛,走近看看,認出是別人家的牲口,又繼續(xù)前進。待找到自家的牛,在山上殺翻,把牛肉背回村,節(jié)日已過去好幾天。他們不著急,割肉烹煮,肉香散開,酒氣升起,就再過一次節(jié)。
那個村子,有一種被叫做冬瓜豬的本地小種黑毛豬,豬也是自由放養(yǎng),四處啃刨覓食。那些豬在村子附近的樹林里自然長大,奇怪的是竟認得主人家,黑夜降臨,會悄悄歸來,睡到主人家小樓下,天亮時又搖頭晃腦起來,啃哧哼著,三三兩兩出發(fā)。
兩個拉祜族男青年跟著我們進村,那天晚飯時,他們一個彈吉它,一個敲非洲鼓,演唱了自己創(chuàng)作的歌曲。那些歌有現(xiàn)代曲風,又有拉祜族人的單純誠摯,仿佛老樹茶沖泡的水,濃淳綿長。他們參加云南省民歌比賽,曾獲第一名。問他們是什么組合?回答讓我吃一驚,小個子歌手說:啞巴組合。問為什么叫這樣一個奇怪的名字?回答是:不會說話,只會唱歌。
這兩個拉祜族歌手是否來自外村,我不清楚,只知道他們在縣城生活多年,見多識廣,其中一個發(fā)型很現(xiàn)代,格子襯衫和牛仔褲打扮。他們會彈吉它和玩非洲鼓,卻用啞巴組合的稱呼,強調(diào)自己的不善言談。這是機智的策略?還是脫口而出的老實話?已經(jīng)不重要,曼邁村純正的古風,正面臨商業(yè)欲望與旅游熱情的改造,是非之爭,均無法阻擋變化的趨勢。
只有古茶樹站在山崗,散發(fā)出時光深處的淳香。
生意
西雙版納茶業(yè)興盛,成為云南的茶交易中心。光緒《普洱府志》載,早在唐代,普洱茶已行銷西番。鄰近西雙版納的思茅地區(qū),明朝萬歷年間,已設官管理茶葉貿(mào)易,普洱茶的年運銷量為十萬擔以上,清順治十八年(1661),從普洱運銷西藏的茶葉,就有三萬馱之多。
雍正七年,清政府在西雙版納攸樂古茶山設“攸樂同知”,統(tǒng)兵五百防守山寨,征收茶捐。當時,每年約有馬幫一千余馱,把茶葉轉(zhuǎn)運到鄰近的普洱府加工精制。由于瘴瘧流行,乾隆元年(1736),清政府將攸樂同知移往思茅,改稱思茅同知,從此,思茅成為普洱與西雙版納之間的茶葉中轉(zhuǎn)站,思茅因“普茶遠銷”而迅速繁榮。
道光至光緒初年(1821-1876),云南思茅城里商旅云集,茶市繁榮。每年有千余藏族商人遠道而來,也有印度商人收購茶葉,滇南商道因此發(fā)展為專門的“茶葉商道”。印度、緬甸、暹羅(泰國)、越南、老撾、柬埔寨各國,均有商人來往于西雙版納、思茅和普洱之間,茶馬道異常繁忙。
清人檀萃在《滇海虞衡志》中云:“普茶名重于天下,此滇之為產(chǎn)而資利賴者也。入山作茶者數(shù)十萬人,茶客收買運于各處,每盈路,可謂大錢矣。”
1983年,思茅地區(qū)文物普查,發(fā)現(xiàn)了古茶馬驛道,現(xiàn)在那里還有那柯里驛道和茶庵塘驛道等。“那柯里驛道”在思茅至普洱之間,是今普洱縣境內(nèi)同心鄉(xiāng)那柯里村的一條古茶馬驛道。清光緒年間稱那柯里塘,設兵六名,歸中營左哨頭司把總管轄。現(xiàn)在,古道上還有人工打制的條石和礫石,道寬一點四米,有石臺階盤旋而上,全長斷續(xù)三十公里。
“茶庵塘驛道”,連結(jié)著普洱至磨黑以北,直到省城昆明。普洱縣城東北處,十二點五米公里長的茶庵塘坡頭,是古代的重要關(guān)哨訊塘之一。清光緒年間,茶庵塘設兵五名駐守。驛道蜿蜒穿過群山峻嶺,一個小寨子曾緊靠茶庵塘古道,寨里的村民,少數(shù)從事農(nóng)業(yè),多數(shù)設店賣茶和賣飯,接待過往旅人與馬幫。
茶庵塘山高路險,森林茂密,百鳥翻飛,又有“茶庵鳥道”之稱,清代即為普洱郡八景之一。現(xiàn)在,歷史的面貌,留在了古代馬幫踏出的蹄印上。
往來于思茅和普洱地區(qū)的馬幫運輸,有幾條主要線路。一條由云南西部的下關(guān)經(jīng)鳳慶(順寧)、云縣、臨滄、景東、景谷、雙江,把勐庫茶和鳳慶茶運送回大理下關(guān),加工為沱茶。另一條由云南南部的蒙自向西,至臨安府(建水)、石屏縣,再往南抵達西雙版納。第三條,以云南中部的玉溪為起點,經(jīng)石屏、元江、磨黑,到達普洱和思茅。
海關(guān)的設立,增加了普洱茶的出口運銷。
清光緒二十一年,清政府與法國在北京簽訂《中法商務專條》,其中第三條:“議定云南之思茅開為法越通商處所。”光緒二十三(1897年),英國強迫清政府在北京訂立《中緬條約附款十九條》,其中第十三條:“將在思茅設立英國領(lǐng)事官駐扎。”根據(jù)上述條款,1897年1月2日,法國在思茅建立海關(guān),1902年5月8日,英國在思茅建立海關(guān)。民國元年到民國十二年(1912-1923),經(jīng)思茅海關(guān)出口的紅茶,價值白銀110210兩。
十八、十九世紀,思茅和普洱地區(qū),有兩種經(jīng)營茶葉的茶商:一為云南南部的石屏茶商,二為云南西部的騰越茶商和本地的思茅茶商。石屏茶商壟斷了西雙版納易武茶區(qū)的茶葉運銷,騰越和思茅茶商,壟斷了西雙版納勐海和勐遮茶葉的運銷。此外,云南西北藏區(qū)中甸和德欽的商隊,每年有馱馬三百至五百匹,到西雙版納馱運茶葉,銷往西康和西藏。
流傳
茶馬古道是一條歷史老路,這個概念于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由云南學者首次提出,逐漸流傳。現(xiàn)任云南大學茶馬古道文化中心主任木霽弘和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陳保亞等六人,于1990年,經(jīng)過三個多月的實地踏訪,撰寫出《滇藏川大三角文化探秘》一書。此書認為,中國向世界輸送茶、瓷、絲三大物質(zhì)文明時,形成了南方的茶馬古道、北方的絲綢之路和海上的瓷器之路。
茶馬古道的考證,查找的是從云南開始的茶葉傳播和貿(mào)易路線,這項工作在巴蜀地區(qū)找到確證后,繼續(xù)延伸,最后劃出一條漫長線路。這條線路向北、向東、向西、向南,貫穿整個橫斷山脈,跨越中國西部多省區(qū),連接三十多個民族、八千多萬人口。再向北,連結(jié)絲綢之路,向南,連結(jié)瓷器之路,打通世界更遠地區(qū),形成了當今世界的茶葉布局。
這條堪稱世上海拔最高地區(qū)的古文明傳播國際通道,絕大部分延伸在兩三千米乃至八千多米的地區(qū),縱跨十多個緯度,橫跨二十多個經(jīng)度,穿越中國最高的兩大高原——云貴高原和青藏高原,翻越了哀牢山脈、無量山脈、橫斷山脈和喜馬拉雅山脈,橫跨金沙江、瀾滄江、怒江、雅礱江和雅魯藏布江,一路切進南亞次大陸。
據(jù)考證,茶馬古道分南道和北道兩條,南道發(fā)于云南西雙版納、思茅(現(xiàn)改名普洱)、臨滄一帶,經(jīng)保山、大理、怒江、麗江、迪慶到達四川甘孜,然后進入西藏的昌都、察隅、波密、林芝、拉薩,再進入尼泊爾、錫金、不丹、印度、阿富汗等國,并到達歐洲。北道發(fā)端于四川雅安,經(jīng)康定到達察隅、昌都、左貢等地同南道匯合。它以茶葉交易為主,以馬幫為運輸工具,起于唐宋,興于明清,盛在民國,衰落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
不過,陜西人認為,茶葉的生產(chǎn)和飲用,為陜西人所發(fā)明,中國西北也有茶馬古道,其證據(jù)是,神農(nóng)氏是周人,也就是陜西人的祖先,“神農(nóng)嘗百草,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說的就是陜西老祖的事跡。
具體的推論是,秦吞并巴蜀,形成秦蜀茶區(qū),茶進入日常飲用,稱為“品茗”。作為中國產(chǎn)茶標志的大茶樹原生形態(tài),就在巴蜀,唐代茶圣陸羽《茶經(jīng)》曰:“茶者,南方之嘉木也……其巴山峽川有兩人合抱者”。至于產(chǎn)茶地,《茶經(jīng)》也有介紹:“金州、梁州又下”。金州,今安康一帶;梁州,今陜西漢中一帶。
唐代長安,滿街茶店,“不問道俗,投錢取飲”,唐人陸羽是在這種背景下撰寫中國第一部茶葉專著《茶經(jīng)》的,唐肅宗至德元年(公元756年),蒙古回紇地區(qū)的驅(qū)馬茶市,證明了當?shù)匾言谶M行繁盛的茶馬交易。
由此得出結(jié)論,陜西的茶馬古道,與西南茶馬古道一樣悠久。
云南學者提出的茶馬古道概念,引發(fā)出爭論,說明這項研究已得到認可,并為世人矚目。需要說明的是,云南學者同時提出,茶馬古道也是文化傳播線索,伴隨著以販茶為主的馬馱人背活動,馬、騾、鹽、酒、糖、皮毛、藥材等商品的交換,隨之展開,佛教、伊斯蘭教、基督教、科學觀念等精神,相互滲透,向四方散射,世界因此改變。
水火
兩種液體改變了世界,一為酒,二為茶。喝酒瘋狂,嗜茶也瘋狂。歐洲有酒神,中國有茶仙。在中國,為幾片樹葉揮金如土,為一壺茶建屋汲泉,均有所聞。但酒使人渾沌糊涂,茶相反,兩者區(qū)別很大。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說的是戰(zhàn)爭,也是歷史。
我們的教科書講歷史,說必然性。革命必然成功,歷史必然進步。國際史學流派之一,講偶然性,認為史上的一些事件出于偶然。一封意外失落的情書、一餐司空見慣的酒宴、一場不期而至的疾病,都可能引發(fā)重大事件,改變歷史。
酒與茶的問世,也是偶然。食物發(fā)酵成酒,偶食而興,忘乎所以,于是迷戀,四處尋找,直到人工釀造。茶的中國解釋,說的就是偶然,神農(nóng)氏野外煮水,鍋里飄進樹葉,飲之生津,神清氣爽,視為藥,于是揭開飲茶史。
事件的偶然性不必細說,只說飲酒喝茶漸成風習,改變了世界,確實有趣。
中國人飲茶成風,漢代王褒所撰《僮約》,有過細致描述,當時,飲茶已成社交活動,茶為待客以禮的珍稀之物。《僮約》,被認為是現(xiàn)存較可靠的最早茶學資料,撰于漢宣帝神爵三年(公元前59年),早于唐代陸羽的《茶經(jīng)》,是茶學史的文獻。
魏晉至隋朝,飲茶更普及。唐代茶業(yè)昌盛,出現(xiàn)茶館、茶宴、茶會。宋朝,斗茶、貢茶和賜茶,已經(jīng)流行。文成公主進藏,帶動了藏區(qū)廣泛飲茶。宋代西北的茶馬互市,使飲茶風習流傳北方草原。明清以茶治番,事關(guān)政治大局。
酒性武,茶通文。漢朝時,茶葉為佛教坐禪者所推崇,著名的武夷山,福建巖茶產(chǎn)地,曾有文人隱居于此,焚香飲茶,沉思冥想,著書立說。武夷山巖茶的大紅袍傳說,講的就是讀書人故事。一秀才上京趕考,在武夷山病倒,寺廟老和尚煮茶,使其康復,考中狀元,被招為駙馬。幸運的狀元駙馬回武夷山謝恩,捎了當?shù)氐牟杌爻怪魏昧嘶屎蟮牟。谑菭钤俜滴湟纳剑蛠砘实圪n給的大紅袍,那件紅袍子披到茶樹上,奏樂鳴鼓后揭開,茶樹嫩葉均被染紅了。
中國文人書寫的飲茶感受,以明代徐渭的《煎茶七略》最精當和虛玄:“品茶宜精舍、宜云林、宜永晝清談、宜寒宵幾坐、宜松月下、宜花鳥間、宜清流白云、宜綠蘚蒼苔、宜素手汲泉、宜紅妝抱雪、宜船頭吹火、宜竹里飄煙。”短短一段文字,寫盡了詩詞書畫情懷和儒道釋境界。
即使在唐代,飲茶的風雅,也令日本人嘆服。為此,日木僧人最澄,把茶苗帶回故鄉(xiāng),從此茶樹在日本生長。宋代,日本榮西禪師渡海,來中國求學,寫成《吃茶養(yǎng)生法》,日本茶經(jīng)由此誕生。千江戶時代,日本人的飲茶,注入了宗教和禮教精神,演化出“茶道”。元朝征戰(zhàn)四方,中國的飲茶生活,被推廣得更遠,北達俄國,西抵波斯及地中海以東之地。
歐洲人長途航海,面臨的最大困難,是無法補充新鮮水果和蔬菜,海員缺乏維生素C,經(jīng)常患壞血病死亡。但是,明朝的鄭和,率領(lǐng)龐大船隊遠航,卻沒有船員患壞血病死亡。歐洲人不解,其中一些愛動腦筋的人,認為中國船員經(jīng)常喝茶,所以能保持身體健康。他們仿效喝茶,竟然解決了問題,于是繼續(xù)前進,有了后來的地理大發(fā)現(xiàn)。
其實,中國船員喝茶,并不是真相,真相是鄭和率領(lǐng)的船隊,能在遠離陸地的船上種植新鮮蔬菜,那菜就是豆芽。豆芽菜富含維生素C,黃豆綠豆攜帶方便,易于栽培,這個中國秘密,歐洲人不知道。
歐洲人應該知道的一件事是鴉片戰(zhàn)爭,那場戰(zhàn)爭對歷史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徹底改變了中國命運。
火可以把水燒開,可以點燃油,水卻不能點燃火。可是,飲茶之水,確實點燃了戰(zhàn)火。
鴉片戰(zhàn)爭的起因是茶。
歐洲
茶傳入歐洲,大約在17世紀初。當時,葡萄牙商人最具航海想象力,他們跨洋進海,通過澳門,購買中國的絲綢、錦緞和香料,后來擴展到茶葉貿(mào)易。荷蘭人緊隨其后,遠航爪哇島,從本地的日本人手里,收購亞洲的奇貨異物。荷蘭商人也購買過中國茶,卻對這種特殊飲品的市場前景缺乏信心。直到葡萄牙人把茶葉帶回里斯本,在國內(nèi)培育出消費人群,荷蘭商人才從里斯本把中國茶販運回國,賣力推銷,再借荷蘭市場的名聲,前往法國的拜耳迪克港,拓展茶生意。
神奇的中國飲品,其貌不揚的植物碎末,用煮沸的開水沖泡后,苦澀回甘,散發(fā)出霧靄彌漫的森林氣息,加進糖和牛奶,更五味雜糅,妙不可言。在茶葉背后遙遠而復雜的中國故事渲染下,飲茶成為了荷蘭人樂于嘗試的新奇生活。隨后,荷蘭人的茶葉生意,從法國滲入德國和意大利。法國人和德國人對中國茶表現(xiàn)出的態(tài)度,初期止于好奇。當時,德法兩國最流行的飲料是咖啡,中國風情濃厚的飲茶生活,僅限德國北部的東弗里斯蘭地區(qū)和法國部分上流社會圈。
可是,在俄國和英格蘭,茶市已表現(xiàn)出上升潛力,日漸拓展。1618年,茶作為中國禮物,首次進入俄國。1689年簽訂的貿(mào)易協(xié)定,標志著中俄長期貿(mào)易的開始。俄國商人做生意,主要依靠駱駝隊運輸,二三百頭高大堅定的駱駝,伸著粗壯的脖子,昂著大腦袋,前后跟隨,組成一支前途茫茫的隊伍,滿載著俄國出產(chǎn)的毛皮,沿漫長的中俄邊境線艱難跋涉。俄國商隊在中國賣掉毛皮,返回莫斯科時,每頭駱駝的背上,都裝有幾箱中國茶葉。
中俄貿(mào)易路途艱難,行程緩慢,大約往返一年半,中國茶葉才能到達俄國,成為上層富人飯飽酒足后的時髦消費品。經(jīng)過一百多年的歲月推動,到18世紀初,一種價格昂貴的小種紅茶,在俄國貴族中受到追捧。1796年,俄國的茶葉消耗,每年超過600頭駱駝的裝載量,前景可觀。1903年,大機器工業(yè)橫掃世界,貫穿西伯利亞的鐵路竣工,綿延兩百多年的駱駝商隊貿(mào)易宣告結(jié)束。中國茶、絲綢和瓷器,通過火車運輸,兩星期內(nèi)就能到達俄國。茶葉成本下降,售價減低,飲茶之風普及到了俄國民眾的生活中。
茶在英語中發(fā)音為“Tee”,與其名轉(zhuǎn)自別國有關(guān),其他國家關(guān)于茶的讀音,也來自別國,幾經(jīng)周折,茶的發(fā)音才與中國沿海的茶商搭上線。可中國沿海的居民鄉(xiāng)音很重,茶也不讀“Cha”。所以,在隔著英吉利海峽的英國,“Cha”變成了“Tee”,英國王室、貴族和富商,對中國的“Tee”有所耳聞,已有人品嘗過中國茶的滋味。他們是在外國見識的中國茶,比如德國、荷蘭和俄國,茶讓他們驚奇,又不知所措。在茶葉輸入俄國之后幾十年,中國的“Tee”出現(xiàn)在倫敦市場,幾年后,倫敦出現(xiàn)最早的茶葉銷售廣告。
值得注意的是,最早的英國茶葉銷售廣告中,所有文字,都指向其藥用價值。英國茶商把茶夸張地描繪為包治百病的魔法飲品,稱它能治精神不安、機體萎頓、頭痛眼花、呼吸困難、多夢和大腦疲勞,記憶衰退、嗜睡、感冒水腫、壞血病和病毒感染。所言并不虛妄,茶葉含有的氨茶堿,能使人頭腦清醒和情緒平和。可無所不治的宣傳,有可能收獲相反的效果。夸張促人興奮,也讓人懷疑,茶市在英國的拓展,并不順利。
商品打入社會上層,就可能引誘下層廣大民眾掏出錢包。因為,社會上層的奢侈生活,下層民眾心向往之,新的風尚由上層引領(lǐng),終有一日會廣泛流傳。這個規(guī)則,中國人表達為:“上有所好,千必有甚焉者”。
中國的飲茶生活遍及百姓家,同樣與皇帝、門閥貴族、知名文人的趨之若鶩關(guān)系極大。李白寫出“揚子江中水,齊山頂上茶”的詩句前,飲茶史在漢代或更早時就已揭開,這份歷史在唐代隆重興起,與皇室的充分認可和重視有關(guān)。唐太宗大歷五年(公元770年),官府在今浙江顧渚山建貢茶院,每年清明前興師動眾,督制“顧渚紫筍”餅茶進貢,當時,擁有好茶已成為體面的標志。
茶在英國的銷售出現(xiàn)歷史轉(zhuǎn)機,與一場著名的婚事相關(guān)。那年國王大婚,葡萄牙的凱瑟琳公主成為英國王后,這位略顯肥壯的女人,結(jié)婚前已是飲茶愛好者。她嫁到英國,帶了一箱神秘嫁妝,那就是中國茶。婚后,她在王宮中用茶招待貴族朋友,飲者無不為之自豪。
飲茶的風雅中,沒有人預見,英國王后帶動的柔軟馨香生活風尚,以中國茶葉為內(nèi)容的國際貿(mào)易,后來會引發(fā)出震驚世界的戰(zhàn)爭,讓忠實于皇室的中國士大夫群體分崩離析,迷惘徘徊并另尋出路。
此為后話。
茶在英國銷量增大,列入了國家稅收名單。1687年,英國最便宜茶葉的價格,接近普通人工作一周的薪水。飲茶被更多英國人接受,價格卻過高,于是出現(xiàn)了逃避稅收的茶交易黑市。黑市的操控者從荷蘭進貨,走私茶葉到英國,社會各個階層,包括政客和牧師,都在茶葉走私中扮演了相應角色。走私有風險,數(shù)量就有限,為獲取更多利潤,茶葉中經(jīng)常被摻雜進干草和楊柳葉。
據(jù)說綠茶比紅茶更易摻假,因為不用染色,混進其他葉子就成。紅茶的摻假就很麻煩,要把草和葉子烘焙干燥,用糖漿或粘土染色,踩碎后再摻入茶中。可染色的假紅茶要識別不難,不染色的假綠茶就難辨真?zhèn)瘟耍谑蔷G茶聲譽受損,真正的紅茶在英國走俏。
紅茶的制作,本來就比綠茶復雜,沖泡出來的湯色也好看,滋味更圓潤。紅茶是中國六大茶類之一種,在制作工藝上,紅茶要繁瑣和精致得多。未發(fā)明炒菁法前,茶葉采用“自然發(fā)酵”,炒菁法發(fā)明后,才有綠茶和紅茶的不同工藝。紅茶加工時不殺青,是自然萎凋,待鮮葉失去一部分水分,再揉捻,發(fā)酵,茶多酚氧化后,芽葉由綠變成紫銅紅色,香氣透發(fā),再經(jīng)文火烘焙,制成初級紅毛茶,然后還有篩選等一系列復雜程序。
現(xiàn)在的紅茶工藝,更加嚴格和細致,紅毛茶制出,再完成毛篩、抖篩、分篩、緊門、撩篩、切斷、風選、揀剔、補火、清風、拼和等程序,才算成品。
外國人喜愛紅茶,也許與特殊的歷史原因和紅茶品質(zhì)更佳有關(guān)。
戰(zhàn)爭
18世紀,茶在英國全面流行,成為早晚餐時啤酒的替代品,閑暇聚會,還能代替杜松子酒,輕啜慢飲,提高談興。《英使見乾隆紀實》一書中,曾提到“茶葉最大的好處是,它的香味讓人養(yǎng)成一種喝茶的習慣,從此不再喜歡發(fā)酵的烈酒”。
在茶葉飲料進入英國社會前,英國人的主要消費飲料為酒類,很多人嗜好威士忌,不可自拔。酒不能解渴,卻會讓人頭腦混亂,醉鬼無法適應新興的工業(yè)生產(chǎn)秩序與節(jié)奏。
茶葉改變了英國人依賴酒精的生活習慣,同時改變了英國人的用餐習慣。十七世紀早期,英國人的早餐,主要由冷肉、魚和啤酒組成。茶葉普及后,英式早餐變成面包、土司和一杯茶。這種營養(yǎng)配搭均衡的早餐,使每一個產(chǎn)業(yè)工人在清晨的工作中保持充沛精力。后來,由英國獨創(chuàng)的下午茶習慣,又讓大工業(yè)生產(chǎn)中的工人,營養(yǎng)得到及時補充。
一個名叫安娜的女人,被認為是英國下午茶的首創(chuàng)者。她是貝德福特公爵的第七位夫人。家人眾多,諸事繁雜,午餐后,晚餐久不到來,安娜常感到虛弱無力,精神萎頓,其間,吃下仆人送來的茶和小點心,才感覺良好。后來,她就邀請朋友,經(jīng)常舉辦愜意舒暢的下午茶活動。不久,倫敦的上流人士,都沉迷于喝下午茶。他們在晚餐前的時光里相聚喝茶,吃三明治和餅干,高談闊論。
午茶風俗流行,銀匠、陶瓷公司、亞麻布制造商,聞風而動,設計和生產(chǎn)出各種精美茶具,用以包裝高雅的茶葉。烹飪書里出現(xiàn)越來越多的飲茶內(nèi)容,稍大規(guī)模的茶話會出現(xiàn),茶葉的銷售量日益見漲。
十八世紀的英國,身處蒸蒸日上的興奮期,啟蒙思想家、以及熱情萬丈自以為是思想家的人,經(jīng)常去咖啡館飲茶,縱談天下,遙望未來。部分上層前衛(wèi)女士,熱衷于思考女性的權(quán)益與命運,有話要說,卻找不到合適場所。于是,1717年誕生的金獅咖啡館,成為第一個對婦女開放的茶室,為當時的單身英國女子會晤朋友提供了方便。
男士們出入的咖啡館里,污言穢語橫行,氣氛惡劣,有了女士專用的咖啡館,能保證外出飲茶女性的良好名譽,金獅咖啡館成為歐洲的西方女權(quán)主義發(fā)源地。進入金獅咖啡館的女士,主要是喝茶,那里成為最早體現(xiàn)當時男女平等的場所。女士在那里與男性啟蒙思想家同桌,一起辯論男女的天賦人權(quán),共同討論女士能否參與議會的投票選舉。
英國的茶葉需求日甚一日,巨大的貿(mào)易逆差出現(xiàn),導致英國無法承擔持續(xù)不斷的茶葉貿(mào)易。18世紀中葉到末葉,英國和美國先后成為全球最大的茶葉買家。1700年到1753年間,英國商船向中國清朝帝國輸送了兩千萬兩白銀,其中大部分資金,主要用于購買茶葉。18世紀60年代后,英國對華貿(mào)易更加擴大,中國茶每年輸出英國達1800萬斤,貨值占出口總額九成以上。英國輸入中國的商品,僅棉花、洋布和鐘表等少量產(chǎn)品,價值不抵中國商品的十分之一。
英國議會接連調(diào)整貿(mào)易制度,以改變中英貿(mào)易中越來越巨大的逆差缺口,情況卻不見好轉(zhuǎn)。新制度下的英國商人壓力倍增,賺錢困難,雖然左右突擊并竭力挽救,日子還是越來越難過。
鴉片貿(mào)易登場了。
根據(jù)可查資料,遠自唐代起,鴉片作為藥物,已在中國使用。1620年,臺灣人開始把鴉片與煙草混和,作為麻醉劑,出售到東南沿海。一百年后的1672年,清朝皇帝康熙,已經(jīng)意識到鴉片的危險,宣布查禁。葡萄牙商販卻堅持從印度的達曼等港口,繼續(xù)向中國做小批量的鴉片轉(zhuǎn)口貿(mào)易。
鴉片強烈的成癮性,保證了涉足其中的商人的利益,在中英貿(mào)易困境中掙扎的英國商人眼前一亮,嘗試著向印度鴉片業(yè)投資,果然扭轉(zhuǎn)了與中國做生意時的頹勢。
1773年,英國的東印度公司成立了一個鴉片壟斷組織,向印度農(nóng)民提供貸款,種植出比葡萄牙人從西印度運來的“白皮土”質(zhì)量更高的“公班土”。英國人與葡萄牙人之間為爭奪中國的鴉片市場,持續(xù)進行了約二十年的競爭,導致鴉片價格迅速下降,中國的不法商人和公飽私囊的官吏,也獲利頗豐。
鴉片開始在中國泛濫,吸食鴉片之風在中國上層官員和富人家傳開,接著流行民間,危害甚重,呈現(xiàn)亡國亡種之勢。
清朝乾隆年間的1820年,中國兩廣總督阮元取締了鴉片貿(mào)易,在澳門逮捕了16個中國商人。局面并沒有得到扭轉(zhuǎn)。歐洲人把鴉片生意轉(zhuǎn)移到虎門之外水域一個叫伶仃島的地方進行。那里遠離中國官吏的監(jiān)督,有全副武裝的中國水手駕船接應,加上三合會黑幫組織的配合,鴉片生意依然熱鬧。
南宋文天祥,曾有“伶仃洋里嘆伶仃”的詩句流傳,他提到的伶仃洋,就是伶仃島一帶的水域。當年,文天祥為北方游牧民族入侵中原而嘆息,五百年余后的清朝,面臨著另一個時代的伶仃之苦。
清朝道光皇帝在位的1839年6月,林則徐在虎門銷煙時,對抗茶葉的鴉片貿(mào)易,已經(jīng)為英屬印度政府提供了七分之一的財政收入。
食而健身,食而治病,是中國文化的一個特點,也是茶飲生活在中國和世界風行的重要推動力。一個相同的情況值得關(guān)注,英國東印度公司的鴉片輸入中國,最初的宣傳主題,也是藥用,所以,進口的鴉片,又稱洋藥。
此藥非彼藥,唐代以來的中國鴉片使用,限于藥房和病床。清晚期的中國鴉片吸食者,卻隨處可見。有人統(tǒng)計,當時的中國蘇州城里,已有十萬鴉片成癮者,人口稠密的珠江三角洲,吸鴉片人口的數(shù)字,更加洶涌上升。
1836年,英國人喬納森·斯賓士研究后認為,中國的鴉片吸食者,約為全國總?cè)丝诘?0%,其中煙癮很大者,估計為3—5%,約為一千五百萬人。這是令英國商人萬分驚喜的數(shù)字,工業(yè)革命后的歐洲擴張主義,已把拓展海外市場視為生存之需。幅員遼闊并人口眾多的中國,在英國人眼里,是全球最大的貿(mào)易市場。他們認為中國人的布褂增長一寸,所需進口布料,就夠英國人忙乎一年。
可是中國的“洋布”需求量并未增加,茶葉出口卻依然旺盛。尋找到“洋藥”鴉片的罪惡之途后,英國人變得輕松了,他們不必瞎忙碌,就能大賺特賺。中國沿海吸鴉片者眾,北方的山西和安徽等地,也出現(xiàn)煙館。
根據(jù)《劍橋中國晚清史》所述,十九世紀的最初十年,中國的國際收支結(jié)算盈余頗豐,1828年到1836年,局勢逆轉(zhuǎn),中國與英國的貿(mào)易交往中,出現(xiàn)了遠超過早期一倍多的逆差,使國際收支逆轉(zhuǎn)的正是鴉片煙。銀錠大量外流,導致銀價上漲,銅幣貶值。
原來的中國銀錠與銅錢的兌換比值是,一兩銀子換一千文銅錢,后來,一千六百余文銅錢,才能兌換到一兩銀子。銅幣嚴重貶值,又引出另一個后果,在國家銅產(chǎn)量無法增加的情況下,流通領(lǐng)域需要大量銅幣,清朝鑄錢局只能把銅幣鑄造得越來越輕薄,更加重了銅幣的貶值。
遍地的鴉片“洋藥”,使中國白銀流空,金融混亂,國勢虛頹。官場腐敗加劇、江湖黑幫猖獗,官民沖突加劇,政權(quán)岌岌可危。
中國開始全面禁煙,林則徐下令逮捕英國商會會長顛地。
一番混亂后,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
中英簽訂《南京條約》,割讓香港,門戶開放。中國的幾個沿海城市,被英國人認定為通商口岸,英國人得于自由進入中國沿海的產(chǎn)茶區(qū)。于是,充滿傲慢與偏見的中國皇朝帝國歷史,在風雨飄搖中堅持了半個世紀,轟然落幕。巨大的回聲,穿越兩百年歷史的黑夜,余音不絕。喪權(quán)辱國、辛亥革命、五四運動、國共內(nèi)戰(zhàn)、紅旗飄飄、臺海隔絕、破冰改革、摸著石頭過河。時至今日的種種中國式糾結(jié),都與那場戰(zhàn)爭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聯(lián)。
秘密
2012年4月,我在西雙版納出席由六大茶山公司舉辦的招待會時,一個印度茶商散發(fā)的宣傳小冊子,引起了我的好奇。他的這份宣傳品,制作得很普通,內(nèi)容卻與常見的中國宣傳冊頁很不同,他在冊子里,簡單介紹自己的印度羅禪茶葉公司,卻用更多文字,追溯一個英國人竊走中國茶種的久遠故事,以此說明中國茶與印度的關(guān)系。
茶傳遍世界,國際上就出現(xiàn)相關(guān)研究,關(guān)于茶史,包括茶樹種誕生于何方?也爭論不休。有人認為,最古老的茶樹種生長在印度。這個說法的依據(jù)是,1823年,一個英國少校在印度發(fā)現(xiàn)了野生茶樹。
茶樹或任何其它植物,比人類歷史更長,并非哪里有茶樹,哪里就是茶史源頭。人類制茶飲茶的最早記錄都在中國,最早的茶葉成品實物也在中國。中國的野生大茶樹年代更久遠,浙江余姚的田螺山遺址,曾經(jīng)出土過六千年前的古茶樹,中國野生大茶樹最集中的地區(qū),在云南西雙版納。印度的人工茶樹種,是英國人從中國移植的。
有2012年印度茶商散發(fā)的宣傳品為證。
復述這位印度茶商在小冊子里追憶的逝水年華,可以澄清某些事實。因為,印度人在小冊子里講的故事,角度不同,線索更簡單和清晰。
他的故事還取了一個標題,名為《羅伯特·福瓊的茶葉之旅》。
羅伯特是一個蘇格蘭植物學家,他在中英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后不久,由英國皇家園藝協(xié)會派遣,悄然進入中國,自1842年到1845年,在中國密訪了三年。這三年,他的調(diào)查方向是,了解茶樹能否在印度移植。
印度人的追述中,提到了一個新問題,即鴉片戰(zhàn)爭致使中國社會動亂,英國人看不清局勢,有所擔心,害怕中國政府把鴉片經(jīng)營合法化。
什么叫合法化?中國政府有過這個打算嗎?我所接受的歷史教育,沒有提供這方面的知識。但合法化不難理解,最初鴉片由英國東印度公司壟斷,銷往中國后一直有爭議,正因為中國政府查禁不力,英國才能繼續(xù)贏利。
如果,中國認可鴉片交易,以中國商人的恝性與智慧,排斥英國,自己進貨,自己賺錢,或自己種植鴉片進行推銷,完全有可能。那樣的話,英國人失去鴉片市場,中國茶,卻能繼續(xù)大賺英國人的錢。
問題還是茶,英國人已經(jīng)離不開茶了,他們的日常生活,已被中國茶改變。于是,另有英國人冒出新念頭,有了在殖民地印度種茶、自己制茶和販茶的計劃。
1848年,羅伯特從香港出發(fā),再次來到中國。他雇了兩個沿海的中國人做向?qū)Ш吞舴颍瑑蓚€中國人知道江南有茶,于是他們來到了中國的懷寧縣。
我查閱美國人史景遷所著《太平天國》一書,獲知了十九世紀早期外國人在中國的生活情況。當時,清政府對進入中國的外國人嚴加防范,廣州的外國人,被圈在十三洋行的區(qū)域內(nèi)。那里有十三排中國人出租的房子,南臨珠江,地處廣州西南的城外,自成一體。
十三洋行里有英國館、葡萄牙館、德國館、荷蘭館、瑞士館、丹麥館、法國館和西班牙館。建筑為兩層和三層,夜色降臨,威尼斯式的百頁窗內(nèi),透出被割碎的明亮燭光。那些燭光照亮了洋人的生活,卻不能照亮窗外中國的夜晚。
距離十三洋行幾百米遠的地方,是高大厚實的廣州城圍墻,城門戒備森嚴,有清兵把守。洋人從城門口走過,可以透過灰暗幽長的門洞,朝城里張望,卻不得進城。他們只能爬到租來的房屋樓頂,或者去城外的小山,攀到山上小廟的塔樓,舉著望遠鏡,遠眺廣州城內(nèi)密集的街道和吐出繁花的寬大庭院。
當?shù)氐闹袊俑€有一個奇特規(guī)定,十三洋行里的外國人不準帶家眷,已婚男人必須把妻子留在澳門。1830年發(fā)生了一件事,十三洋行里有人不守規(guī)矩,帶來了妻女。他們?yōu)榧揖熳隽舜虬纾^戴絨帽,身披斗篷,裹得很嚴實,可晚上那些洋女人外出看稀奇,被中國人發(fā)現(xiàn),立即引起騷亂。中國居民打亮燈籠,喊著“洋鬼婆娘”之類的話,堵嚴了路口。官府受到驚動,以不準做生意相威脅,把事情平息,那些外國女人被送回了澳門。
距離史景遷描述的如上事件十多年后,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
局勢詭譎,難以捉摸,潛入中國的羅伯特非常謹慎。
他喬裝打扮成來自遠方的中國滿清官員。一個蘇格蘭人如何打扮得跟中國人相像,難以想象,但是,根據(jù)一些歷史照片,我知道歐洲人最早進入中國,穿上清朝的長袍,初看也能蒙混過關(guān)。清宮里的意大利畫師郎世寧,就一直穿清朝官服,看上去還像真的,至少會給中國人一些基本的認同和親切感。
這次,羅伯特要調(diào)查中國的茶葉工藝。
羅伯特參觀了偏遠產(chǎn)茶區(qū)里的一家茶廠,之后來到安徽省的松羅,留宿一戶姓王的人家。是日,天有異象,烏云翻滾,時間在灰暗的天光中嘎嘎吱吱掙扎,很快電閃雷鳴,暴雨傾盆。村路被洪水沖塌,羅伯特被困住,在姓王的中國人家停留了幾日。這幾日讓他眼界大開,搜集到一些中國茶種,了解到大量茶葉種植和加工的知識,并由此知道,中國的綠茶和紅茶,來自一些獨特的植物。
離開安徽到達上海時,羅伯特隨身攜帶的箱子里,已經(jīng)裝有在中國搜集到的茶樹植株了。他那只箱子很特殊,能使秘密藏于其中的植物,在長時間運輸過程中,不用澆水也能存活。
上海的輪船讓他順利離開中國,返回印度。在印度加爾各答的生物園里,羅伯特受到熱烈歡迎。不幸的是,秘密箱子打開,興奮的圍觀者立即失望,箱子里的中國茶樹植株被霉菌所包圍,幾乎全部死光,活著的3%,也奄奄一息。
羞愧的羅伯特努力尋找原因,知道自己犯了一個植物學家不該犯的錯誤,那就是箱里能保持足夠的濕度,卻不能提供陽光。從中國艱難帶出的茶種,死在了無望的黑暗中。
羅伯特重新開始前往中國的旅程,這次他的目的地是廣東。在廣東的中國茶園里,他被周密的中國智慧震驚。中國人儲藏茶種的方式,出乎植物學家羅伯特的意外。人們把采集到的茶種放到小瓶中,上面覆蓋了燒過的大米。為什么是大米?為什么大米要事先進行炙烤?道理很簡單,中國茶農(nóng)比羅伯特更了解霉菌的危害。炙烤是為了殺菌,中國茶農(nóng)沒有像羅伯特那樣用土壤滋養(yǎng)茶種,而是選用大米,是因為大米的粗顆粒形狀,有利于通風透氣和光線的進入。
羅伯特坐著中國轎子離開廣東的茶山,乘船來到中國的另一個產(chǎn)茶區(qū)福建省。那里的武夷山名聲遠揚,宋明理學的大師,曾隱于武夷山,飲茶論道,靜觀天下。他受到山中純樸的僧人接待,喝到了令其難忘的中國茶。
可是,想獲得武夷山的中國茶株,非常困難,山中身披皇家盛名的正宗大紅袍茶樹,只有幾棵,其他人工栽培的茶種,也受到了嚴密看護,除非去山上找野生茶。可漫山遍野尋找野生茶不容易,何況所謂茶葉,并不出自野生茶,而是出自人工數(shù)百年或幾十年栽培的茶樹,野生的叫樹,人工的叫茶。就像野生稻并不是稻,只是草。
羅伯特仔細觀察,發(fā)現(xiàn)武夷山的僧人,對茶葉種植的關(guān)心,超過了誦經(jīng)念佛,這令他費解,也是他永遠無法探知的秘密。所謂茶,在武夷山的佛寺里,已成為避世脫俗的符號,跟羅伯特急功近利的心思相去甚遠。
他默默離開,許諾給以重酬,安排隨行的中國人去武夷山偷茶株,那些人一去不返,再無消息。他只得再次動身,親自前往武夷山。此時的羅伯特,有了與中國人打交道的經(jīng)驗,并交上了中國官員的朋友。他從一個清朝官員那里,得到了山中的一幢房子,可疑身份被官方的認可洗白。
1849年年底,羅伯特把搜集到的中國茶株帶離上海,送往印度。次年,好消息傳來,那些中國茶株在加爾各答植物園里種植成功。之后,中國茶種又移往印度北部的薩哈蘭普爾茶園,同樣引種成活。
羅伯特沒有停止前進的腳步,他需要最有經(jīng)驗的正宗中國茶農(nóng)。只有來自中國茶葉產(chǎn)區(qū)的中國人,能保證站立在印度土壤里的中國茶樹,萬無一失地茁壯生長,還能保證茶葉生產(chǎn)符合最古老的中國規(guī)范。
中國人漂洋過海的歷史,不比歐洲人晚,找一些愿意去印度打工的中國人,不難,于是第一批中國茶農(nóng)來到了印度。
這就是羅伯特盜取中國茶種的秘密經(jīng)歷。
同樣的秘密也埋在中國云南。占領(lǐng)緬甸的英國人,曾以植物學家和地質(zhì)學家等身份,幾乎與羅伯特同期,就進入了云南深山。若干年前我去云南的高黎貢山考察,獲知早期的英國人,上山考察過各種植物,把高近百米的高黎貢山大樹杜鵑砍倒,切了巨大的樹干截面帶走。那種大樹杜鵑,一朵花長得比張開的手掌還大,像太陽,花瓣反射的光芒,能刺瞎人的眼睛。
毫無疑問,從緬甸進入云南西部邊境深山的英國人,在植物考察的冒險經(jīng)歷中,一定搜集過云南的茶種。
清靜
2012年4月的西雙版納,潑水節(jié)來到,滿城狂歡,人人淋得透濕。夜晚的瀾滄江岸邊人山人海,天空里飛滿密集的孔明燈,仿佛時間的暗夜里睜開無數(shù)眼睛,那些眼睛俯視大地,也在遙望歷史。
孔明燈是否為諸葛亮發(fā)明?是否在諸葛亮征戰(zhàn)云南時帶進西雙版納?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種類似于小熱汽球的發(fā)光飛行器,古人使用時,大概是作為戰(zhàn)爭中通風報信的工具。戰(zhàn)爭改變歷史,歷史改變?nèi)耍挥幸豁棝]有改變,就是喝茶。還有一項沒有改變,就是西雙版納的古茶樹。那些樹閉目沉思,風雨不驚,莽莽蒼蒼地站滿了六大茶山。
刀劍入庫,馬放南山,最重要的事是過日子。西雙版納這片亞熱帶雨林地區(qū),茶樹自由生長,村民無所用心,正是過日子的好去處。這里群山聳立,繁盛高大的植物連綿成片,瀾滄江蜿蜒而去,寬闊平坦,映照出透明的天空,流向遙遠的海洋。本地的先民及其子孫,享受著世上最豐沛的陽光和雨水,擁有中國四分之一的動物品種和六分之一的植物種類,自古不愁吃穿。他們?nèi)鲆话逊N子,任其生長,就可以玩去了。跳孔雀舞,找小卜哨,談情說愛,生兒育女。
西雙版納有一種植物,學名紅菖蒲蓮,當?shù)厝私酗L雨花。風雨將至,氣壓降低和濕潤氣加重,那種花就枝干挺拔,葉片舒展和含苞欲放。風雨降臨,花迅速開放。風停雨住,飽汲自然之水的紅菖蒲蓮,一派紅花如霞,映照著晴朗的天空。
我認識的一個老知青,寫過一篇紀念下鄉(xiāng)生活的文章。他那篇文章沒有訴說時代之痛,只寫了少年離家的倉皇。可是,昆明城的少年六神無主,傣族村寨的婦女,卻心中有底。她們看中這些讀過書的昆明男生,對他們小小年紀就沒有女人的照顧很操心,早把這個和那個昆明少年,悄悄配給自家的女兒。于是,知青住房前,經(jīng)常有傣族少女留連,嘻嘻哈哈地展露風情。
我在西雙版納參觀了六大茶山公司,并去這家公司的茶廠,見識了茶餅的壓制。六大茶山公司成立十年,像熱帶雨林的植物一樣迅速成長,做得很有規(guī)模。茶廠管理嚴格,先要凈手換衣,嚴密包裹,收拾打扮得像科學家,才能進入制茶車間。這里的現(xiàn)代茶葉生產(chǎn),與中國古代的作坊操作,當然大不同。可古代制茶餅,現(xiàn)在也制茶餅,一樣的壓制成形,一樣的態(tài)度端正和煞有介事。布袋張開,套住茶筒,手指掐攏,不緊不慢地移動,像彈琴。蒸汽噴出,白霧彌漫,時間就錯亂了,恍若隔世。程式井然中,一樣能讓人體會出古老的儀式。唐代官府督制茶餅的場面浮現(xiàn),那時,貢茶制作前,作坊外面的庭院中,要祭拜天地祖宗,奏樂鳴鼓。
六大茶山公司的茶廠工人,都來自山上的村子,年輕精干,皮膚黝黑,臉上掛著單純誠實的表情。他們閃亮的眼珠,反射出清泉的光輝。山泉被認為是泡茶最好的水,宋人斗茶,其中一絕,比的就是水。水井的位置,河水的流向,湖水的遠近,能使同樣上好的茶,入水出湯后,氣息和滋味相去甚遠。
山泉水被某些嗜茶者推崇為最佳,原因是山泉從草木和礦物的身體中流出,浸透了蓬勃的山野原味,能給人帶來濃淳的自然感受。醉翁之意不在酒,嗜茶者所好也不全在茶,在感受。茶葉與山泉同源,血肉相連,氣息就更淳。
英國人在印度培植茶園,引入了歐洲的農(nóng)業(yè)灌溉系統(tǒng),茶葉的采摘制作與中國不同,處處崇尚技術(shù),表現(xiàn)出工業(yè)與科學的習慣。現(xiàn)在的英國茶廠,肯定更先進,應該會有整齊的流水線,管道井井有條,大機器有力地旋轉(zhuǎn),傳輸帶一刻不停,不知疲倦。西方現(xiàn)代文明更講究效率,數(shù)字至上,環(huán)環(huán)相扣。圖表、格式、電子屏一閃一閃,玻璃上映出的臉,是另一塊玻璃,面無表情。
機器與科學是人工智慧最集中的體現(xiàn),指責人工并無意義,幾千畝連片古茶林,也是人工的結(jié)果。但是,我喝過的英國茶,確實味道不同,整齊的香氣尖銳強烈,流露出機器的金屬味和流水線的秩序感,很怪異和隔膜。
六大茶山公司的車間,有機器也有手工,有噪聲卻動靜不大,心不亂,手不慌,專注而人情不減。廠房高大,卻很樸素,保持著古代作坊的原味,很容易使我想起村民家的一種特殊小房子。
那是我在古茶山一個村子尋訪時看到的景象,村里家家戶戶的小樓上,都有一間外挑出來的小房子。這間房子覆蓋著透明的波形瓦,四面也是透明墻,經(jīng)打聽,其功能果然符合我的猜想,小木屋四處透明,是為了采集陽光,晾曬青茶。制作透明屋的現(xiàn)代工業(yè)材料,鎮(zhèn)上或縣上的雜貨店和建材商店里有售,買回來加工安裝,一個隔絕灰塵的初級茶葉透光小車間就出現(xiàn)了。有趣的是,透明小屋能生產(chǎn)出符合現(xiàn)代工廠要求的毛茶,卻與居住的木樓連為一體,混合著村民家生兒育女的歡樂,保持了雞鳴犬吠的生活原味。
我們在另一個傣族村子,看到了最原本的毛紙生產(chǎn),這里的村民堅持生產(chǎn)古代樹皮紙,那種紙的材料為枸樹的樹皮,經(jīng)浸泡、捶打、制絨、化漿、篩搖和晾曬等程序,最后完成。在中國的其他地方,古代紙張的生產(chǎn),是旅游表演,我在韓國也見到類似表演。但是,西雙版納布朗山區(qū)的村子里,傣族女人生產(chǎn)出來的古代樹皮紙,是用來包茶餅,古物今用,供不應求。
古茶是西雙版納的奇跡,最好的茶葉與最純的山泉水相遇,茶湯之淳,能照亮人心。因修佛學而尋訪中國大陸,考察隱士生活的美國人比爾·波特,在他的《空谷幽蘭》一書中這樣寫:“沒有木柴,就沒有茶,沒有茶,就沒有禪,沒有禪,就沒有隱士”。我認為,他的表述要再作補正。那就是,沒有樹,就沒有柴,沒有柴,就沒有人煙,沒有人,茶永遠只是樹葉。比爾·波特的考證,上推到黃帝與堯舜,那里是中國文明史的起點,也是茶史破土萌芽的源頭。中國對世界的古老貢獻之一,是發(fā)明了茶的飲用。茶的隱忍、鎮(zhèn)定與沉思,培育出人類重要的智慧,茶教人反省,在紛亂中化解紛亂。
責任編輯 李泉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