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圖騰
中華文明中,出現過許許多多的美器,其中以陶瓷和絲綢最為聞名。然而所謂聞名,卻是隨著絲綢之路的廣漠和風沙,在張騫及其后人孤單而又疲憊的腳步中緩緩走出中華版圖,進入陌生的話語系統,這也許是世界對中華文明的第一印象,細密、精致而又深刻、綿長。但在這個龐大的版圖之內,絲綢和瓷器卻遠不如另一種寶器在文化長河和民族心理中所占據的分量沉重,這便是玉。
玉幾乎同所有儒家文化的核心概念發生過極其自信的對視,并且在對視之后轉而成為他們在經驗世界的實體代言:
“孔子曰:夫昔者君子比德于玉,溫潤而澤,仁也;縝密以栗,智也;廉而不劌,義也;垂之如墜,禮也;叩之其聲清越而長,其終則詘然樂矣,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達,信也;氣如白虹,天也;精神見于山川,地也;珪璋特達,德也;天下莫不貴者,道也。《詩》云:‘言念君子,溫其如玉。’故君子貴之也。”
仁、智、義、禮、忠、信、天、地、德和道,此十項無一不在中華文化中承載著極為沉重的分量,如今這十項疊在一起,這巨大的分量恐怕孔子自身都難以與之對峙,我想孔子一人也是無法承載的。即便如此,這份重量依然由一個筆畫非常簡單而意義卻異常深刻的一個漢字承受了下來,在這溫涼而至清的器物面前,孔子把這分量和與分量同等的殊榮毫不猶豫交給了它,這恐怕就是玉成為中華文明最不可或缺要素的原因之一吧。玉不僅象征著君子品德,更把這種龐大的文化意義同現實個體的人緊緊聯結起來,而這種聯結的結果便是把玉變成了中華民族的文化圖騰之一。
◎玉德形成
幾乎在一切東方文明的文化結構里,道德都處于文化的最核心位置。道德不僅僅是個人和社會群體的價值尺度,某種意義上甚至是一種信仰。這種道德圖騰的典型當屬中華文化。我們返回中華文化的幼年,看看三皇五帝的神話傳說便可一目了然:
“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爁焱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于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
——《淮南子·覽冥訓》
女媧補天用的是五彩石,為什么用五彩石,而不是隨便找一塊石頭補上呢?因為五彩石具有美感。從神話中就可以看出早期人們這種主觀意識的美學追求。美石為玉,玉的本質就是美麗的石頭,不強調后來的溫潤、透亮的感覺。玉產生的一個基礎原因就是由物質上獲得了精神的滿足,并且從中國神話、傳說中流淌出的厚生愛民意識,構成了中華文明的道德的核心。然而在原始生產及其不發達的東方內陸,人們的生存、繁衍等現實困境嚴重阻礙了人的超越性思維,于是在各部落的圖騰中,在飛禽走獸中抽離出來的意義符號全都指向了部落的生產、繁衍和戰爭,而道德暫時不能構成全民族信仰的圖騰支柱,可能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陷入低迷或歸于岑寂,在春秋晚期,這個核心終于苦苦等到了漢族文化的集大成者和儒家文化的開創者、代言人,他就是孔子。
◎君如玉
孔子的思想,給中國人,或者說中華民族,帶來了一定意義上的行為準則。孔子關于玉的學說,奠定了玉后來的理論基礎,成為玉器發展的精神支柱。《禮記》記載,孔子認為玉有十一德,《管子》記載有九德,《荀子》記載有七德,到了漢代,《說文》歸納為五德:仁、義、智、勇、潔。
《論語》中記載了一個故事。子貢曰:“有美玉于斯,韞櫝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子貢問孔子:“我這有一塊美玉,我是放在盒子里收藏還是拿來把它賣了呢?”孔子說:“你就賣了吧,我正等著買主呢!”孔子把自己比成美玉,等著識貨的人委以重任,一展抱負。孔子的自比,正因他認為玉有德,這是他對玉最重要的思想。
玉在中國文化中崇高地位的確立,看似以孔子極為偶然的比喻而肇始,而實際上,在道德欲成為信仰的漫長的準備和等待階段,玉本身就已經流淌著中華文明的記憶:五千多年前的舊石器時代,華夏祖先就以玉器作為身份地位的象征;到中國文化軸心時代,玉早已經成為符號化的美和崇高。所以,毋寧說道德作為信仰,其實一直在等待著玉在內涵上的成熟。而玉的成熟,不僅僅是從石土中攻將出來,更是它自身的美與高貴等種種特質從現實感覺轉身成為一個龐大版圖中的,一段悠久而又不曾斷裂的文明中,與道德最為貼切、吻合的能指系統。這個轉身,不但使得玉成為道德圖騰,還奠定了中華文明“比德”的心理模式,而在自身內涵不斷豐富的過程中,給屈原為開始的中國浪漫主義以源源不斷的生命力。
我想,玉與美德,這兩者的結合已經真的天衣無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