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是一種美麗的脊椎動物,它與人類一樣靠水而生存。它須臾不能離開水,在這點上,它比人類更加顯示出對一種物質的永恒依賴和鐘情。水無疑是它們的家園。
魚向來是一種吉祥的象征,所以楊柳青年畫中出現最多的是它的形象,它成為賀歲的一種象征。就連它入人夢,按老百姓民間解夢的說法,也是“發財”的表示,足見人們對它的喜愛。
魚的姿勢很美,身體大都呈側扁形,有著閃光的鱗片和優雅的尾部。而且它滋味鮮美、營養豐富,這使得它從誕生之日起就成為人類的捕撈對象。它們被網大片大片地圍追堵截,撞得頭破血流,最后魂飛魄散的成為饕餮者面前的美餐,它們在水域中艱難地繁殖和漂游,它們在靜無聲息地享受水的清芬的時候,卻不知夭折的厄運就在水域之外的陸地等待著它們。
人類的生存延續總是不知不覺以對自然資源的攫取作為手段。人們需要房屋,于是就去砍樹來造房,使得自然界綠地的面積逐年減少。人煙的稠密又使得空氣變得污濁,一些動物躲避瘟疫一樣遠離了我們。工業污染的痕跡幾乎從每一座城市永遠仿佛在雨中灰蒙蒙的天色上可以痛切地感覺到。
我生長在大興安嶺,幼時感覺到的就是原始森林遮天蔽日的綠樹,森林中的植被極為豐富。狍子、野兔、黑熊、狼等動物經常出沒。那時能不斷聽到人們在林中遭逢動物的故事,有一年一頭熊還傷了人。這使得我幼時進山就有一種忐忑不安的感覺,唯恐黑熊突然襲擊我。若是被它一巴掌拍在臉上,那么一生就將與丑陋為伍了。其實熊傷人的時候還是很少的。走進森林,你其實走進的就是動物的家園,它們靠著許多野生植物來維系生存。而人類恰恰也覬覦這些。人與動物的競爭使得子彈就像流星一樣從槍口飛出,倒下的自然是無辜的動物。我想動物若也會用槍,我們早就成為它們的晚餐了。
童年給我的印象最深的就是漁汛,它幾乎年年出現。人們守著江張網捕魚,總是收獲很大。我幼時就曾把魚子當飯來吃。然而到了上世紀80年代初期,黑龍江的魚就有些貧乏了,但是隔個三五年,仍會有一場漁汛降臨,讓渴盼已久的人們高興一番。我記得1984年有一個周末我突發奇想從塔河啟程去漠河看望姥姥,剛好逢上冬季的漁汛。被打撈上來的魚看上去格外豐滿,一條條地擺在倉房里,給人一種豐收的喜悅。然而進入上世紀90年代,隨著森林植被的破壞和人們的瘋狂捕撈,黑龍江的魚寥若晨星,少得可憐,漁汛幾乎銷聲匿跡了。那條江仿佛一個已經到了垂暮之年而喪失了生育能力的女人,給人一種干癟蒼老的感覺。居住在江邊的人們不由頓生惆悵:魚群去哪里了?
近些年再也聽不見動物傷人的故事了,不是因為它們遠離了人類,而是因為它們的數量日漸減少。尤其是1987年大興安嶺的森林大火后,動物的蹤影幾乎難以尋覓了。到了夏天,那種令人觸目驚心的綠已經不復存在,陽光照著的是林木越來越稀疏的山巒。而為了單純追求經濟效益和現實的利益,一些林業局又在超限量的亂砍濫伐,冬季里樹木倒伏聲此起彼伏,濺起一片片飛旋的雪粉。
生態環境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破壞,大約是魚群消失的一個最直接和重要的原因。
黑龍江是一條中俄界河。我聽當地人講,別看我們這一岸打不上魚來了,而屬于俄羅斯那一岸的魚卻仍然很繁盛,這使我在驚愕之余頓生悲哀。
一條江有此岸和彼岸,雖然它們隸屬于不同的國度,然而江中的水卻是自由流淌的。魚作為自由的生命,也是任意穿梭的。魚是充滿靈性的,當它們在水底感覺到俄羅斯那岸的樹木的倒影在水中更為濃郁,所以它們會不由自主地向那靠攏。更為重要的是,當它們靠近我們這一岸而無一例外地遭受被屠戮的命運后,它們會覺得我們的岸是危險的岸,而遠遠離開我們。
當我們在除夕時提著一盞鮮亮的魚燈,當我們在黯淡的墻壁貼上了一張有魚的形態的年畫,我們不希望它僅僅像圖騰一樣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它們更應該活生生地豐沛地暢游在屬于我們的水草豐美的水域中。
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
《遲子建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