獲諾貝爾文學獎小說家戈迪默的《我兒子的故事》,有一個時常讓我玩味的開頭。從前我不曾與我的父親復制過那樣的場景,而我也不能夸言將來,我和我的兒子能這樣。
高中生威爾借口要去同學家溫習功課,卻溜到約翰內斯堡白人郊區(qū)一家豪華電影院,偷看貝托魯齊的新片。這時南非白人區(qū)電影院開放給黑人觀賞,只不過是一年前的事。威爾竟然撞見父親桑尼挽著白人情婦漢娜,公然出現(xiàn)在散場的觀眾里。桑尼不只沒有閃躲的意思,還主動與蓄意避開的兒子打招呼,說這部片子值得一看。威爾那時真像一匹“戴了眼罩的馬”,一心只想快快回家,埋進書堆求個心安。這是他當小學老師的那個父親嗎?是那個經常出入法庭與監(jiān)獄的人權斗士嗎?他在電影院前的口吻,為何能像往昔一樣“慎重,溫和,勸誡”?
正在讀這本小說時,我父親也干了一件不光彩的事,是我母親首先聽到風聲的。她很平淡地告訴我這個傳聞,僅只簡潔扼要叮嚀,多給你爸一點零用錢。我實在聽不出,那語調是嘲諷多一些,還是正經多一些,鄰居來向母親搔耳根子,說父親去了老人茶室,那是父親還能夠騎腳踏車的最后一個夏天。這事如果早發(fā)生二十年,我看鐵定是樁悲劇,但這時父親已老到懶得每個禮拜用染發(fā)劑了,反而不知是喜劇或鬧劇。我母親大概跟我有同樣想法,除了嗑花生瓜子,他還能干啥。但愿他有闊綽的荷包,除了茶資還可打賞小費,顧一顧我們的面子。喜劇沒有持續(xù)太久,甚至想來是一場回光返照,父親開始需要使用紙尿布。
父親向來不煙不酒不檳榔,連襪子內衣都由母親打理,零用錢極少。他年輕時嗜賭,日后可以戒掉,除夕春節(jié)的吆五喝六都不為所動,大概看不起小家子氣場面。余生也晚,我父親已從周潤發(fā)的豪氣,收斂成李天祿的蕭瑟。我們總是在逢年過節(jié),或是他要隨廟進香游覽時,奉上豐厚的一筆,不必他主動開口。父親老鈍后,有一日母親從舊櫥子隱秘角落,搜出二十幾萬紙幣,五十、一百、五百、一千各種面值都有,交給我拿去還銀行新屋貸款。那些鈔票令我想起一本很舊的章回小說,有一回翻倒整杯茶在書上,隨便拿到陽臺曬干,等到下次想看時,整本書硬得像沒解凍的牛排。父親這些紙幣,不知在柜子里窩藏了幾個梅雨與旱季,反反復復受潮又脫水。收銀員不敢放到點鈔機,生怕打散它們的肋骨,頓時灰飛煙滅,“先生,你是哪里挖來的木乃伊?”父親目不識丁,從不與郵局銀行往來,這筆陳年積賬,真是他留給我最神秘的一筆有形感情。
我母親是個女堂吉訶德,電視臺風靡“阿信”那一陣子,臺灣仿冒劇沒有請她去當顧問,真是“金鐘獎”的一大損失。七十幾年前要是她能上學,哪怕是初中畢業(yè)就好,以她的懸河口才,少說現(xiàn)在也能混個鄉(xiāng)民代表乃至縣議員。我父親偏偏是個悶葫蘆,活脫像個只想不說的哈姆雷特,兩人恰好站在天平兩端。比如說中秋節(jié),父親拎著柚子與月餅回家后,他這部分情節(jié),就隨著他晚飯后進入浴室而中斷。外人恐怕以為父親在賭氣,但我們已習以為常,他沒有鬧情緒。有時候他也悶悶跟大家坐在一起,像月亮一樣不發(fā)一語,有時他也笑,像讀秋的廣告一樣短。父親也有急躁的時候,麻煩的是會口吃,當哈姆雷特說不過堂吉訶德時,他就狠狠放出一句“三字經”,像一種自斷尾巴落荒而逃的美洲蜥蜴。
幸好父親與外人爭辯不時興這一套,在鄰居眼里是個忠厚老實又沉默賣力的男人。父親前列腺肥大接受手術時,我們以為有些溫馨的場景,沒想到成天和看護他的母親斗嘴,兒女只忙著扮和事佬。賭氣是相愛的一種方式,我只能含糊地如此解釋。直到有一天,他坐得像一盞臺燈那么久,那么安靜,他已經完全分不清“to be”與“not to be”。我父親失憶開始,是他作“口述歷史”的最佳時期,他遺忘三兩天內的事,卻不斷惦記二三十年前,甚至更古早的天寶遺事。他從來沒有這么多話過,偶爾也口吃,但不帶“三字經”,平心靜氣。我母親正好掌握“歷史解釋權”威柄,以“代言人”的圓融與體面,替父親那些支離破碎的只言片語,善盡完滿的補充與拼貼。我父親一生,唯一可以跨過他矜持與羞赧的時刻,能夠無遮無羞百無禁忌說點什么,每個話柄又都被女堂吉訶德銜走。
父親進入迷茫忘我之境后,很多人來看他。依照訪客的親疏關系,與母親當下的心情,在憶舊的人生舞臺上,父親一下子是浪人,等會兒又是圣徒。父親像是折成兩半的一個人,扮演兩種極端的角色。母親沒有撒謊,只是夸張,父親的確曾經拋家棄子放浪形骸,誰知道后來會變成那般守家顧業(yè)安分勤懇。母親似乎隱隱要將這樣的因果,歸諸于她的信仰與齋戒。她輪流詠唱著倫理喜歌劇與宗教清唱劇,一代花腔女高音找到名正言順的臺柱腳燈,展開她怨婦與祭司雙挑大梁的長程走埠公演。“雙面亞當”淪為半邊側臉人,頓時失去抗辯的能力。
母親像個長期受統(tǒng)治,一夜翻身的在野黨,開始對父親恩威并施。有一回祭祖,父親那時尚算行有余力,還能偷偷去供桌上拿了一截香腸,被母親狠狠打了一記手心,還罵他不受教。我們哪里敢組織地下義勇軍,只能買一些黑珍珠蓮霧、應時肥枇杷或珍奇的紅毛丹、山竹果,安撫父親的饞嘴。母親準備的素什錦,依養(yǎng)生保健,當然是站在義無反顧的一邊,這年頭只要沾上“政治正確”,我們只能百口莫辯,眼睜睜看父親獨沽一味。像他那樣餐餐無肉不食的人,臨終竟要如此“阿彌陀佛”,到底該算苦業(yè)或正果?要不是我父親四十年來堅持反對忌口,說不定我們會是全素之家,真是不堪回首。
我沒有撞上父親臨老入花叢的尷尬,父親也非正義凜然的人權斗士,戈迪默的情節(jié)離我甚遠。我比較相信,父親會是威利·羅門那樣的角色、亞瑟·米勒筆下那個不得志的推銷員。《推鎖員之死》里的父親,給兒子留下的最大信念,就是干推銷員的不能沒有滿腦子的夢想,因為他別無寄托,等到夢想破滅,他的生命就完了。
到底這是一句雋語或咒語,管它的,只要父親好歹也跟我們說過這么文縐縐的一句話。父親似乎也當過推銷員,是當街吆喝的那種,不像穿西裝拿手提箱的威利·羅門。父親斗字不認,潦倒的時候還在臺北橋下的苦役市場,踩著人力三輪車。他的際遇比“駱駝祥子”好一些,對人生必有跟威利·羅門一樣深刻的感懷。
我猜想,父親如果意識清楚,來得及趕上時髦的地下電臺叩應電話,他也許會背著我們滔滔漫漫,跟電臺主持人抬杠聊天。父親當然是左傾的,他的大半輩子都自覺是被剝削者,他甚至是那種抓住話筒,一口氣要說上半個鐘頭的狂熱分子。可是暗地里打完電話后,又懶得和顏悅色,跟妻子兒女說上三五分鐘。父親也不是單獨個案,我的舅舅跟姨丈,也是這副德行。他們肯定不是生下來就是只有頤指氣使的暴躁面,總有過幼嬰與童呆、感傷而溫柔的青春期吧!但那一部分是我們子女無緣參與的,我們出生后,父親就是一個容易疲憊的人,大聲喝湯,亂丟臭襪子,你要不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要不就視若無人,盡量不要去惹毛他。
后來日子過得不那么辛苦緊繃,但那種親子關系再也難以扭轉,變成一種疏離淡漠。你跟他有種像風箏與手臂一樣的關系,你知道他在牽住你,你的吃穿全要靠他,但他收不住線,只能看你在天上飛。你將來會有個兒子,就照這個模式“報答”你。威利·羅門好歹還跟他兒子打過橄欖球,但我們的父親似乎從來不。父親對我成長期養(yǎng)過的蠶、搜集過的月餅標簽、種過的西紅柿,畫過的第一張涂鴉,難道真像他表現(xiàn)出來的那般不感興趣嗎?他不曾參與我的這些童玩,后來,他更不可能進入我的文學啟蒙世界。他完全管不住,我可不可以看《羅麗泰》或《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這一點我稱得上是無君無父的草莽梟雄,我兒子將來絕沒這種福分。反倒是我,往后在書上,發(fā)現(xiàn)有些人跟他像同一個胚子印出來的怪胎兄弟。
戈迪默的小說,透過一個革命家的兒子,看待他那不是表面那么光彩而勇敢的父親。小說最后以哈姆雷特的一句臺詞收束,“我心里有非外表所能顯露的”,這句話多么適合送給我的父親,乃至全天下沉默寡言型的父親。繞了一大番路,其實我對父親的情愫,一向那樣畏縮怯意,不正“遺傳”著他的哈姆雷特氣質,永遠只停在臆想,缺乏實際行動力量?幸好我又中和到另一個女堂吉訶德的基因,所以能夠一五一十加油添醋,描述一個無產到中產之家的點滴縮影。幸好我太太是個沉默是金的務實女人,要不然我們的小孩可能是個騎著插翅天馬的小堂吉訶德。
我現(xiàn)在感興趣的是,難道當年母親嫁給父親,就是哈姆雷特金童配上堂吉訶德玉女或是一甲子的長久相處,磨煉出這么奇特的互動模式,這好像“基因說”與“環(huán)境說”的兩派理論。但現(xiàn)在哈姆雷特完完全全繳械,當堂吉訶德十足握有歷史解釋權,你委實不能只采信夢幻女騎士的一家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