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世挽歌的書寫者
離亂與悲苦一直牽系著野夫,是他個人命運中難以痊愈的癥結。親者的辭世和舊友的故去成為野夫心中的隱痛,并非零星字句可以抒懷。在《江上的母親》《墳燈》《組織后的命運》《生于末世運偏消》諸文中,野夫寫下黑色的挽歌,用慘淡的文字為親人送別。母親的、外婆的、大伯的,或是幺叔的命運無一不是那個年代群體悲劇的縮影。
野夫的《鄉關何處》剔除了“文”的浮華和“質”的鄙陋,文章中有晉人風骨,亦有唐傳奇的筆法,更有司馬遷史家之絕唱。野夫用古典式感性和現代理性意識對語言的編織與雕刻,使作品成為不分行的詩篇。作品始終貫穿著批判現實主義的寫作風格,不回避中國歷史難堪的細部,不遷就官方意識形態的擠壓,將主觀視角的聚焦和客觀現場的還原結合起來,呈現了塵世的疏離和困難。野夫的文字,長歌當哭,悲從中來,全然情滿而溢,如江河陡瀉,無處遮攔。柴靜在《日暮鄉關何處是》中寫道:“近代中國,身世畸零者并不少見,但野夫的筆端是讓人害怕的感情,連看的人都被深情和痛苦嚇怕,不敢深入到這樣的感受中去。他半生所受的苦,多半來自這樣的激情驅使,情感越深,創痛越烈。”縱然死者已矣,野夫胸中的塊壘和悲痛還是無以消弭,因為許多如母親一般的失蹤者可以羅列出長長的名單,在歷史的記憶中不能被潦草地一筆勾銷。
流放土地的堅守者
《荀子·禮論》:“過故鄉,則必徘徊焉,鳴號焉,躑躅焉,踟躕焉,然后能去之。”然而,作為一位民間修史者,野夫在獨對故鄉時,物非,人亦非,無奈近鄉情怯。野夫無疑是被流放的尤利西斯一樣,失去了時間上的故鄉,往事突兀地崛起,而山河舊物卻土崩瓦解。鄉關何處?城市化的鋒刃剪斷了個人與故鄉的臍帶,野夫的鄉愁一相情愿,他像魯迅筆下的閏土一樣成為擁有鄉音的陌生人。
有人說,在一個飛速發展的國家,也許故鄉就是個偽概念。無數熟悉的事物被拆除,在記憶的器官里存在著一段惆悵的盲腸,我們稱它為故鄉。《鄉關何處》記錄了一個貧窮的故鄉,一個憂傷的出生地,但它值得信任和懷念,值得扼腕和擊節。輾轉了幾座城市,野夫寄人籬下,失去了故鄉避雨的屋檐。在精神處境上,野夫承受著被流放的痛楚,奄奄一息。因為城市的神經是麻木的,關節是僵硬的,生活是腐朽的。他需要重新獲得那些新鮮充實的生命體驗,它們寄存在故鄉,像一針強心劑,可以挽救個人的精神危機。
異變時代的反抗者
后工業化時代,我們似乎重建了一個美麗的新世界。新時代的來臨卻像一張訃告,宣判了詩意的死刑。人類不能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而是被時代催促著蒼老。《鄉關何處》直面了歷史過渡期中國人精神價值的斷裂,以獨特的視角呈示了時代的異變,任何正義的吶喊在其間都顯得格格不入。詩人于堅在《火車記》里坦言:風景主要是土地,沒有莊稼,土地的本色裸裎著,可以看成荒涼。或曰,在城市的巨大布景中,土地是奢侈的。在《鄉關何處》中可以看到,我們的時代逐漸本末倒置,混淆黑白。
閻連科在《民族苦難與文學的空白》中說:“每一個民族的歷史,都是一部苦難的史詩。可是,在中國。面對民族的苦難,我們卻沒有充滿作家個人傷痛的深刻思考和更為疼痛的個人化寫作,沒有寫出與這些苦難相匹配的作品來。”可以說,野夫的作品是一個例外,他面對時代異變和民族苦難時,始終保持著天然的傷痛和內疚。他認為,在這個時代,當你還沒有完成安徒生筆下一個孩子的真誠教育之時,也就是你還不敢做一個真人的時候,你絕不可能是大善的,更不可能是美的。
野夫在漢語、文體、歷史與情感之間,找到了最穩固的平衡點。當時代在大肆解構時,野夫試圖重建文學的秩序;當作家在集體噤聲時,野夫始終高擎吶喊的旗幟。他親歷并寫下的那些人事,終將成為彌足珍貴的時代珍本,并且無可復制。
精彩片段
1.那時的墳燈在晚風中無聲搖曳,次第點燃小城的坊肆煙火。那時的小城是寂寞蕭條的,我坐在半山上仿佛達到一個死亡的高度在俯瞰眾生,年輕的我終究無能參透生死的奧秘。每在夜色中依依惜別外婆的孤墳時,總要頻頻回眸遙看那盞星火,我生怕它在我轉身之際就熄滅,我需要它照亮外婆的異鄉長夜,更需要它永遠照亮我此后的黑暗命途。
2.一個個給過我少年養分的老人,似乎都在夕陽中列隊,向一個叫著彼岸的地方出發。此岸的悲苦伴隨了他們一世,我沒有任何信心和能力,足以把他們留在塵世今生。
3.我問過無數人的故鄉何在,大多不知所云。故鄉于很多人來說,是必須要扔掉的裹腳布;仿佛不遺忘,他們便難以飛得更高走得更遠。而我,若干年來卻像一個遺老,總是沉浸在往事的泥淖中,在詩酒猖狂之余,常常失魂落魄地站成了一段鄉愁。
4.我當時也許并不足以理解他感悟的真諦,但那一刻的畫面卻深深植根于我的心中了。我順著他的手指,看見遠村的炊煙漸起,又裊裊散入暮靄之中,一如人世的一切功名利祿,都這樣轉瞬云煙。歸鴉背日,倦鳥投林,一頭耕罷的老牛,旁若無人的在田埂上啃吃野草——多么簡單的生存啊,在向晚的風中,竹葉飄灑于地,渾如一幅隨心所欲的書法,在記錄著那些亙古不變的道理。
5.援引古例,積極一點的人生有兩種:激進者去學游俠,保守者去當幕僚。游俠近乎要改造社會,雖也快意恩仇,然而風險成本太高;幕僚大抵是維護現實,盡管衣食無虞,卻要俯仰隨人。也就是說,不想輕生死,又想存骨氣的人,以上兩者皆非生命正途。于是,古人又為這樣的人,在俠與僚之外,設計了第三條道路——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