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若你真的希望擁有更廣闊的人生體驗,那就勇敢地去嘗試多重人生吧,它能讓你比別人多活一次,更多地享受生命中的不同精彩。
如果沒有遇見馬悠,李旻果的人生應該是另外一番景象。但他們還是相遇了,沒有早一點,也沒有遲一步,恰如李旻果所寫的那樣:“再早一點,春芽不發。再晚一日,錯過谷花。”
他們,一個是德國著名的生物學家和生態系統專家,一個是香港報社駐云南的文字記者。1999年,他們在一次秘魯大使的招待晚宴上“溜號”相識,馬悠給旻果即興彈奏了一曲《藍調》,然后對她說:“如果你還單身,那么請你嫁給我。”馬悠安靜的強大在那一刻覆蓋了旻果,同時也激發了她的勇氣,她說:“你若敢娶,我便敢嫁。”
2000年的中秋節,他們在云南的西雙版納舉辦了婚禮,老馬說:“我不能承諾你任何財富,但我會給你無盡的花朵。”
只有懂得的人,才知道這句承諾到底意味著什么。作為地球綠肺的熱帶雨林每年正在以十二萬平方公里的速度遞減,我國海南與云南的這兩片完整的雨林也沒能幸免。雨林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整齊劃一的橡膠林,一滴滴橡膠猶如熱帶雨林蒼白的眼淚,化作滾滾的車輪,載著這個時代高速前進,也從雨林的脆弱之軀上呼嘯而過。
在業界,有一個為大多數植物學專家所認同的觀點——熱帶雨林一旦被砍伐后,是不可能再恢復的。
馬悠要去打碎這種不可能。他唯一的擁躉是旻果。彼時的她,五谷雖分,卻對人間草木識之甚少。
有些人因為看見而相信,而有些人,則因為相信而看見。旻果屬于后者。
他們把家安在了西雙版納的瀾滄江畔,老馬說,他要親手為旻果及他們未來的孩子建一個花園。自此,旻果與馬悠開始了一天二十四小時的相守。清晨,馬悠帶著旻果出發。一路上,馬悠的憂傷與喜悅深深地感染著旻果——他指著那棵古老望天樹對旻果說:“它已經有八百歲了。八百年前,它只有這么高……”馬悠用手比著離地面僅二十厘米的高度說:“后來,它追隨著陽光一路生長,朝著天的方向,所以叫它望天樹,天有多高,它就會努力地長多高。”馬悠俯下身去,撥開落葉,用手捧起望天樹下的土壤,將它們放在旻果的鼻翼下,旻果不禁感嘆:“好香啊!”老馬說,這棕色的、肥沃的、帶著清香的才是真正的雨林的土壤。走著走著,老馬看到一個枯萎的樹枝,他將其小心翼翼地護在懷里,像是護著一個受傷的嬰兒。良久,老馬才對旻果說:“這是蘋婆蘭,是所有蘭花的祖先。”馬悠還告訴旻果,蘭花是雨林嬌嫩的公主,它是必須依樹而生的。如今,好多樹已經被砍伐和燒光了,蘭花也就無家可歸了……馬悠站在山上,看著山下那些栽種得像士兵列隊一樣整齊的茶樹,悵然地說:“普洱的聞名是因為雨林多樣氣候、多種生物共生共存的天然滋養。這樣單一而密集地種植,茶樹根系無法深入地下,葉片便得不到各個巖石層養分的滋養,所以不得不用化肥。而單一種植,讓茶苗成為害蟲唯一的食物來源,又不得不用農藥。真正的茶樹是生長在雨林里,所有生物共生共存、自然協作,上得陽光照耀,下得地下各種礦物質的供養,同時又得蘭花纏繞,吸取其香氣靈性,成就神來之韻味。”
懷抱蘭花枯枝的馬悠,不動聲色地講述著雨林的故事,可是,旻果感覺得到他內心的痛與暖。他,有如雨林般寧靜,豐富。博學的男子,旻果見過很多,可是,馬悠給了她一種不凡與力量,讓她有了站在巨人旁邊的勇氣。這力量感染著她,讓她覺得自己也強大起來,雨林的過去、現在和未來,都變得與自己有關起來。她要和馬悠一起,去尋找雨林里那些流離失所的天籽,帶著它們回到最初的家。
事實上,僅是一株蘭花,從重新育苗到重返自然就需要二十年的時間,更別說還原與再造整個雨林成千上萬的物種,可是,他們愿意用有生之年去做一件他們認為最應該做的事情,而不是在各種會議上做一些學術上的專業發言。更何況,此時,他們不是一個人在戰斗。守護與再造雨林將成為他們的事業,也將成為他們的生活。
老馬做的第一件事,是在瀾滄江畔為旻果造一個家,有無盡花開。就連風雨廊上面的瓦都是他們親自用低溫窯燒制,因為低溫窯瓦很脆,適合蘭花生長。一年后,他們的“湄公山莊”落成,被老馬搶救回來的一百多種蘭花已經次第開放——“沐浴在蘭香里,連靈魂都變得清幽起來。”
2001年8月,他們的大女兒林妲(Linda)出生。旻果永遠不會忘記,女兒剛剛落生時那通體的藍色。老馬喜極而泣,他說:“那是得蘭花之精髓,她是我們的蘭花仙子。”他如此說,旻果當然相信。要知道,老馬對蘭花之愛非比尋常,歐洲人稱他為“蘭花的上帝”。
這個占地十六畝的家,其實只有十分之一是他們一家三口在用,余下的十分之九是為花、草做的家,是為小動物做的家,里邊有蛇、蜥蜴,有各種微生物,他們說,這個家是大家的家。一到雨季,就有青蛙、蛤蟆、牛蛙等等在家的四處合唱奏鳴。有一天晚上,睡著睡著老馬撲哧笑了,旻果問他笑什么,他說:“有一只癩蛤蟆跑調了。”
2003年6月,他們的二女兒婉妲(Wanda)出生。他們的孩子沒有被送去上學,而是在雨林里和蘭花們一起生長。爸爸媽媽是她們的私塾先生,每天教他們唱歌彈琴畫畫下棋,赤腳奔跑在雨林的天地之間。每一天,她們都那樣開心,雨林中的每一個生物都是她們的伙伴。旻果將一個又一個雨林生物的故事寫成詩歌,念給她的女兒們。“趕在春雨落下之前,她就紅了,紅到紫了,就落了。如果你散步看見了,千萬別踩到,撿起來,細細地看……”
也正是女兒們的出生,更加堅定了老馬和旻果守護與重建雨林的信心——今天,我們為她們營造這樣一個健康的環境,那么明天,她們也將還給世界一個這樣的環境。很多見過林妲和婉妲的人都叫她們“林間仙子”,她們天籟般的歌聲不知道醉了多少人的心。但老馬和旻果知道,所謂仙境,不應該只是一個傳說,人類本來就應該生活在這樣的環境里。而他們,恰恰是那部分不臨淵羨魚,肯于退而結網的行動派。
盡管相對于遭到嚴重破壞的雨林,相對于成千上萬的瀕危物種,他們很有螞蟻同大象摔跤之喻,可是,旻果對老馬說:“兩只螞蟻,兩只螞蟻,力氣大,力氣大。一只有知識,一只有信念……”旻果如此說時,老馬笑得直不起腰來。從前,蘭花是他的解語花,現在,妻子旻果則是他最大的物語。她翻譯了他,不是用語言,而是用行動。在西雙版納,有一個生態學家最理想的生物種類,而他最大的收獲則是與旻果的相逢——說到底,每個生物都害怕孤單,都需要伙伴。老馬是雨林生物的知音,旻果則是老馬的知己。這樣的愛情,浪漫熱烈,歷久彌新,它同雨林瀕危的生物一般,被他們用一個共同的堅定的信念日日滋養著。
2007年,他們在西雙版納州勐海縣布朗山鄉老班章村的輪歇地上建立了中國首個民間生物多樣性保護中心——天籽多樣性生物發展中心。在與當地村民簽訂的協議里,寫進了這樣一句很不合同格式的宣言:讓雨林從這片古老的土地上站起來。這是旻果和老馬給當地村民的承諾。他們在這片土地上建立起一個有生態價值又有經濟產出的雨林再造“樣板間”。
要知道,這個中心的成立歷盡了波折。相對于即種即出的茶園與橡膠林,這個保護中心若見經濟效益則需要將近一百二十年的時間。有誰愿意為自己這輩子都看不見的事情而如此付出?是旻果說服了當地的村民,在一次又一次的游說間,最后,還是她和老馬的執著打動了他們。旻果曾經苦口婆心地對他們說:“布朗山有一個關于茶祖的美麗傳說,祖先離去時,想留給子孫后代一些什么。他想,金山銀山,早晚會花光。不如留下一顆茶籽,籽成苗,苗成樹,樹成林,這樣,子子孫孫吃不盡,喝不完。這就是一粒種子的力量,是人類可持續生存的根本。一百年后,我們也會成為后代的祖先,那么,我們是不是應該在現在把種子埋到土里,留給我們的后人一個享用不盡的自然?低處灌木喬木的果實,高處茶樹的茶葉,無價的蘭花,各種花卉的野生花粉、花蜜,各種中藥材,以及雨林得天獨厚的氣候環境,這些,將是怎樣無法估量的財富?!”
為了這片地,馬悠賣掉了他在德國老家的房產,旻果賣掉了她的保險。這來之不易的六平方公里對于他們的意義甚至高于他們自身的生命,因為,在這片足夠他們工作一輩子的土地上,不僅將生長出一片雨林,讓上萬種生物回家,更將實現代系公平的觀念根植在有幸見證這一幕的現代人和后來子孫的心中——人,不應該是這地球上唯一的物種,人不應該為滿足眼前的既得利益而自殺式生存。
事實上,要有怎樣的耐心才可以見證這一切。一粒果實從雨林中撿回來,送回實驗室育苗,然后晾苗,再讓它們回到雨林,需要兩年的時間。一棵蘭花,從搶救回來再到重新回到雨林中自然繁衍,需要二十年——老馬不慌不忙地做著這一切。在他們的日記里,詳盡地記錄著這一切。
日子,就像復印的一般,今天與昨天并沒有多少不同。想來,這樣的日子一定是枯燥的吧。可是,老馬會采回蜂蜜,親自釀造蜜酒,采來花粉,為妻子和女兒調制既能吃又能用的面膜。他自己動手做圣誕蠟燭,材料完全來自雨林。他動手做奶酪,就連凝固劑都取自雨林植物。旻果出差外地,在飛機上聽MP3,按下播放鍵,意外地聽到雨林里萬物生活的原音——雨林本不是生她養她之所,卻因這個男人而成了她身心的最后原鄉。那一刻,旻果終于知道何為幸福得淚流滿面。
“他那么會生活,我常常在與他對酌的微醺里問自己,這到底是家,還是天堂,與我共同生活的這個男子到底是人還是仙!”在旻果這樣的描述里,所有的“蟻力”艱辛似乎都被屏蔽了,事實上,與愛的人,做有希望之事,這本來就是人間之大幸福,更何況他們懷揣著一份造福未來的大愛,這愛,將他們的身心全部覆蓋。
2010年1月26日,馬悠在家里的工作室內心臟病突發離世。
這,不在他們的人生規劃設計之內。
旻果把老馬埋在布朗山巔一棵他最喜歡的橡樹下,俯瞰著他傾盡心血建造的精神家園,也是他最后的守望之地。墓碑上刻著:“馬悠博士,他的夙愿是:理宇宙生態之系統,解生命景觀之玄妙。”
在家里,所有的人都認為馬悠還在這個園子里。大女兒林妲認為爸爸是飛走的,偶爾還會飛回來,就在家里的二樓上。她們說爸爸是個天使,他能懂得森林的秘密。她們天真無邪,沒有悲傷,話語中總是不斷地提起爸爸。她們像爸爸那樣管著媽媽,而以往,爸爸出門即使只是一小時都會和兩個女兒說:“爸爸不在家,你們要照顧好媽媽。” 他走后,旻果總是重復同樣的話:“沒有和一個人十年、每天二十四小時都待在一起過,你不會明白我的感受。”她寫下這樣的詩句:“我發誓/我只是習慣了你窨制的空氣/我才體會/離開你的生態系統/我幾近窒息”。她常常會去埋葬他的那棵橡樹下獨自過一整夜,她說那樣她的心會變得更為沉靜。
人問她:“碰到人生這么大的挫折,一個可能不是你能夠掌控、或者你能預想的困難的時候,怎么面對?怎么做?能再快樂嗎?”她微微笑了笑,說:“講面對的時候,其實你已經做了一個隔離墻,就像一個硬殼,你只有把殼變軟了,接受它,你才能夠再次尋找幸福。”
而幸福需要怎樣開始?為何又總是歷經磨難?
老馬離去,一場大火差點兒將旻果也帶走,接著是家里失竊……這讓旻果想起了兩年前的那場火,讓他們的天籽生物多樣性保護中心的幼苗們毀于一旦。大概有一個星期的時間,老馬一句話都沒有說,旻果感覺得到他內心的傷痛,甚至是絕望。一個星期后,坐在布朗山上,看著光禿禿的山下,老馬指著身邊的花草對旻果說:“你看,不管大火怎么肆虐,總有一些生物以頑強的生命力活下來。但不是所有的物種都有這樣的生命力。所以,我們做的,就是給這些脆弱的物種以生命力,讓它們活下去,有一天,我們不在了,而它們,郁郁蔥蔥,養育著我們的女兒以及女兒的孩子們……有一天,他們也會坐在這個地方,自豪地說:這些,是我們的爸爸媽媽的爸爸媽媽的爸爸媽媽為我留下來的最隆重的禮物。”說完這些時,老馬對著旻果笑了。旻果知道,那個內心安靜而執著的老馬又回來了。
依然坐在當初他們一起坐過的山頂,旻果知道,現在,她就要做那個野火燒不盡的物種,像多難的雨林一般,活下去,站起來。恰如約翰·克利斯朵夫所說的那樣:“若你繼續沿著朋友的足跡與理想前進,那么,你將見到活生生的故人。”這,是她和老馬之間的約定,不是一生一世,而是生生世世,讓雨林來見證。斯人已去,他留給她的,卻已經是永恒。此生遇他,縱有千感萬受,也唯兩個字便可概括,那就是——足矣。她將用余生的耕耘讓老馬深信,這個女子配得上他高尚的愛情。
雨林的守護與再造并沒有隨著老馬的離開而終結。旻果收拾起悲傷,在這片土地上繼續生活、工作。越來越多的志愿者來到這片多情的雨林,因他們的愛情,也因他們的執著,更因人類作為萬千物種之一的覺醒。而旻果要做的,不僅僅是再造無數個植物園,還原雨林,還有就是讓她的兩個物種——林妲和婉妲以自然的方式生長,以文化傳播的方式擴大再造雨林的影響。她記錄下女兒的成長,以紀錄片的方式讓更多人多聞草木,同時,也讓女兒們繼續成為生物保護者,承諾給這個世界一份無盡花開。
如今的西雙版納,或許從空中俯瞰,雨林還在遞減,依然呼吸困難。可是,置身布朗山,看著那三百多萬棵樹苗,聞著那空谷的蘭香,看到目光寧靜的旻果,還有那兩個林間仙子般的女孩,除了震撼、感動,你還會深深地愛上生活——這世界并不完美,但值得為之奮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