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愛的細節

一

秋天來的時候，任樹樹成了茶葉店的新主人。

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小店，擺著大大小小的茶罐，低矮的，胖胖的，長筒狀的。任樹樹每天坐在店里，看著人們經過。

一名顧客買了茶葉，幾天后返回，說：“你賣給我的茶葉發霉了。”細細一看，茶葉里真有點點霉絲。任樹樹知道這是顧客保存不好的緣故，想要理論，終究是敵不過，就垂著頭調換了茶葉，心里不是不委屈。

楊明就是在這時候出現的。他說：“你為什么不據理力爭呢？”他是店里的老主顧。任樹樹不說話，她不能告訴楊明自己是不懂茶葉的。這間小店是父親的，父親去世了，她沒有辦法才打理的。她打算賣完了這批茶，就把店盤出去。

楊明對任樹樹講起了茶葉，從明前茶的名稱到加工過程，再到茶葉的儲存和沖泡。“你什么都不明白，這樣下去，怎么辦呢？”楊明走時不無擔憂地對任樹樹說。

那天以后，楊明常常到任樹樹這兒來，帶了幾本有關茶葉的書，一頁頁地翻給任樹樹看。任樹樹知道了明前茶并不是明朝以前的茶，而是驚蟄初過到清明前采制的茶葉，由于茶葉的嫩芽形狀似蓮心，所以也叫“蓮心茶”。他告訴任樹樹怎么區分春茶、夏茶、秋茶，選擇綠茶應注意“新、干、勻、香、凈”五個字。帶給她看的書中，有一本書是舊的，楊明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本來想買一本新的給你，但書店沒有這樣實用的了。你千萬不要嫌棄。”

任樹樹翻開書頁，笑了，那本書上煞有介事地寫著：“楊明的書是新的。購于2001年3月。”任樹樹想象著那個少年買了書，一字一句地寫下這行話，覺得對面的人蠻有意思。

二

楊明常常到店里買茶，也鼓動同事到樹樹的茶葉店買茶。月末樹樹盤點時赫然發現扣除房租，不但沒有賠錢，而且盈利了。多么不可思議啊，樹樹傻傻地笑著。男朋友李陽來的時候，樹樹興奮地告訴他這個消息。李陽說：“你不是想永遠做下去吧？”“當然不。”樹樹說，這是她的心里話。李陽是一家醫院的醫生，她早就答應他結婚后什么也不做，在家里做“煮”婦。

楊明再來的時候，樹樹就問：“那些客人，都是你介紹來的吧？”楊明說是啊，低下頭，有些不好意思。樹樹想說一些感謝的話，楊明的尷尬傳染了她，于是什么也沒有說。楊明再來買茶葉的時候，她會有意多給一些，那些介紹來的顧客來時，樹樹也是如此。她想，能和楊明談戀愛的女孩子真幸福。

5月的街頭，陽光淡淡的，風也是淡淡的。樹樹和李陽去了西安。一周的時間，他們看了兵馬俑、華清池、大雁塔和碑林。站在高高的參觀道上，李陽對那些兵馬俑心醉神迷，向樹樹講著它們的發掘過程、珍貴程度。樹樹只記得鞏俐和張藝謀主演的那部電影《古今大戰秦俑情》。“李陽，你看過那部電影嗎？”“什么啊，你就喜歡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樹樹笑了笑，不說話了。

回長沙后，樹樹繼續打理茶葉店。懶洋洋地走到店前，便看見楊明傻傻地站在門外，不知站了多久，就像街邊高高的垂柳，眉毛和頭發上掛滿了露珠。

“‘五一’你出去玩了？”樹樹說：“是啊。”“這幾天，我每天都到這兒，只看到一把鎖。”楊明停頓了一會兒，“那天來接你的人，是你的男朋友吧？”樹樹愣了一會兒：“是啊。”

三

那天以后，楊明很少再來。任樹樹的茶葉店客源并沒有減少，只是少了楊明，仿佛冷清了很多。李陽那一段時間不忙，偶爾到茶葉店“考察”，打量著周圍的環境，又看看茶葉店樸實的裝潢，說：“別做了，這鋪子早晚得黃。”任樹樹盡量當做沒有聽見，溫和地笑著。人的心是很奇怪的，以前，任樹樹從來沒有喜歡過茶葉店，李陽雖然是別人介紹認識的，雖然沒有強烈地愛過，但決定在一起了，他就是她的全部；現在，心里有了茶葉店，李陽的位置悄悄地退后了，退了一小步，又退了一小步。

關了店，一起吃飯，任樹樹提到茶葉店那批新來的茶葉。李陽說：“為什么還要進貨呢？不是說好這批貨賣完就停業嗎？”任樹樹吐吐舌頭，不說話了。她想說自己的想法改變了，如果真的結了婚，也希望經營這個茶葉店。她想了很久，還是沒有說。

他們的婚期定在秋天。任樹樹計劃在結婚前進一批新貨。第一個想到的人，是楊明，他是懂茶的。等了很久，沒有等到楊明，才赫然發現他已經很久沒有來了。是談戀愛了吧，那個女孩子是誰呢？真讓人羨慕。

楊明終于出現，是在兩個星期后。到底是爽朗的人，很爽快地答應了任樹樹的請求。那一天，他們搭三個小時的大客車去鄰近城市的茶葉批發市場。路上任樹樹說：“最近沒有看到你。”楊明說：“是啊。最近比較忙。”“是忙著戀愛吧？”楊明說：“沒有，還是一個人。”任樹樹笑了，心里居然有淡淡的喜悅。

那天聯系了一批上好的茶葉。第二天任樹樹為了感謝請楊明吃飯。小小的火鍋店里，他們都要了大麥茶，她問楊明喜歡吃什么，楊明說香菜，任樹樹說：“我也喜歡。”問楊明要羊肉還是牛肉，楊明說羊肉。“我也是啊。”剛開始上菜時，楊明就大聲喊上米飯，看著他津津有味地埋頭和那碗米飯作戰，任樹樹想如果自己告訴楊明，她也是喜歡米飯的，不是炒飯，不是咖喱飯，就是那種干干凈凈的米飯，會不會很矯情？為了不太矯情，任樹樹什么也沒有說。

四

任樹樹決定替楊明介紹對象——自己的一個女朋友，長得很漂亮。她將照片給楊明看。楊明說太漂亮了，自己長得這么“安全”，怕委屈了女孩子。于是作罷。下一個是任樹樹的表妹，模樣普通，但飽讀詩書，善解人意。楊明支支吾吾：“我是大專生，和女碩士談戀愛好像有點……大材小用了。” 任樹樹撲哧一聲笑了，知道他是故意反著說。又給楊明打電話，說自己的一個顧客，來不及說完，楊明便拒絕了：“樹樹，你不用為我擔心了。”任樹樹問：“那你為什么不談戀愛呢，你的條件很好，人也很不錯，應該有很多女孩子喜歡你的。”逼急了，楊明脫口而出：“如果有你這樣的女孩子，我就戀愛。”任樹樹愣了很久：“我這樣的女孩子有什么好，一事無成，經營一間小店還需要別人幫忙。”楊明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喜歡你這樣的女孩。”

樹樹隱隱的感覺變得清晰：他喜歡自己……

電話響了，是李陽打來的，說：“裝修房子的事情不能再拖了。我已經找好了裝修公司，這段時間你去看一看吧，別讓他們偷工減料了。”“你說什么？”李陽又說了一遍，任樹樹還是沒有聽清楚，只是看著鏡子里自己的臉，有些紅，想，以前不知道楊明的心意還可以和他做朋友，現在知道了，只能遠離了。

那是特別混亂的一段時間，任樹樹努力集中精神，卻總是心不在焉，裝修的圖紙弄錯了，工人偷工減料了，李陽堅持要褐色的電視墻，上面鑲有蝌蚪紋的透明玻璃，任樹樹說只要把那面墻刷上淺綠的乳膠漆就好；李陽要買全套的廚房用品，說：“結婚后你不用工作，給你準備好一些的廚房用品。”任樹樹說：“結婚后我依然要開店的。”李陽說：“不是說好把店盤掉嗎？你什么時候改變主意了？”于是開始吵架，李陽說：“樹樹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以前特溫柔，從來不會不聽我的話。”又說：“樹樹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你嗎？你知道我的工作性質，沒日沒夜，加班，需要人照顧我的飲食起居。”任樹樹恍然發現自己和李陽其實有那么多的不同，他和她結婚，只是想要有個人照顧自己，但她結婚的目的并不是為了當保姆。李陽認為爭吵的原因不在這里，原因在于裝修，是裝修讓他們的愛情觸礁。李陽說：“錢鐘書錯了，說什么男女結婚前應該結伴旅游，再決定該不該生活在一起。其實，應該讓他們共同裝修房子，看有沒有爭吵，再決定要不要結婚。”

李陽決定和任樹樹分手，這，也是任樹樹的決定。他們想如果他們的愛情是一個錯誤，不如在更大的災難前面，讓錯誤結束得早一些。

五

一年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

街角的那家茶葉店改了名，叫“樹樹茶葉店”了。生意依然不好不壞。

秋天的時候，有人到“樹樹茶葉店”來買茶。他戴了帽子和口罩，看起來像一個感冒病人。任樹樹關心地說：“感冒了就喝點菊花茶吧，清肺熱的。”男人說：“好啊，我要二兩。”又說：“你的店重新裝修了，看起來很不錯啊。”任樹樹說：“是啊。”禁不住打量男子，熟悉的感覺一點點從心底涌上來。她捂住嘴，卻還是尖叫起來：“楊明。”楊明摘下帽子和口罩，眨巴著眼睛。原來他是故意打扮成這樣。

后來發生的一切，就順理成章了。楊明告訴樹樹，他去天津的分公司常駐了，還說這一次回來是看望父母。他說聽說她還沒有結婚，問她還記不記得他說的話，如果有和她一樣的女孩子，就介紹給他。任樹樹笑著，眼睛有一點濕，說：“你不介意她差一點兒和別人結婚？”楊明說：“不介意，我怎么會介意呢，這是我的美夢，現在它終于實現了，我怎么會介意呢。”

路過的人們看著這家有淡淡香味的茶葉店，偶爾，也會瞄一瞄這對奇怪的、說話時各自低著頭的男女。隔壁的店主悄悄地議論那是店主的男朋友吧，看起來很般配啊。是的，任樹樹和楊明的愛情，雖然只是剛開始，但就像水中舒展的茶葉，悄悄地、悄悄地綻放了。

后來，任樹樹告訴楊明，和李陽分手后，她打過他的電話，停機了，問他介紹來的客人，才知道他到外地常駐了。她不好意思向人打聽他的新手機號，所以沒有聯系上他。他說那次離開是因為她，他想她就要結婚了，剛好有去天津常駐的機會，就主動申請去了那里。

再后來，任樹樹和楊明結了婚。偶爾，她會想自己和李陽分手的原因，是因為楊明，也是因為和李陽那些不合拍的細節。

其實，愛情就像用時間慢慢沏一杯溫純的茶，是簡單的、深入生活的、每天都會重復的事情。檢驗它的，從來不是波瀾和刺激，而是實實在在的生活細節。只有兩個合拍的、在平淡的生活中品味出幸福的人，才能牽手在一起生活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