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扒著門邊兒往里看,屋子簡直讓細碎東西給堆滿了:香煙、啤酒、油鹽醬醋、日用蠟燭……更多的卻是一些生了銹的瓶瓶罐罐,和裝滿了工具的舊木抽屜。本不寬敞的小屋只容得下一個“非胖子”經過,無論是誰借著昏黃的燈光看一眼,都得對這間屋子的琳瑯滿目嘖嘖咋舌。店主老李好像從沒閑著,無論何時經過,他都在門口坐著,修著,補著,敲打著,或是跟人聊著。
它不是日本文藝小說《多田便利屋》的翻版,它是營業二十年的金剛雜貨店。從路口看進去,滿目都是植物的森綠色,金剛雜貨店的門口,通常只有一人一桌一椅子,還有一堆破雜貨。
手中名片,正面印的是夫妻二人之名:李剛吾、傅金珠。背面是老李手寫的中介信息,大氣有力的鋼筆字:“南京西路1025弄xx號后門底樓有花園浴室?!?/p>
70歲的老李退休前在工廠搞計量,現在自稱給老婆看店做小工,也為鄰居修修補補,“店子是她的,我退休了幫她看看店呀?!边@一看,就反客為主了。
20年來,南京西路一直喧囂,而散發著沉香的靜安別墅,則是這里唯一一條通往威海路的老弄堂,假如你路過靜安別墅,走過金剛雜貨鋪,建議你去買瓶水,若真有膽量,就坐下來跟老李聊聊天,不論你是機械系學子,還是法律學碩士,甚至是哲學導師,都有可能掉進他的博學陷阱里,“我很壞的,大學生來找我聊天,我都要出題考考他們,答不出,就是沒學好?!?/p>
不過我得告訴你,老李就是普通人,雖然他聊起自己的時候口氣經常有些夸張,但細數而來,他實在是沒有做過什么震驚中外的大事。奇怪的是,跟他聊過的人都對他“耿耿于懷”。
跟老李聊過天的人很多,據他說有大學生,還有“假學者”——那些在其位,卻無真學識的人,他們常常被老李那些詭譎的問題困住,比如:什么是大社會、小政府?什么是量刑、定性?又冷不丁問你一句,一納米是多少米,或是拿出幾個看似精密零件的東西考考你。而當你稍有遲疑,老李的臉上就會浮起一種既狡猾又得意的笑容。
一些他口中的“假學者”面子上過不去,從此便不愛與他聊天,不過老李也收到過那些大學生的明信片:“與您交談,實在受益匪淺。”更有些人特別較真,跟老李聊過天后仍覺得余熱未消,被心里一股勁兒憋得難受,回家后又提起紙筆,非要再與他辯論出個一二三來,可收到信的老李,此時早已忘了這人是誰了。
前兩年,有個德國人要在中國工作一年,便選了靜安別墅這鬧中取靜的地方居住,又被金剛雜貨門前那堆茂盛的植株吸引,就經常與老李聊花草,閑話家常,常來買點煙酒雜貨,家里的東西壞掉,也拜托萬能的老李全權搞定。某天,老李問他,德國都有什么花?德國人便記下了,在工作期滿回國后,竟郵寄了一些德國的花草種子給遠在中國的老李夫婦,“德國人還寫了信,不過一個字也看不懂!”傅阿姨笑著說。
您不懂德文?不懂!那怎么交流?老李嘿嘿一笑,從雜貨堆里抽出一個地球儀,“說不清哪個國家的,就用這個!語言不通就打手勢呀。”
現在的老李看起來還是個草根,但他卻是個不動聲色,坐擁幾套不動產的假草根。“我一直是社會最底層的人,但現在我已經不愁生活了,基本生活需要一,我就有十。”老李年輕時在工廠,他不止想用技術討生活,也想用技術掙臉面,但是技術再好也掙不來一套分配房。用他的話來說,不爭不搶就沒房子,但是他不想爭。所以直到現在,70歲的老李也沒住上單位分的房子。
曾經生活清貧的時候,傅阿姨就開了這間金剛雜貨店,別看小店現在貌不驚人,在95年剛開業時,它的日營業額卻經常在一、兩千元左右。有沒有哪天生意特別好?“有!應該是……應該是在96年的一天,那時候還沒有超市、便利店,生意就好一些”老李仰起臉開始回憶,“那天的日營業額有3000多!很忙的,不過只有那一天,我和你傅阿姨都記得?!比绻阒涝?6年,3000元對于一個清貧家庭的意義,那你就一定能夠理解,老李為何久久沉浸在那段回憶。
加上平時非常節省,他們竟慢慢攢下了小康家底,但現在老李仍然每天待在小店里修修補補,有人想租他的店,他便搖搖頭。不是想再靠小店賺上一筆,而是覺得自己沒了這間店就無所事事了,“而且沒有這個店,你也不會認識我?!边@可是大實話。
現在,物質給老李的生活帶來了安全感,他有一點自豪,但仍舊攥緊了錢口袋,“節省慣了,需要什么都盡量自己做,現在種花的土竟然也要七塊錢一小袋。”
老李跟我抗議,曾有媒體一廂情愿地將他變成了一位討厭新事物的“反發展斗士”,但老李其實和靜安別墅里新開張的各種店鋪都相處得不錯,隔壁美甲店養不活的花,送到老李這兒澆澆水曬曬太陽,就這樣窮養著,準能再活一次。有人跟他聊得不錯,就約他去靜安別墅特有情調的咖啡店,但老李的確也有自己的堅持,他去,但是不喝咖啡,只要一杯清茶。
Q:雜貨店主要賣什么?賣得最多的是什么?
A:你想要什么,我這都有。(我提出要把美發剪刀,老李微微一笑,精準地從小抽屜里翻出了一把生了銹的專業發型剪刀。)
賣得最多的,還是居民最常用的東西,香煙啤酒之類的。
Q:您年輕時做什么工作?喜歡那份工作么?
A:年輕時候在工廠里搞計量,寫了很多技術小文章發表,也經常去給人講課。我對工作是很熱愛的,有時候半夜醒來,突然想到工作方法,就起床寫下來。
Q:雜貨鋪現在的日營業額大概多少?
A:兩百塊左右,我修東西也是賺些小錢,做中介收入多一些。
Q:你這屋子里,有沒有寶貝?就是給錢也不賣的東西?
A: 有,97年有個香港人來買這間房子上拆下來的一塊老磚,給1000塊,我沒賣給他,現在還在屋子里放著呢。
Q:哪天你不開店了,女兒愿意接手么?
A:她可能會接手,不過不會開這個店,也許裝修一下賣別的東西,說實話,我開這個店也是為她留條路,也許她現在不需要。
編輯手記:
采訪的時候,我一直沒問老李,屋子里為何堆著那么多雜貨?聊天中,隨著老李一再提起他很厲害的計量技術,我發現其實很多人都有著他這樣存儲舊物的習慣,例如我父親。
他們都有一間不太明亮的小屋子,塞滿了一些讓愛整潔的妻子咬牙切齒的小零件、舊東西。他們拿著這些舊物件用破抹布擦上一擦,吹吹灰,就能順口告訴你一個老故事,比如當年工廠遇到技術難題,后來自己就是用這個零件輕松解決了?;蛟S,雜貨讓70歲的老李有了精神上的安全感,也是他一輩子自身價值的證明,他的生命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