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40年5月10日清晨,納粹德國向法國發起全面進攻,6月22日迫使法國投降。德法戰爭期間,在法國南部重鎮波爾多,一位葡萄牙外交官阿里斯蒂德·德·索薩·門德斯正經歷人性與政治的痛苦抉擇。
上司逼迫他不再給猶太人發放簽證,任其自生自滅。如果他從命,當然能保住身份和地位,但良知又告訴他這無異于成為納粹幫兇,門德斯陷入了深刻的煎熬。從6月14日到16日,他整整三天躺在床上無法做任何事情,只能乞求上帝啟示自己,在良知與現實、生與死的問題上該何去何從。最終他重新站了起來:“我寧愿站在上帝一邊對抗人類,而絕不站在人類一邊對抗上帝。”
他毅然決定:“有如此之多的猶太人因希特勒之名而受難,那么無疑一個天主教徒也可以為這些猶太人而受難。”此時的門德斯不再是一個以些許善行聊以自慰的小人物,三天的精神煉獄將他打造成一個肩負起人類的罪惡與悲苦,在良知信念的強大支撐下無私無畏的義人。
二
門德斯生于1885年,1908年于葡萄牙科英布拉大學獲得法學學位。旋即進入外交部,在1940年就任駐波爾多領事館總領事。他的外交官生涯正趕上葡萄牙和歐洲最動蕩的時期。葡萄牙先后經歷君主制、共和國、軍政府,直到1932年,同樣出身科英布拉大學的薩拉查開始其長達30多年的獨裁統治。他在1933年操縱通過了新憲法,仿照11年前上臺的墨索里尼,把法西斯制度以法律形式固定下來。就在同一年,希特勒在德國上臺;三年后,佛朗哥在西班牙上臺。
門德斯出身中下層貴族,面對國家內部與國際政壇的風云變幻,只是個無奈的小人物。他接受來自本國無論哪一任政府的命令,作為一個恪盡職守的政府職員完成自己的工作,但風云大勢卻將他推進一個哈姆雷特般的困境之中。
出于地緣政治的原因,薩拉查試圖在英國和德國之間走一條中間路線。但是隨著希特勒在歐洲的瘋狂攻略,他的立場也有所松動。1939年11月11日,薩拉查發布命令,禁止葡萄牙駐外使領館向猶太人發放簽證。一直在暗中救助猶太人的門德斯,此時只能半遮半掩地繼續。為了家人的安全,他把妻子和14個孩子中的12個送回葡萄牙,并盡力依照里斯本的要求來走簽證程序,在此基礎上打些擦邊球幫助猶太人,以對得起良心。
到1940年6月中旬,法國的失敗已經注定,葡萄牙對于陽奉陰違的門德斯的訓令越發嚴厲。他感到無法再繼續下去,便打算為相交多年的猶太拉比克魯格發放一份簽證,期望能幫老朋友一把。對門德斯來說,將克魯格送走就意味著自己道德責任完結,不用再承受上司懷疑的目光,就此結束擔驚受怕的日子。
未料克魯格毅然拒絕,他說:“我不能接受這樣一份簽證,把我的人民留在身后。”門德斯十分吃驚,他的期待面對克魯格的道德勇氣顯得如此渺小。他陷入內心煎熬,幾乎走到精神崩潰的邊緣。經過煉獄般的痛苦思索,他最終決定:“我無法做出其他選擇,我將心里充滿對神的愛,而甘愿承受因此到來的一切。”
三
門德斯的道德抉擇讓他在一個罪惡瘋狂的年代成就偉大。用法國大革命時期保守主義者邁斯特的說法,正是義人受難,才證成了人類的道德。如果人類行善積德只是為了獲得好報或良心安慰,則道德將墮落為簡單的因果決定;所謂義人,就在于他明知自己的抉擇可能帶來不利的后果,仍毅然決然地投身其中,這才是真正的道德良知。
門德斯很快開始了救贖之旅。他簡化簽證手續,從6月17日開始夜以繼日地發放簽證。7月8日,早已接到馬上回國訓令的門德斯磨磨蹭蹭地走了,這二十幾天里他共發放簽證3萬多份。回到祖國后,門德斯受到薩拉查的嚴厲懲罰,失去任何種類的工作機會,過去的同事、朋友、甚至某些家庭成員都疏遠了他。1945年戰爭結束,薩拉查政府對門德斯的封殺卻在繼續。他沒有退休金,中風偏癱,直到1954年死于貧病之中,仍然背著叛國的罪名。
迫害門德斯的薩拉查政權,卻因門德斯的義舉而廣受贊揚,美國一份雜志甚至將薩拉查譽為“自航海家亨利以來最偉大的葡萄牙人”。歷史不會被長期嘲弄,受難的義人終將為何為偉大劃出基準。以色列在1966年授予門德斯“國際義人”的稱號。葡萄牙在結束了法西斯政權十幾年后,也在1988年承認了門德斯的義舉。
(摘編自《財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