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那該是1946年夏末或是秋初,當時我從牯嶺夏都采訪歸來,報社鑒于我在大學專攻法律,特別指派我負責審理漢奸的新聞采訪。當時京滬各報采訪組人少事多,未把審奸新聞列為優先采訪對象,所以除了周佛海、梅思平、丁默邨等巨奸大惡的審判及處決特別引人注意之外,其余如王蔭泰、江亢虎、周作人,甚至有“老牌漢奸”之稱的殷汝耕的審理,都草草率率近乎虛應故事。猶憶在后一類的審理中,一切過程總是那樣平平板板,死氣沉沉。通常,負責控訴的檢察官在有氣無力地宣示千篇一律的起訴要旨之后,即行離席他去,而在審判長照例訊問被告姓名年籍及犯案情節之際,兩位陪審推事也多在公案中翻閱其他案件,只有可憐的書記官坐在一旁,奮筆疾書地記錄下全部案情。
我在南京首都法院看見的那位穿著夏布長衫、通身潔白不染的周作人,剃掉日式胡子、戴上副沒邊眼鏡,確實有幾分書卷氣,但是和他的老哥魯迅一樣,那黑黑的兩道濃眉以及一副橫肉面龐上突起的巨鼻,怎樣說也就少卻那眉清目秀、體態清瘦的江南特有的書生味!當然,在庭上他輕言細語、舉止有度,的確強過了周佛海的輕狂、丁默邨的畏縮,但是真要說他是淡雅飄逸,卻只有在他的早期散文或新詩集子之內去找了。
周作人在1939年元旦被日人遣兇刺殺,子彈被紐扣所擋,傷而未死。不久,先被偽華北臨時政府教育部總長湯爾和任為偽北大圖書館館長,旋改任偽北大文學院院長。1940年汪精衛偽國民政府在南京登場開鑼,偽華北臨時政府改組縮小為偽華北政務委員會,湯續任該會教育總署督辦。同年十一月,湯病死,周即繼任督辦偽職,后因群奸爭權奪利,周連戰無力,漸落下風。日方也對其多有不滿,于是督辦與文學院長兼職一并都被免去,改任個偽“華北政委會咨詢會議委員”虛職,雖然只領些車馬費,但仍能過著昔日擔任實職時的闊綽生活。
及抗戰勝利,周先以漢奸罪在北平被捕,次年,與王蔭泰、汪時璟等一起被押南下,同被羈押在南京老虎橋“良”字號監房(當時監禁群奸監房,分別命名為“溫”、“良”、“恭”、“儉”、“讓”,但一般人則戲稱之為“忠”字監所),槍決人犯刑場,亦設在獄內東邊靠墻草地,執行人犯時,被囚諸人都可清晰聽到槍聲。
周受審較遲,偽宣傳部長林柏生1946年10月在監內刑場處死時,周親聞槍聲,一面寄予同情,一面自傷身世。曾賦題為《感逝詩》七絕一首哀之。詩云:
當世不聞原庾信,今朝又報殺陳琳。后園慟哭悲涼甚,領取偷兒一片心。
詩后附以跋云:“林石泉(柏生筆名)同室有外役余九信,聞石泉死耗,在園中大哭。余年十九歲,以竊盜判徒刑三月。十月十四日作。”
從這首詩的含義,人們很清楚可以看出周作人對失足落水一事,不僅毫無悔意,對國家肅奸正當處置也多有怨懟。
周賦此詩前,國府方以漢奸罪先后判處偽中央組織部長梅思平及偽中央宣傳部長林柏生死刑,并次第在老虎橋監獄刑場執行。周粗據史籍,妄以頗具文才之梅、林與文學大家之庾、陳相比,究其意似以為庾、陳雖“變節”改事北朝及曹操,但新主仍愛其文才,不惟不加殺戮,且多加寵用,而梅、林則未能有此幸運。實則庾子山原以奉使被留,殊非變節投敵,觀其所作《哀江南賦》,一心仍以南朝故國為念。至于陳孔璋雖歷事何進、袁紹、曹操,但何、袁、曹等俱屬東漢大臣,而孔璋先后仍充漢官,亦不能視為叛國也。乃作人不明此中分際,徒以己身與梅、林俱屬一丘之貉故,竟胡亂引經據典,代其呼冤脫
罪。究其意,當亦在求為其本人開脫耳!
周作人地位最高、權力最大的偽職是華北政務委員會教育總署督辦,說得上一個拿印把子的高級負責偽官。所幸他在抗戰勝利之前,早已被人擠下了臺,在被逮之日,只不過擔任一個偽華北政務委員會咨詢會議的委員閑職,因此法官在審訊之后,網開一面,只判了他十四年徒刑,沒有讓他追隨他的同道梅、林于地下,說來,亦云幸矣。
(摘自《文匯讀書周報》,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