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狂人日記》發表于九十四年前的五月,這篇中國現代文學的奠基作品,至今仍是許多學者研究的重要課題。“救救孩子”的呼喊,仍然震撼著我們。前幾年索爾仁尼琴辭世,高壽89歲。一位年輕朋友問我,中國現代文學作家中誰最長壽?我的回答是魯迅,他始而不解,魯迅只活了56歲,連退休年齡也不到,何來長壽?繼而點頭稱是,魯迅去世70多年,他的著述哪一年在我們的書市絕跡過,他的思想者光芒哪一年在我們這塊土地上消失過?擁戴的,贊賞的固不用說,那些反對的,貶損的,也無法無視他的存在。他是繞不過去的高峰。當年“反修”斗爭最激烈的時候,我們這邊開會紀念魯迅,“修正主義”那邊也開會紀念魯迅,敵我雙方同時為一個作家唱贊歌(各自出于不同角度),能夠當此殊榮的,現代中國也只有魯迅一人了。這還不是長壽?這正應了老子的一句話:“死而不亡者壽。 ”中國歷代偉大作家死而不亡者眾矣,曹雪芹只活了49歲,他是永遠輝耀在我國文學星空的一顆最明亮的星。
死而不亡者受到一代代讀者的喜愛,然而死而不亡者畢竟是極少數。多數是死而即亡甚至不死已亡,這也是規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一種值得注意的現象是,對有些作家“死”“亡”的判定不是一成不變的,甚至蓋棺也不能論定,他們在文學史上的名字往往時失時現、時現時失。一個時期他“死”了“亡”了,一個時期他“亡”而又生,神奇地復活了。在當代,這種現象也曾屢屢出現。1957年一批作家倒下了,20年后又鮮花重放。“文革”時期更多的作家倒下了,10后又復活再生。索爾仁尼琴在蘇聯也是“死”過幾次的。這給了我們一個啟發,作家的亡或不亡不是一時就能看得清楚的,一時的被冷落被封殺不等于永遠被冷落被封殺,一時被炒得熱火朝天紅得發紫,也不能避免一旦時過境遷便煙消云散被人忘得精光。那些沒有靈魂、缺乏良知與堅守的跟風媚時者,大抵免不了這樣的命運。
就像生理壽命無法預測一樣,作家也無法預測自己的精神壽命。也有對自己身后充滿自信的作家,俄國的普希金就是一個。他只活了38歲,生前就寫過這樣的詩句,“整個的我不會死亡——靈魂在圣潔的詩中將逃離腐朽,超越我的骨灰而永存——我將永遠被人民所喜愛。”歷史證實了他的預言,蘇聯解體之日,我在俄羅斯訪問,社會生活的急劇變動,使許多在蘇聯文學史上享有崇高聲譽的著名人物受到質疑,有的連畫像也被取下。可在莫斯科、圣彼得堡的廣場上、公園里,普希金的雕像依然挺立,人們在談到普希金的時候依然懷著特別的親切,為俄羅斯擁有這樣一位偉大詩人感到無比自豪。這是死而不亡者壽的又一例。
普希金敢于預言自己死而不亡,他的底氣來自人民,來自對人民對自己所生活的那片土地深情的愛,“因為我的詩的豎琴喚起了那善良的感情,因為我在殘酷的時代歌頌過自由。”在他去世的訃告里,人們把他比作俄國“詩歌的太陽”。果戈理曾為此感慨:“這樣的俄國人或許兩百年才能再出一個。”
索爾仁尼琴多年流亡后回國,第一站是回到西伯利亞的勞改地,甫下飛機,面對歡迎的人群,他俯下身,雙手深情地撫摸著腳下的泥土。在他那些“雄壯的敘事詩中,中心人物便是不可征服的俄羅斯母親”。他也很自信,“我希望我的作品能夠存在20年、30年,甚至50年”。
魯迅則希望自己的作品隨著現實意義的消失而消失,而現實是他的作品生命力不衰,人們還是需要從他的作品汲取思想的滋養。“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依然是許多人向往追求的境界。這些死而不亡的作家的藝術成就各有千秋,但熱愛人民熱愛自己所生活的土地的那份深情卻是相同的,人民回報他們的是同樣的深情。送別魯迅儀式上,覆蓋在魯迅靈柩上那面旗幟寫著的“民族魂”三個大字,便是人民對這位死而不亡者深情的最集中體現。
(龔寶良摘自《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