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我們去爸爸墓前。媽媽、哥哥和大嫂布置鮮花和水果,我和6歲的侄女拔兩旁的雜草。“為什么要拔草呢?”侄女問。“因為這是爺爺的家,就像我們的家一樣,如果地上有臟東西,當然要清理干凈啊!”
我們上香、燒紙錢,火滅了之后,媽媽從黑色外套口袋中拿出一個手掌大的紅色小包裹,像包著中藥材。包裹上面是潦草的毛筆字跡,我只看出“豐樂鎮”3個字。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是老家的東西。
家,對我來說是個疏遠的概念。回家的路,總比離家的路漫長。
小時候,爸媽把我們送進管教嚴格的私立小學。我們住的社區離學校十分遙遠。那9年唯一的感覺是:為什么我家住得這么遠?每天早上,我都要倒幾趟車才到。有時候起晚了,爸爸得開車送我再趕去上班,最后總是遲到。有一天起晚,被爸爸說了一頓,我一氣之下大吼:“誰稀罕你送啊?”就出門去坐公車。那天下大雨,車特別擠,搖晃到半路,我快要吐出來。在一個站牌公車停下,一名乘客用手把窗上的霧氣擦掉,我竟看到爸爸的車停在站牌旁。他身子向前倚,掌著方向盤,睜大眼睛注意來往的公車。我猶豫了一下,沒有下車。后來我從沒有問爸爸在那里等了多久。
上大學后,就申請了6人一間、又臟又臭的宿舍。自以為長大了,就覺得回家是一件不酷的事。
不過,當兵算是第一次真正離家,長年在家中得到的縱容和尊重瞬間消失。以前一回家就關門,現在睡覺時可以聽到100多種不同的打呼聲。以前是爸媽叫你起床,現在是你站完哨去叫排長。那時,第一次感到家的可貴。
后來到舊金山出國念書,搬進自己的宿舍,打開窗,外面是茂盛的樹和燦爛的加州陽光,我終于到了天堂,但那一刻,一向自信的我開始慌張。
第一封家書在我開學后一個禮拜寄到。爸爸在信中叮囑我“出門在外的十一大注意事項”:“一、開車上路前,先檢查汽油與水箱水量是否足夠……四、休息與睡眠要充足,熬夜對身體不好……”我是斯坦福的MBA,爸爸擔心我的車是否忘了加水。我的GMAT(經企管理研究生入學考試)考得比誰都高,但爸爸擔心我不懂得身體健康的重要。
半年后,媽媽來看我。“你早餐都吃什么?”她問。“我會煎蛋餅!”我從冰箱冷凍層中拿出超級市場買來的蔥油餅,丟到平底鍋中,上面打一個蛋。她搖搖頭“你至少要學會做紅燒牛肉,這樣可以吃牛肉面!”臨走前,她煮了一大鍋牛肉,還把做法一條一條寫在紙上:“一、牛肉切成塊狀。二、把姜切碎。三、蔥切成長段。四、胡蘿卜切成塊狀(要削皮!)……”洋洋灑灑寫了11條。兒子自己住半年了,媽媽掛念的還是:他會不會不知道胡蘿卜要削皮啊!
后來我當然從來沒去做紅燒牛肉,但當我感受到課業壓力時,我總是在心中默念:“要削皮!要削皮!”那3個字成了我的大悲咒,念著念著,就會平靜下來。
對留學生來說,回臺灣表示你沒有辦法。沒有人畢業后要立刻回去,大家都想拿綠卡。為了留下來,我們愿意低頭,去華人的公司做大材小用的工作。為了打進美國人的生活,有些留學生甚至刻意不和臺灣人交往,并以此為榮。但雖然我們一心一意想移民,孤單時哼的還是“聽海哭的聲音嘆息著誰又被傷了心卻還不清醒”。
離家7年后我回到臺灣,一切如常,仿佛我從未遠離。家,還是像從前一樣,有時給你溫暖,有時令你抓狂。家人,沒有太大的改變,有時無話不講,有時要小心輕放。媽媽有時會來我住的地方,幫我燒開水。她燒水時,習慣把水壺里剩的水倒在一個杯子里,再把壺裝滿生水去燒。
我不解地問:“為什么要把剩下的水倒在杯子里?”她說:“因為燒開的水很燙,幾小時之后才能喝。那幾個小時你可以先喝前一壺的冷水。”
那時我終于了解——家,不是一個特定的地址。
那天,當我們要離開爸爸的墓地時,媽媽打開手上紅色包裹,里面竟然是泥土。她走到棺木上方的草地,把包裹里的泥土撒在草地上:“我回老家去了,帶回來一些家鄉的土,撒在這,就等于你回家了一樣。”
那些土離開媽媽的手,落在地上、飄在風中,就再也看不見了。在那一刻,我,曾經住過那么多地方的我,沒有人再提醒熬夜對身體不好的我,在熱水太燙時總有一杯冷水可喝的我,終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