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個月前,當我親愛的95歲的老父親搬來與我同住時,我們都還顯得有點兒不太適應。
此前15年,他一直堅持獨居,理由是“我絕不會離開和你媽媽共同生活了半個世紀的地方”。如果這次他沒有在樓梯上摔傷了骶骨,也許真的會一個人住到100歲。
我從沒見過這么活潑的老頭兒。他是鄉村高爾夫俱樂部里年齡最大的會員,每天上午9點必定準時出現在球場。他還是鎮上舞廳的忠實粉絲,除了不善言語,父親這個二戰退役的老兵幾乎沒有任何社交障礙。
但那天下午,當我去拜訪他時,他緊緊拽住我的手,直到我準備離開時他還是沒有松開。然后我才發現父親臉上驚恐的表情——他一定害怕再次從什么地方摔倒。
我當即作出決定:接他到我家。
這應該算是麻煩的開始。我的兒子開始抱怨屋里轟隆隆的收音機聲音——父親聽力不好,每次都把音量開到最大;我每天都要洗一大堆他擦拭口水的手帕,或者跑到臨近鎮上的超市買他指定的波旁牌餅干。
但最不能忍受的是父親總是好心辦壞事。他比鄰居家的3歲小孩兒更具破壞力。明明不會做飯、不會使用真空吸塵器、不會熨衣服……但他偏要去做。他毀了電飯煲、吸塵器和一大堆衣服,還險些把自己燙傷。
可面對我想大吼大叫卻不得不強制壓下以至扭曲變形的臉時,父親,這個95歲的老小孩兒竟然擺出一副認真嚴肅的面孔,“親愛的,我只是想證明我沒有老,或者幫你一把。”這個理由太充分了,你能和95歲的老頭兒講道理嗎?
不過上面所說的一切改變,都不及下面這點——從父親到我家的第一周,我就被迫養成了規規矩矩穿衣服的習慣。
我一直是個穿著很隨便的人。和絕大多數自由撰稿人一樣,我很懶惰,只要不出門,我在家里會連續幾天都穿同一件牛仔褲和圓領長袖運動衫,并為自己至少沒有穿著浴袍戴著浴帽滿屋走沾沾自喜。要知道,我有些同行甚至會在家里裸奔。而這點很顯然給了父親重拾監護人身份的興奮感。
“你怎么能這樣隨便!”他沖我大吼,要求我立刻回屋,換一身“干凈清爽的正裝”。
我很心虛,因為父親即便已經95歲,但他絕不降低對穿著的要求。他每晚都要搭配好幾套衣服褲子,直到確定好第二天要穿的那一套才睡覺。我想起剛成年時交男友的情形,父親總是以貌取人,如果那個男孩兒穿得像貓王一樣,他一定會被趕出視線。而我的審美觀也在那時按照父親的標準確立——如果穿得不夠清爽得體,絕對不會出門。
現在重新回到那時的感覺,我和父親的親密感似乎更近了。在他眼里我永遠是個孩子,只要他還在,就永遠是我的監護人。
父親還改變了我疲憊的生活狀態。有一天,當我第三次抱怨《紐約客》雜志的新編輯總是槍斃我的稿子時,父親問我:“干嗎不忘記他,做點兒讓你高興的事?”
他有一個完美的絕技:忘記不愉快、不關心的事。例如當我和他一起回憶我交的第一個男朋友時,我說:“你記得那時你威脅說,如果男朋友把我帶到他家里過夜,你就要打斷他的腿嗎?”
父親聽后瞪著眼睛看著我說:“親愛的,那肯定不是我。如果是我,我怎么會不記得!”
他還有一個絕技:發現生活里讓自己開心的所有細節。比如聽歌曲《交易或者不交易》兩遍,他就會心滿意足地笑。又比如樹上的知更鳥和天空中的彩虹,他看到二者一起出現時,就會非常快樂。
“你看,你連身邊最美好的都不在意,總是把注意力放在無關緊要的人和事上。”當他這么教訓我時,我還沒有分清是新編輯重要,還是看門口的知更鳥更重要。
并且,他會在我寫稿陷入瓶頸時突然出現在書房里,“今天是星期天,對嗎?我們來享用奶油點心如何?”說著就把20英鎊塞到我手中,命令我到店里去買最好的奶油點心,“生存就是為了生活,親愛的。”
為了這句話,我徹底屈服了。
我和父親都明白,在95歲這個年齡,剩余的時間完全是倒計時。但相比我的憂心忡忡,他更加豁達:“親愛的,你要知道人生太短暫,我們根本沒空去思考死亡何時到來。”
也許是二戰那6年里,他已經看夠了死亡。可一個人連死都不怕時,他必將把人生的每一秒都花在尋找永久的快樂上。現在,他把找到快樂的秘密也告訴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