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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村莊不見了

2012-12-31 00:00:00王寶國
芳草·網絡小說月刊 2012年12期

在病床上,我又記起了那個被撞的午后。我要穿過幸福大街去找吳小哥。那是我的工作。說起來,也就是陪吳小哥扯扯閑篇,說說村里的風土人情。吳小紅打來電話時,佟老板剛剛離開,我正在魚塘的別墅里生氣(你別笑,我說的別墅不過是魚塘邊的一間小屋,只有一張吊床,一只馬扎,一張跛了腿的舊方桌,一把油膩的看不出本色的老式茶壺)。

因為這個佟老板,我的情緒壞透了。

“記住了,早晚是我的魚塘”,一路上,佟老板這句話像只怪鳥在我腦海里橫沖直撞。穿越幸福大街時,一輛桑塔納轎車飛奔而來,我連同那只怪鳥立時被撞得不見了蹤影。

醒來之后,我已躺在醫院里。一個年輕的護士將體溫表放進我的左腋下,

我感到一條冰涼的小蛇蜇伏在了那里。量完體溫,護士又問了幾個小兒科的問題:

叫什么名字?

李六如。

年齡?

六十三。

問完之后,又翻起我的眼皮看了看說,沒什么大礙了。

護士說,我姓白,可以叫我小白,我是你的專職護師。

我環顧了一下,發現整個病房只有我一個病人,床頭是一臺彩電,正在播放一周要聞。我的頭不能動,只能聽到聲音。在床外側還有一只茶幾,兩只小沙發。如果不是打著點滴,我以為我正躺在旅館里。小白看出了我眼里的疑問,笑道,這可是干部病房,縣長才會有這樣的待遇。

一聽干部病房我著了急,我說,我還是回家養幾天吧,你看我胳膊腿的也沒什么大礙。

那可不行,小白說:“你才脫離危險期,還得好好觀察觀察。要知道,這兩天光搶救費就花了三萬,現在出院,那不前功盡棄了。”

聽到三萬,我更躺不住了。我立刻想起了拆遷時補給我的那三萬塊錢。住了一場院,把補貼款全搭進去了。這錢可是留給小本上大學的學費。

我再要起身,小白就把我摁住了。我生氣了,現在醫院都是想讓病人多住幾天,多住一天,那得多少錢,住院費、治療費、藥費、護理費,何況這還是干部病房。這是誰,眼神這么差,竟然把我當成了大款……我頭上冒了汗,喘著粗氣說,跟你說,我雖說住上了樓,可還是個窮人,只有個半畝地的魚塘。

小白笑道:原來是擔心治療費,跟你說,人家一個好心的老板救了你,不但把你送進了醫院,醫藥費也全是人家墊付的。人家說了花多少算多少,不要在乎錢,只要把病治好。

聽到此,我便慢慢躺了下來。想了一圈也沒有想明白,我啥時候結識了這么一位好心的老板。說起來,我只是鰥夫一個,老伴和兒子都死了,兒媳改了嫁,現在只有個上高一的孫子和我相依為命。

想了一會兒,我感到頭暈得厲害,好像要從高空跌下來。我索性不想了。住就住吧,反正有人掏醫藥費。我記起過去看過一部叫《畫中人》的電影,畫上的仙女走下來給一個窮小子做飯。現在有個老板替我交醫藥費也不算太離奇。畢竟,社會上還是有好人的。

我用眼睛打量房間的時候,看到了墻角的門球棒。想不到這些人真細心,竟然把門球棒都撿了回來。那可是名牌,卓越牌的。我記得當時我身體飛起來的同時,門球棒也脫手而飛。

在失去知覺前,我突然想起有一件事沒有做:我沒有告訴小本那三萬塊錢的事,也沒有告訴過小本存折的密碼。我總覺告訴他還太早。

也許是過于清靜的緣故,醒來后的第三天,量過了體溫、血壓,我問小白,想不想聽我扯扯閑篇。小白說,好呀,我這人是最喜歡聽人家講故事的。看得出,小白是在極力迎合我,生怕有什么違逆我的地方。也許這就是專職護師跟一般護士的區別。我說,你不嫌嘮叨,我就開始講了。

我說過,我是去見吳小哥的。如果不去見吳小哥,是不是會躲過這一劫呢。

也許這就是命中注定吧,好像老天爺覺得我受的苦還不夠,還要往我的傷口撒一把鹽。我在三十歲那年老伴死了,六十歲那年兒子死了。幸好還有孫子,不然,我真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勇氣活下去。

要說也有好運的日子。比如春天,我就住進了樓房,由農民變成了市民,李家莊也變成了李家社區。這就是個天翻地覆的變化。在李家莊改為李家社區之前,城市已經伸手可及。穿過幸福大街,就是縣里的老年文體中心,那里有一個很大的門球場,那些退休的城里人都在那里打門球,不論冬夏,風雨無阻。

樓房是按照原先的平房面積補償的。八十平米的面積,兩室一廳一廚一衛,不算小了。院子每平米補了二十塊錢,住了樓,還得了三萬塊錢補助,真是很不錯了。拆遷歷來是難中之難。縣鄉兩級成立了拆遷辦公室,采取了承包責任制。承包我的是一個剛畢業的小伙子,天天到我的小院跟我嘮嗑,那親熱勁像是我的什么親戚。小伙子說,李家莊早晚要拆遷,胳膊擰不過大腿。相對于縣城來說,你們村是小局,全縣才是大局,小局自然要服從大局。再說,除了住樓,你那院子也能補三萬塊,存進銀行,利息又是不小的一筆。

我說,我那二畝地的玉米咋辦,沒了地,可怎么生活呢。小伙子說,你那二畝地一年也就收入一千塊錢吧,那三萬塊錢,頂得上你種三十年。再說了,光利息就抵得上你那二畝地了,你還白賺三萬塊。你說,你是不是得了便宜?再說,成了市民,就是城里人了,城里的錢多的是,只要彎一彎腰就能撿到錢。彎腰你會不會?小伙子把我給說樂了,我知道小伙子剛分配工作就趕上了拆遷這種硬任務。看到小伙子,我就想起了我的孫子小本,心一下子軟了。說實話,誰愿意拆遷呢,故土難離呀,莊戶人就是舍不得那兩間平房,那二畝薄地。

我是李家莊第一個在拆遷合同上簽字的。盡管在簽字時我的手抖了一下。為了褒獎我講大局的精神,我作為榮譽市民第一個挑選了樓層。

我住在最南面的一排,三樓東戶。這樣,站在陽臺上,一眼便能看到我那個小魚塘和周圍綠油油的玉米地。

為了慶祝李家莊整體建成李家社區,縣電視臺拍攝了一部《從農民到市民的跨躍》的專題片,采訪的第一個對象就是我。當村支書李順(對了,現在叫社區主任)帶著記者上樓時,我正癡迷地看著我那個小魚塘。

那可是我的魚塘,不管咋拆遷也拆不到我的魚塘。那可是跟村里簽了三十年合同的。現在還有二十年的合同期。雖說我成了市民,住上了樓房,平時我還是喜歡住到魚塘的別墅里。那里很安靜,周圍栽了果樹、楊樹,還有些野生的刺槐林,很有點世外桃源的味道。

記者拍了專題片之后,民政局的吳局長又來慰問。那只“卓越”牌門球棒就是吳局長送的。吳局長說,農民住進了樓房,成了市民,只說明物質上城市化了,還要在精神上城市化,精神生活也要跟城市接軌。吳局長出門時親切地囑咐我,沒事的時候就去門球場打打球,有利于身心健康。吳局長走后,我考慮的不是打球而是今后的生活。住樓倒是好,可是生活成本提高了。水費、電費、物業費,一個月總得六七十塊,冬天的取曖費又要兩千。一年下來,差不多三千塊。而在過去,這些錢足夠我和小本一年的花銷了。

那天,吳局長走后,我就拿著門球棒下了樓。本來我是想去魚塘的,腳卻不由自主穿越幸福大街去了門球場。幾個打球的老頭羨慕地看著我手里的門球棒,問我打不打?我不好意思地說,我可不會。老頭說,不會,還買這么好的棒,六百多塊呢。

我站在這里覺得很尷尬,相比那些城里人,我總覺自己是個冒牌貨。看打球的除了我,還有個坐輪椅的老頭,他眼神怪怪地瞅著我,讓我感到渾身不自在。

“古大富,”他叫道。你知道我叫李六如,可是周圍又沒有別的人。

“我是吳小哥,你不記得了?”

“吳小哥,好像,我,那什么……”我支吾道。

“古家莊的吳小哥,古家莊你總該知道吧?”他急得抬起了手。

我含糊地應著,腦子里飛快地旋轉:我把記憶的每個角落都搜索了一遍,也沒有想起古家莊有什么熟人。年輕時,我倒是去古河清過淤,在古家莊住了一個月,對古家莊知道個大概。當時,工地上出了雷擊事件,古家莊的兩個民工遭到雷擊,一個當場死亡,一個成了植物人。這事傳了許久,后來時間一長也就沒人提了。吳小哥年齡跟我差不多,再看那眉眼也有些眼熟,可我實在想不起在哪里見過了。 推輪椅的女人不停地向我遞眼色,我只好含糊地應了一聲。

你不在古家莊住了?吳小哥又問。

我含糊地“哦”了一聲。我說,我想起還有件急事,有空咱老哥倆再聊。

回到家,想起吳小哥把我錯認做古大富,感到挺可樂,我這人長得很有特點,寬額頭,尖下巴,兩只耳朵一大一小,一只牙還是外包牙,這些特點也算是萬里挑一了,想不到居然還有跟我長得相像的人。下午,我睡了一覺,正要出門,那個推輪椅的女人找到了我。女人說她叫吳小紅,是民政局吳局長的妹妹,坐輪椅的是他們的父親吳小哥。 我說怪不得看著有些眼熟,原來你哥是吳局長。吳局長來看過我哩。說著,我拿出了那只卓越牌的門球棒:這還是你哥送的哩。

我知道吳小紅找我肯定有事,肯定和那個古大富有關。果然,吳小紅給我講了三十年前他父親的遭遇。吳小哥就是三十年前那次雷擊事件的受害者。那次雷擊,吳小哥成了植物人,直到去年春天才醒過來。

女人說,本來是雇了保姆照看父親的。可是,父親醒來那天,保姆卻不在身邊,等下班回來才知道父親醒了,他說他不認識我們,他要回工地。我和哥哥反復說了幾十次,又把我們不同時期的照片和母親的照片給他看,他這才相信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不是一九八一年了。坐了幾天輪椅,他就吵著要回古家莊去。我們又不敢勸得太狠,怕他病情出現反復。

醒來之后,他一會糊涂一會明白,一下子活在當下,一下子又回到了當年的古河工地。吳小紅說,昨天一見到你,他就認準了你是古大富,非要找你不可。請你可憐可憐我的父親吧。說完,吳小紅跪下了,眼淚啪嗒啪嗒砸到地板上。我一見趕緊答應了下來。我這人心軟,最見不得別人掉眼淚,何況這還是個女孩子。我是個老鰥夫,知道老年人內心的寂寞,也知道吳小哥想找個熟人說說話,說說農村的那些事。就像我住了樓房,依然戀著我的魚塘那樣,吳小哥自然也戀著他的古家莊。

我答應之后,吳小紅這才抹了把眼淚說,謝謝你了。我們知道這樣太委屈你。這樣吧,一個月給您五百塊錢,也算是我們的一點心意。說著,吳小紅就掏出了幾張百元大鈔。我說,別,咱先試試吧,看看行不行。吳小紅說,也好。臨走時,她拿出個手機遞到我手上,是那種寬屏的,老人專用的。她手把手教我怎么用,主要是充電和接電話。我還不算太笨,她演示了三遍,我就學會了。

需要時,我會給您打電話,吳小紅出門時道。

我的工作也不是天天去做,接了電話我便拿了門球棒到門球場去。吳小哥就是認準了門球場。雖說醒了過來,可是他的意識還很脆弱,稍一變換場景,他就會陷入糊涂中。第一次見面,我就告誡自己一定要演好這個古大富。一方面是出于對吳小哥的同情。一方面這也是我的工作。只是陪著扯扯閑篇,一個月就收入五百塊,這和彎腰拾錢有啥區別。這時我又想起了那個小伙子說過的話:彎腰會不?只要彎腰,就能撿到錢。

我的工作其實很簡單,就是跟吳小哥講一講古家莊的事。比如,吳小哥會回憶起村里的兩個水灣,一個種著蘆葦,一個長著蓮藕。每當吳小哥講的時候,我就聽著,其實,古家莊和李家莊也沒有什么大的區別,都是有水灣,而灣邊必定有幾棵老柳樹,樹上有老鴰窩,水呢必定是澄清的,能看到魚游來游去,人們吃水都去灣邊的井臺去挑。講完了水井,便講村里的住房,房頂上掛了紅色的瓦片,這就省了雨季泥屋的活計。院子里總有幾棵老榆樹和幾叢蓖麻,蓖麻的蔭涼里,一只老母雞領著一群剛抱窩的小雞仔,一些公雞還會張開翅膀撲拉拉飛到房頂上。村南是大片的玉米地,過了八月十五,金黃的玉米就掛在屋檐下,有的人家一直要掛到來年的立夏。

這些情形跟李家莊差不多。不過這都是三十年前的景況了,吳小哥腦海里也只能裝著那時的情景。吳小哥還常常提到古河,就是我年輕時清過淤的古河。吳小哥說,大富,你還記不記得夏天常玩的“西瓜水上漂”?我說記得,就是把西瓜扔到河里,然后一個猛子扎下去,看誰先把西瓜撈上來。

我沒有在古河玩過“西瓜水上漂”,黃河里漂西瓜倒是常見的情景,每年三伏天,大水漫灘,黃河里常漂著西瓜,年輕時我常常去河里撈西瓜。我講的不過是照貓畫虎。吳小哥一聽笑了,看來我說的很對他的心思。

聽吳小哥講述時,我也動了情。正如三十年前的古家莊是吳小哥的精神寄托,自從被市民后,我便時常想起那些變成住宅區商業區的莊稼地,我很想跟吳小哥說說我的魚塘,也是長著蘆葦,塘邊種了果樹和楊樹,也有一群雞找蟲吃。我還想對吳小哥說,我那個魚塘邊還有間小屋,像個小別墅。夏天可以躺在吊床上涼快,泡一壺“大把抓”,聽聽收音機里馬連良的《失控斬》,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這些我都忍住了沒有說。我現在的身份是古家莊的古大富,一說我那個魚塘就露餡了。你知道,吳小哥這樣的人,有時感覺是很敏銳的。

小白沒有笑,只是點了點頭,她的眼睛不時往電視上瞄,電視里正在上演一部才子佳人的言情劇。我說,我等會再講,你先看電視。小白趕緊把眼收回來說,你講你講,你講得蠻有趣的。我說,那我就繼續講下去。

這種扯閑篇的工作持續了差不多一個月,我掙到第一個五百塊時,佟老板來到了我的魚塘。在此之前,皮副鄉長和李順已經先后來過,佟老板是第三個。他們來的主題出奇的一致,都是關于李家社區二期開發工程的,而我那個魚塘就在工程的中心。皮副鄉長來時,我正在午休,皮副鄉長很親切地說明了來意。我說,二期開發跟我一個老頭子有啥關系。皮副鄉長笑瞇瞇地說,關系大著呢。皮副鄉長表揚了我在拆遷工作中的良好表現,說我是個顧大局識大體的人。相信也不會拖二期開發的后腿。我說,開發,那是大家的事,我一個人也沒那么大能耐。皮副鄉長說,還真是你的事。人家佟老板要開發生態游,準備把你那個魚塘建成游泳池呢。我說我那就是個小魚塘,不值得開發呀。皮副鄉長說,別看小,但位置好。打個比方說,二期開發是個圓,你那個魚塘就是圓心,叫中心也行,反正就是那么個意思。

我心說是這么回事呀,難怪皮副鄉長能到我這個老鰥夫家里來。我就對皮副鄉長說,開發那是好事,可是人總得有點念想,你看咱們這里都城市化了,能不能也留點農村的景,也許我是上了年紀,我就是覺得有點農村的味道挺好。不是有都市里的鄉村一說嗎,為啥要蓋那么多的樓,能不能留些空地長點莊稼,長點花呀草的。皮副鄉長見我這樣說,就打了個哈哈說,老李,今天我就談到這里,關于開發的意義不用多說了,你瞧那些高樓看著多氣派,建起生態渡假村,能帶動多少人就業,能帶來多少稅收,這些你想過沒有。

臨出門,皮副鄉長說,老李你再好好考慮考慮。

皮副鄉長走后,過了兩天,李順來了。李順一進門就批評了我一通。說我在領導面前說話一點也不注意,還給領導講起了道理,領導不比你一個農民強,人家不知道青山綠水的好處。可那個頂啥用,能增加GDP還是能變成金錢。不要覺得說錢俗,現在是經濟社會,金錢就是經濟社會的生動體現。你那個小魚塘充其量也就一畝地吧,人家佟老板說了,給你兩萬塊錢補償。我一聽又笑了,我說張順,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我是啥樣的人。我那意思夠明白的了,我就是想留個念想,咱村,噢不,咱社區,那些地快賣光了,雖說住上了樓,可是心里反倒空空的。有句話叫“有福不會享”,我就是個有福不會享的人,就是不習慣這些高樓大廈,還是想著那些莊稼地。

李順說,李六如,你可真倔,住上樓也還是個土老帽。都說與時俱進,我看你就是塊石頭,你這樣是要吃虧的。我說,我有和村里的合同,再說,我這么做與上頭的精神也一致。上頭不也號召把青山綠水留給子孫后代?

佟老板來到魚塘時,我以為是來釣魚的,就把一桿小稱遞過去,同時把一塊寫了價格的牌子指給他看。城里來釣魚的都知道我的價格,我的價格也不貴,比市場上便宜得多,純野生的鯉魚每斤四塊五,草魚六塊,黑魚八塊。城里經常有人來釣魚。我對城里人是不拒絕的。我說歡迎來釣魚,我看你是第一次來,到這里釣魚有個規矩,釣到的魚必須買走,你找了樂呵,我也賺點酒錢。

佟老板沒有接我的話茬,只是不停地打量著我的魚塘,一個秘書模樣的在三米開外的地方畢恭畢敬地站著。

哎呀,你這地方不賴呀。佟老板把眼鏡摘了下來。

我問,你不是來釣魚的?那個秘書模樣的介紹說,這是我們佟老板。

我打量了打量這位佟老板,都說有錢人身寬體胖,這位佟老板卻長得矮小精瘦,好像八輩子沒吃過飽飯。

佟老板走到一棵楊樹下摸了摸皸裂的樹皮,說,真是個好地方啊。

他那語氣就好像在自家的自留地里。

想必你也知道了,佟老板擦了擦眼鏡說,皮副鄉長和李主任都跟你談過了吧。我這次來還是那件事。

我說,佟老板,想必皮副鄉長和李順都跟你說了,我也還是那句話,這個魚塘是簽了三十年的合同,我呢,一個老頭子也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打算留個念想。

這么說,事情是沒有商量的余地了,佟老板把眼鏡帶上笑瞇瞇地看著我。我知道那笑里是什么,我也笑著說,既然佟老板知道了我老頭子的意思我就不再羅嗦了,歡迎佟老板來這里釣魚,修身養性,就是我老頭子把魚親自送到府上也行。

秘書模樣的人也失了剛來時的謙遜,說,你以為佟總稀罕你那兩條破魚,佟總什么樣的山珍海味沒吃過。

佟老板說,放肆。秘書模樣的人立時噤了聲。

佟老板又笑了笑,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說,老爺子,把魚塘看好了。佟老板拍得很輕,那感覺像是女人的手。

佟老板走了幾步又回過頭說:記住了,早晚是我的魚塘。

你說,世界上還有這么強橫的人,我對小白忿忿地說。小白說,你現在可不能生氣,一生氣病情會出現反復。我笑著說,我不生氣,我這個人從來不生氣。

小白說,這樣的心態才有利于身體康復呢。

話是這么說,那天我還是生氣了。一想到佟老板的飛揚跋扈,我就氣不打一處來。佟老板的話聽著文質彬彬,細想全是無賴話。

吳小紅的手機就是這時響起來的。接完電話我就知道該去上班了,我得去跟吳小哥談談三十年前的古家莊。自從接了工作,這樣主題重復的談話已經持續了十多次。吳小紅在電話里說,吳小哥最大的問題就是經常混淆過去和現在。

說實話,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份工作已經變得越來越艱難,一半是因為吳小哥對于三十年前那個古家莊的清晰程度,一半是源自我那未泯的良心,我不想欺騙一個生活在自己村莊幻想里的老人,也不想欺騙自己。

那雷響得跟天上扔了個炸彈,說著,吳小哥兩只手離開輪椅顫微微舉起來。我知道我的工作開始了。我含混地應了一聲。

大富,你還記不記得昨天那個響雷?我說,記得,不過不是昨天,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噢,噢,你瞧我又弄混了。吳小哥不好意思地把兩只手扣在了一起。每當我給他糾正的時候,他就把兩只手扣在一起,露出羞怯的神情。更多的時候,我會順著他的思路跑下去。

比如,他說古河的水清澈見底的時候,我就不忍心糾正。事實上,古河上已經招商引資建了好幾家化工廠,古河變成了灰白色,不要說魚,連草都不長了。

吳小哥轉動著輪椅,看著周圍的高樓大廈,一臉悲傷的表情,就像一只被關進鋼筋水泥籠子的野生動物。

有一次扯閑篇時,吳小哥問,古家莊那兩個水灣是不是還在?我說在啊,那個種著蘆葦的水灣已經種了苘麻,到了夏天便開出黃色的小花,香味濃濃的,說不出的清香。吳小哥不愉快地問,咋會成了苘麻,我記得整個水灣都長著蘆葦,夏天還有葦喳。

我一聽趕緊改口:對對,我記錯了,是整灣的蘆葦,夏天葦喳還會飛到岸邊的老榆樹上去。

我這樣違心地說,感到心里很難受。那兩個水灣早就沒有了,一開始,人們不斷地傾倒垃圾,水灣變成了臭水。后來就慢慢干涸了。可是為了吳小哥,我還得違心地講下去。

有一次,我可能是過于粗心,一下子把自己的名字說成了李六如。吳小哥問,李六如是誰?我趕緊更正:李六如是我的對臉親家。以后,我就特別小心。生怕出了錯。為了能干好工作,我甚至查了縣志,對古家莊的來龍去脈摸得一清二楚。比如古家莊的起源,古姓是不是都是洪武年間遷來的?吳小哥后來好像越來越清醒,好像對我講的也產生了懷疑。每一次自圓其說都變得很艱難。

你瞧,古家莊,多好的地方。吳小哥說。

我知道我的工作結束了,每一次結束,吳小哥都會這樣,就像課堂上老師宣布下課一樣。吳小紅推起輪椅回家,我也準備穿過幸福大街回我的魚塘去。

事情發生得毫無征兆,過馬路前我先看了看紅綠燈。紅燈停,綠燈行,黃燈請注意。自從成了市民,我最眼暈的便是滿大街的汽車,也格外遵守交通規則。綠燈亮了,我開始穿越馬路,這時,意外發生了,一輛無牌照的桑塔那猛地加速沖了過來……

小白說,真是萬幸,幸虧你摔到了綠化帶的樹苗堆里,再說,你還遇到了一位好心的老板,第一時間就把你送到了醫院。

我說,難怪我還能活過來。只是我的手機摔碎了,我不能接聽電話了,說不定吳小哥等急了,說不定這會正等著跟我扯閑篇呢。

小白說,你現在的任務就是好好休息,等養好了身體有的是時間扯閑篇。我說,我還不知道那位好心的老板是誰呢。等我出院之后,一定要好好謝謝人家。受人滴水之恩,要涌泉相報,我老頭子雖說沒有多少文化,這點道理還是懂的。

我的身體恢復很快,不到半個月就出院了。小白說,其實你還可以再觀察幾天。我明白小白的意思。我說,人家救了咱,那就是咱的恩人,咱可不能再給人家鋪張浪費。

出院這天正好星期天,小本來接我,我第一件事便是把存折的密碼告訴了小本。我說,小本你一定要記牢,這可是你大學的學費。小本把密碼當場背了一遍,我這才放下心來。出了病房,我伸了個懶腰,頭還是有些暈,小白說,不能做體力活,還要在家休息兩個月。我說,除了有些頭暈,屁股疼,也沒覺出啥。小白說,那也不能掉以輕心。小白還對我說了許多注意事項。我問小白,那個救我的老板姓字名誰,能不能告拆我。小白笑道:這是秘密,我和人家可是有君子協定的。聽到此,我就感嘆了一下:做好事的少了,做好事不留姓名的就更加難能可貴。

我之所以急著出院,是因為想到了吳小哥。我的手機在車禍時摔壞了,這么長時間,說不定吳小哥等躁了。我被撞的那一天,就有人報了警。不過,警察說,調查起來難度很大,因為這里是城郊,沒有安裝監控,而目擊者又說不清楚,只是說肇事車是一輛無牌照的桑塔納。

我想等破了案一定當面問問那個司機,為什么要闖紅燈,就不能等那么幾秒?回到樓上,半個月沒有回家,屋里一股潮濕的味道。

我自言自語地說,該去上班了,該去見見吳小哥了,該去看看我的魚塘了。我習慣性地來到陽臺上張望:眼前的情形把我嚇了一跳。我的魚塘不見了,那些綠油油的玉米不見了,只見那里彩旗招展,三抬挖土機不停地揚起抓斗,把土舉起來送到遠處。我忍著頭暈去了魚塘。天哪,我的魚塘已被填平,那些樹也被連根拔起,再看我的別墅好像被一只大手揉了一把,就那么扭曲著身子斜躺在那里,那張吊床也被踩得稀爛。

不遠處,佟老板、皮副鄉長正掐著腰,一只手點點劃劃,很像大人物在指點江山的樣子,李順一臉媚笑地垂手而立。

我氣沖沖地過去質問佟老板,為啥將我的魚塘填了?佟老板不慌不忙,拿出張紙遞到我面前。那是一份魚塘終止承包期的合同。我說,沒有我的簽字,這合同是無效的。別以為我一個老農民好欺侮,電視上天天演“法制現場”節目哩。

沒想到,佟老板微微一笑:李六如,這上面可有你的手印。我說,我什么時候摁過手印。佟老板說,就是在醫院里。我說,你,你這是胡說八道,我當場就把合同撕了。

佟老板又笑了笑說,這是份復印件。原件我已存檔。你要是不信的話,可以上法院起訴,也可以找專家進行指紋比對,看是不是你的指紋。

李順過來說,六如叔,你怎么這么擰呢,社區開發那是鄉里開會訂下的,你那個合同也不頂事。再說,還是人家佟老板救了你,你總不能恩將仇報吧。

我不相信佟老板會救我這么個無權無勢的老頭子。離開魚塘,我直接去了醫院找到小白,問那位替我墊付醫藥費的老板是誰?小白笑道,現在說也沒關系了,老板叫佟金鑫,人家說你們是老相識呢。

我嘴里喃喃道:老相識,我們是老相識。

可是,令我想不通的是,佟老板為什么要救我呢。而且又是那么巧,偏偏在我住院期間,魚塘就被填平了。 還有,我的指紋是如何跑到那份合同上去的。在醫院我整整昏迷了兩天兩夜。

我知道我無法要回我的魚塘了,畢竟人家救了我,我還有什么好說的。光醫藥費我就花了人家五萬塊,就是把那個小魚塘賣了也還不上人家的錢。

從醫院回到社區,碰見了李閨女,我張口想打個招呼,沒想到李閨女朝地上啐了一口,再看其他人臉上也冷冷的。我感到心里很委屈,我說,我招誰惹誰了。我好端端讓車撞了,住了醫院,現在魚塘也沒了,你們以為我心里好受呢。

李閨女又呸了一口:李六如,真是越來越不知道羞恥了。原先拆遷時,你想當個先進也就算了。如今,又勾結佟金鑫占了那點口糧田。你說,老少爺們今后怎么活?

我說,李閨女,你可不能血口噴人,我一直躺在醫院里,就是想勾結佟金鑫也是有心無力呀。

聽我這樣說,一向沉穩的八叔也生氣了:李六如,說假話面不改色心不跳。昏迷了能在合同上摁手印?就是你那個合同,李順拿著挨家挨戶宣傳,說,六如叔三十年的合同都改了,你們那二畝地還舍不得。跟你們說,胳膊擰不過大腿,二期工程那是鄉里的五大工程之一。李順這么說,又有你那個合同,人們還怎么說,只好也簽了字。一畝地賠了一萬塊錢。原來只說要建渡假區,還要安排工作,后來才知道要開發樓盤,一個平方就賣三四千塊,咱這地等于白讓那個佟老板給拿走了。

我有些頭暈,我說八叔,你聽我說。八叔擺了擺手,甭說了,你那些事大家都知道,你這住院住的是干部病房,花了五萬,都是那個佟老板墊付的,對不對?

我說,這些都對,可是我確實沒有在合同上摁過手印。

李閨女說,大家都甭理他,看著是好人哩,實際是笑面虎,往大伙身上捅刀子。李六如,你還算是人嗎。咱李家莊可都是一個老祖宗傳下來的。

我張了張嘴,什么也沒有說出來。直到人們散了我還愣愣地立在那里。我知道我陷進了一個看不見的圈套,至于這個圈套是什么我現在還看不出來。再要想下去,頭暈得更厲害。有那么幾次我差點要倒下去。一想到小本,我知道我不能倒下去,我還要給小本當乘涼的大樹,直到小本考上大學。

我出院之后許多天,社區里都有人在謾罵,罵我李六如是漢奸,吃里扒外,不得善終。在家躲了幾天,我頂著那些謾罵去了門球場,我希望在這里看到吳小哥。這時,我感到很孤單,很想找吳小哥說說那些消失了的村莊和那些帶著泥土清香的莊稼。出門時我順手帶上了那只卓越牌的門球棒。

遠遠的,我看見了吳小紅。吳小紅一見我眼圈就紅了。原來,在我住院這段時間,吳小哥病情出現了反復,天天吵著要回古家莊,說古大富是不是一個人跑回古家莊了。就在前幾天,吳小哥情緒有所平靜,說想吃煮玉米。吳小紅聽了很高興,就去街上買玉米。等她回來,吳小哥的輪椅已經從樓梯上摔了下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門球場的,我心里感到很自責,如果我沒有遭遇那場車禍,也許吳小哥就不會死。

從那天起,我不再是古大富了,我又成了李六如。我知道我得彎腰了,不過撿的不是錢,而是垃圾。那些垃圾有些是可以回收的,比如可樂瓶和一些舊的物件,都是可以賣錢的。盡管沒有土地了,可我還得活下去。不是說好死不如賴活著嗎。何況,我還有個學習很爭氣的孫子。

那段時間,我一直頂著人們的冷眼在城里穿梭。我心里陰暗潮濕,簡直要發霉了。那個猜不透的佟老板,還有我經歷的那場車禍,這一切我越來越覺得混亂了。再看看原先魚塘的地方,樓房正一天天長高,像個巨大的陰影立在那里,我的五臟六腑都被那陰影壓迫著。

大概是十一月的一天,當我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時,看到社區停了一輛警車,兩個警察問,你就是李六如?我說,我是李六如。那請你跟我們走一趟。我說我沒犯事呀,一直是老老實實的守法公民。警察說,請你配合我們的工作。我說,我當然配合,不過,我得先把這些放下,我指了指那個冒著怪味的蛇皮袋。警察說,那你快點。我被警車帶走時,社區里放了一掛鞭炮,比過年還要高興。人們幸災樂禍的樣子好像在說,李六如,你也有今天,以為賣了老少爺們就能過上好日子了。

到了警察局,我才知道是來取證的。我說你們應該早說清楚,別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老頭子犯了啥事。警察說,真是對不起,是我們工作不細致。送我回去時,警察要換一輛車,我說還是警車吧,反正人們也誤會了。警車把我送回時,社區圍了很多人,我下車時,警察同志特意跟我握了握手。一個動作,就說明了一切。送我的警察說,都回去吧,李六如是個好同志。

我這次被叫去警察局,全是因為一件在小城鬧得沸沸揚揚的雇兇殺人案。正是這個案子使我遭遇的那場車禍真相大白。兩個案子都是同一個犯罪團伙所為。只是這一次,受害者丟了性命,而我只是住了半個月的院。想不到,我那場車禍的幕后人竟是為我墊付醫療費的佟老板。

據嫌犯交待,半年前那場車禍,佟老板還是比較仁慈的,沒讓我從地球上消失,僅僅是將我撞傷。不過,令嫌疑人費解的是佟老板的做法:將人撞了又給人治病,加上給他的酬金一共花了六萬,他腦子里是不是進了水?

開始我也有這樣的疑問,到了年底,二期工程開發的樓盤漲到每平米四千的時候,我才明白,其實佟老板是個絕頂聰明的人。由于我這個活生生的例子,李家莊一百畝上好的耕地,每畝地的出讓金只有區區一萬元。而當時的地價已經達到每畝十三萬,瘋漲了十多倍。即使僅將這些地倒手,他已凈賺千萬,他花在我身上的醫療費簡直是毛毛雨。因為出現這樣的案底,佟老板當然栽了。之前,他剛剛因向星光敬老院捐助十萬元被評為慈善大使。

隨著佟老板鋃鐺入獄,皮副鄉長和李順也因收受賄賂(他們在二期開發工程中各得了一套一百二十平米外帶車庫的樓房,市價六十一萬)被立案調查。

在佟老板及若干人等被捕之后,李家社區二期工程開發權收歸政府所有,成為縣里的安居工程。

我在城市里穿梭著,手里提著只蛇皮袋,從那些垃圾箱里尋找著可以回收的垃圾:可樂瓶、紙箱、舊衣服。差不多每次出門,我都要穿越幸福大街從門球場經過。大多數時候,我一手提著那支名牌的門球棒,一手提著蛇皮袋匆匆而過。因為翻找垃圾,門球棒已經污穢不堪,蛇皮袋也散發出臭味。那些打門球的老人疑惑地看著我,不清楚我這個住樓的怪老頭拿著蛇皮袋和名牌的門球棒要做什么,畢竟這兩件東西之間的差距如此之大。偶爾,我也會停下來。那是因為我想起了吳小哥,想起了我與吳小哥扯閑篇的日子,想起了他心里青山綠水的古家莊。

我抬起頭,將目光投向了與李家莊毗鄰的范家莊,那里塔吊林立,正在重復李家莊一年前的經歷。自從我的魚塘被填平后,夜里,我總是反復做同一個夢:我夢見城市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河蚌,正在把周邊的鄉村包裹起來,變成美麗的珍珠。

做砂子,還是珍珠?

如果能夠選擇的話,我做一粒砂子。雖說比不上珍珠光潔,但最起碼,心里不會疼痛。

責任編輯:彭 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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