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心血來潮,突然想去旅游。你和妻子幾乎沒有花多少時間就達成了一致。她剛好也有時間。你們當機立斷,花了一個上午把所有的行李準備妥當,家里的一切都安排好了。
此刻,你把所有的旅行包都放在車后座上。“去哪里?”你對后座上和行李擠在一起的妻子說。“你拿主意吧,不要太遠了就行,油費又漲了。”你妻子比較隨性。
你其實不擅長拿主意,尤其是心血來潮的時候。你把腳放在離合器上,突然想起車副座的抽屜里有一張單子,那上面有你早就列好的幾個想去的地方。于是你俯下身子去把抽屜打開,這讓你感到釋懷。
“我們先去約克納塔法吧。你覺得呢?”你朝著妻子揮了揮手上的單子,但沒有回頭。
“是個好主意。但這個氣候去我們占不到多大便宜,這里已經夠熱了!”你知道她的建議很有道理。但是,誰叫你現在心血來潮,再加上四十歲男人所特有的執拗,你決定不采納這一建議。“那里可不熱,只是有點兒潮濕。”你這時偷偷看了一眼她。
她正看著窗外,有些許心不在焉。你知道,這事兒說不定就成了。“隨便吧。只是我要帶上一朵玫瑰花,正好客廳的花瓶里還有一些。”說完,她推開車門走了出去。望著她的背影,你覺得女人心血來潮起來也不省事。
你在車里抽起了煙,心里默默說,如果抽到一半妻子還不上來的話,你就按一次喇叭。不,還是兩次比較好,這樣顯得急切點。
可是,你妻子沒有給你機會,她一路小跑過來,手上拿著一支玫瑰花。
你沒有按成喇叭,多少有點兒不舒服,就對她說:“這么急,門關好了嗎?要知道熱內最近又在犯案了,沒準兒他正在街角溜達看到我們出門了。”你這樣說著,把后視鏡調了調,顯得你說得很逼真。“不,他沒有機會,我鎖好了。”她細心地給玫瑰花莖包上白色的紗布,插在了隨手帶的水瓶里。“那么,出發吧!”
你調好GPS,這上面的導航系統你已經很久沒有更新了,但對于約克納塔法來說,這個GPS再怎么落后總還是會認得的。
一路上你和往常一樣,和妻子沒有什么話說,只不過時不時會通過后視鏡看看她。她一直在細心照料著玫瑰花。不一會兒,你覺得很累,離合器總也踩不到適當的位置,油門過早踩下去,車子前蓋里發動機的聲音轟轟亂響。你覺得這是自己困了,這樣下去不好,總得說說話。
“要是路上碰到搭車的人,我們讓他上來嗎?”你突然開口說道。
妻子沒有反應過來。
“我說,要是有人要搭車,我們可以讓人家上來嗎?”這次,你把離合器踩得恰到好處。
“我想最好還是不要吧,他們臟兮兮的,沒準兒身上還帶著家伙,我想還是算了吧!”你妻子扶著行李包裹,側著身子說道。
“好吧。我們就這樣一路開下去,往南走總不會錯吧。”你也知道,依你謹慎的作風,你是不會讓人隨便來搭車的。
“對,往南開,那玩意兒指的就是南方。”顯然你妻子指的是GPS。“只要方向對,多兜幾個圈子也不會差到哪里去。”
接著,你發現車里又安靜下來。你覺得這個話題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于是在心里盤算著另一個話題。
“對了,你拿玫瑰花是什么意思?”你覺得這次一定行。不是非要和妻子說話,只不過你實在困得不行了。
“你是不是想了很久才問我的。你得承認,你沒有想到答案,所以才等到車子開了一段路后和我提這個。我一上車你就問自己這個問題了,對不對?”
你知道她在開你的玩笑。這倒有點兒意思。至少你得想出一些不至于讓自己尷尬的回答。
“不,不,我就隨便問問。”你心里清楚,這是你在短時間里能想到的最妥善也最便捷的回答。畢竟,你不想和她較這個真兒。
“我想去看看艾米麗。去約克納塔法看看艾米麗。這朵玫瑰花就是給她的。我不想她再遭遇不幸。”你妻子沒有和你逗悶子,直說了。你最欣賞她的,也恰恰是這一點。
“不錯的想法。只不過到時候我們得繞著走,不知道班吉會不會堵在路口。要是他在,玫瑰花肯定完了,誰知道這個白癡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你不太喜歡班吉,盡管很多人告訴你,周圍許多人其實還不如班吉隨性,畢竟人人都很虛偽。
“對付班吉,你得哄著他,要不就用凱蒂來壓他,這招很多人都試過了,屢試不爽。”你妻子似乎比你更了解班吉。
(二)
你在出發前做好了一切準備。但是,百密一疏,你忘了給車子加滿油了。車子在開出幾個小時后,油表的指針無精打采地指著E。你開到路邊的加油站,順便也找個人聊天解悶。
車子一停下來,你妻子就下車走進了廁所,手上拿著玫瑰花和瓶子。
這個加油站很荒涼,沒有什么人經過,加油站的店鋪上還掛著去年一位總統候選人的照片。你知道這個老家伙已經競選失敗了。
“該換換招牌了。”你對加油的工人說。“不,不,不。你不是第一個對我說這事兒的人。剛剛就有一輛車經過這里,好家伙,車上有個老太婆真煩人,一下車就指東指西,車上的人都不太搭理她。她就一個勁兒地說個沒完。”加油工人聳了聳肩膀,還沒有等你回答,他就說:“里面結賬。”
“你們這是要去哪里?”里面結賬的先生對你說著例行公事般的話。
“約克納塔法。”你把錢放回兜里,尋思著要不要給他小費。
“哦,那里。那里熱鬧過一陣子,快二十年了吧,不太有人去了。原因么,你知道,這個地方很難找,許多車都會迷路,當地政府也不給在路上裝個路標,這又花不了多少錢。可是他們就不愿意花。門口宣傳畫上的那個家伙,他倒是想要來給設個標志,可誰知道呢,他落選了,現在也沒有人可以兌現了,空頭支票一張。”結賬先生顯然好久沒有和人說過話了。
“你指門口那個落選的候選人,他叫什么來著?”你看妻子還沒有出來,索性再多說幾句話,因為回到車上又是沉默。
“福克納,威廉·福克納。這是那個家族最出息的一個人了。他們家族19世紀初就在約克納塔法了,好幾代人了,這的確很不容易。”結賬先生指了指店里的酒瓶,“你瞧,這都是他喝的。他這人就喜歡喝酒,經常喝得不省人事,真假不分。他肯定是最后一個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的人。”
說完,你見他哈哈大笑起來。這讓你很尷尬。
就在這時,你聽到不遠處有一聲槍響。林子里撲撲地飛出一群鳥來。你奪門而出,正巧看到你妻子在開車門。你飛奔過去,拉著她的肩膀把她拉到車門底下。
“怎么啦?”你妻子護著玫瑰花,花瓶里的水灑了出來。“是那里!”你微微抬起頭來,朝著前面的方向看了看。緊接著又一聲槍響。你們倆迅速低下頭來。你們坐在車門旁,看結賬先生跑了出來。
他顯得很平靜,讓你們不要怕。他走過來拉開車門,讓你們進去。“一定是那老太婆太煩了,讓人給斃了。要我看,她如果是個好人的話就得多吃幾顆槍子。”
又響起了兩聲槍響。
“你看看,我說什么來著。”他對著槍響的方向大叫道,“可以啦,她是個好人,已經證明啦。”
你覺得這個人不正常,于是飛快地插上鑰匙,加速離開了加油站。
你妻子似乎還有些驚魂未定。你看了看妻子,她手上還是緊緊握著那朵玫瑰花。
車開出去好久了,你對她說:“花還在吧。”
“在。謝天謝地,獻給艾米麗的玫瑰花還在。”她說完,就不再說話了。
你不知道是否還行駛在正確的道路上,你只看到相反的車道上一輛輛藍色的灰狗汽車正在飛馳,里面依稀可聽見爵士樂的聲響。
(三)
你們的車停在了一個陌生的村子前面。你走下車,把你妻子一個人留在了車子上。
“你得問問這是哪里。”她在車里對你說。
你心里嘀咕著,這里一個人都沒有,去問誰呢?
你扶著一棵樹向村子里望去。
像這樣的村子,你是知道的,落后,骯臟。
當你還在等待有人經過時,一輛貨車從你身邊駛過。你很納悶,這么個地方還有商業活動嗎?你注視著這輛車,車子的顯眼處到處都是香蕉的圖案。
“哈,香蕉公司。”你回過頭來,看見一個男人正朝你走來。他歪著頭看你,微笑著,不像是有敵意的人。
“你好!”
“你好!哦,一百年都沒有人和我這么打招呼了。”那男人攤開手,笑著說道。
“是嗎,一百年,你夠夸張的。我能問一下這是哪里嗎?”
“不,夸張,這個詞在這里不管用。你要是來找什么新鮮的玩意兒,這里什么都沒有。但是,你如果住上一陣子……哦,對了,不能去奧爾良諾上校那里,那里絕對不行,除此之外,你應該可以在這里找到許多你所說的夸張的事情。夸張和有趣之間也許有這么一點關聯。但是,無所謂。你是來這里干嗎?”
通常你對別人反問你的提問很反感,但是這次,你看眼前這位沒有多大惡意,倒也覺得這樣問未嘗不可。
“我迷路了。”你這么說。回頭看了看妻子,她在車里打起了盹兒。
“迷路,哦,那可不太妙。從哪里迷路的?”“從那個加油站。我們本來想去約克納塔法的。可是,天知道,我們怎么來到這里。”
“哦,那里,郵票般大小的地方,不是嗎?”這個男人又一次反問你。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也不知道你指的郵票是什么,我只想問你,這是哪兒?”
“這里,哦,只有一個吉卜賽人知道它的歷史。但是比較糟糕的是,沒人知道他現在去哪里了。”
面對這么一句無頭無腦的話,你感到莫名其妙,剛想要說些什么,那男人笑著對你說:“沒關系,我也知道這個地方的一切,也只有我知道那個吉卜賽人去了哪里。很有趣,不是嗎?”
“不,你剛剛還說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你覺得天氣越來越熱了。
“哈哈,是這樣的,沒有人知道。但是我不是這里的人,我來自另外一個地方,卻知曉這里的一切。用你的話說,這就是夸張,對不對。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我請你們注意,你們的夸張之旅開始了。”他把右手伸了出來,毛茸茸的。
你現在有點兒糊涂了,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你在心里暗暗詛咒,你很想知道這個看起來有大把時間的人為什么不把話說得直接些。他就在那里笑嘻嘻地看著你。而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來了,對你說:“再過會兒,你妻子就要醒了。”
“憑什么?”你有點兒急躁了。
“別激動,先生。她拿來了我的玫瑰花。”他指了指你妻子胸前的那朵玫瑰花。
“你別自作多情了。這朵玫瑰花是給艾米麗的。這是獻給艾米麗的一朵玫瑰花。”你想打壓一下他的囂張氣焰。“艾米麗家不在這里,你們已經錯過了好多路。”他比你想象得更為自信。
“聽著,我不管你是何方圣神,我也不管你是怎么知道這一切的,我只是想問你,這是哪里,告訴我就行。你干嗎費這么大勁兒,云山霧罩,不知所云!”你的語氣有點兒傷人了。
這時,你妻子醒了,正打開車門向你走來,手上拿著那朵玫瑰花。
“怎么了,這是誰?”她問你。“不知道。他說你會醒來,然后你還真配合著醒來了。”你轉過身去,有點兒不耐煩。“是嗎,這真有趣。”你妻子笑了起來。“她說這是有趣,不是夸張。”那個男人對你笑道。
你覺得沒有必要再和他說什么了,就上車里找點喝的來解解渴。這天氣實在太熱了,從家里出來時還沒有這么熱。天變得越來越快了。
你進入車里,從后座上拿了一瓶水,然后坐回駕駛座,發動車子,打開空調,準備好好休息休息。你松開了袖口上的扣子。看著你妻子和那個陌生的男人聊著,他們似乎很開心。至少你妻子在你面前從未這么笑過。或者,你已經忘了。
她把手上的玫瑰花遞了過去,連同那瓶水一同交給了那個男人。那個男人接過玫瑰花仔細聞聞了,然后攤開手想要擁抱你妻子。
你不是一個小氣的人,但是你覺得不能讓這個男人以何種理由來擁抱你妻子。于是,你狠狠地按響了喇叭。那個男人和你妻子一起向車子走來。你心里想,如果他要搭車,你就把他踹下去。
外面不知怎么了刮過來一陣風。
你用余光看到這個男人走到你面前,示意讓你把車窗搖下來。你想這沒什么大不了的,于是就照辦了。
你妻子這次坐在了副駕駛的座位上,頭朝這邊看過來,臉上還帶著笑容。
“你要干什么?”你說。
“老兄,你一定想,我是要來搭車,對不對?但不是,哈哈,你錯了。朋友,你妻子送給了我這個。”他舉起了瓶子和里面的玫瑰花。
你連看都不看一眼。真有點兒生氣了。“我出門來就是買玫瑰花的。我就喜歡這個,這讓人覺得每天都有所企盼……”
你及時打斷了他的話,正在一點一點地關上窗戶。“等一下,朋友!”
他提高了嗓門,“我勸你們趕緊離開這里。我有了這朵玫瑰花,就知道這里馬上就要不復存在了。整個地方都會被一陣大風吹走的。我發誓,這一定會發生的。”
“鬼話連篇。”你對你妻子說,同時發動了汽車。你看見那個男人往村里走去,很快就不見了影子。
“他是個好人,熱情,大方,還很懂禮節。”你妻子似乎在努力維護他的形象。
“我現在哪里都不想去了,我想馬上離開這個無名的地方,馬上回家,洗個澡,躺一會兒。這該死的一天!”你轉動方向盤,準備出發。
“不,這里有名字。”你妻子也頓感掃興,只是附帶著說了一句。
“這里叫什么?你說吧,這個鬼地方叫個什么名字?”你一臉壞笑,仿佛十拿九穩能把你妻子打敗。
“馬孔多。”你妻子顯得比你更有自信。
“馬孔多,怎么拼寫?這個倒霉的名字不是那個男的和你調情的時候隨便說的吧!”你沖你妻子一陣怒吼。
“聽著,你別老是這樣,那不是調情,那只是一個異鄉人與另一個本地人之間正常的交往,和調情一點兒關系都沒有。你知道嗎,這個馬孔多已經有快百年的歷史了。”你妻子整個身子往后一靠,臉朝窗子一側。看樣子不管你再說什么,她都不會再理你了。
外面的風越來越大了,呼呼地穿過車體。你感覺方向不太好把握了,有點兒要失控了。只有在這時候,你才覺得心里有點兒發慌。
說實話,這風真的能吹走許多事物。
(四)
你好不容易頂著風回到了家里。
你吃了點兒冰箱里剩下的飯菜。你聽見你妻子正在洗澡。
你還是有點兒不服氣。于是,找來地圖,順著你家開始回憶你今天的路程。
你發現根本沒有一個叫馬孔多的地方,你查了四五遍都沒有查到。你就知道這是騙人的。那個男人就是在騙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東西。你覺得你妻子這樣的女人也真容易上當,等她洗好澡,你得把今天一整天失去的架勢全部找回來。
等等,你發現了一個問題。沿著今天的路線往前走,你發現今天你和你妻子遇見那男人的地方,根本就是一片大海。
外面的風停了,開始下雨了。與此同時,你妻子也關掉了水龍頭,一邊擦著頭發一邊走了出來。“你再說一遍,那個地方是哪里?”“馬孔多。”你妻子搖搖頭走開了。“地圖上根本就沒有這個地方!”你指著地圖大吼著。
你妻子打開了蘇打水,走了過來。“你看現在的地圖怎么找得到,你得去看一百年前的地圖,一百年前的!”你妻子刻意重復了一下。
你沒有等她說完就小跑著上樓。打開電腦,查找了百年前的地圖。那上面清楚地標識著有個叫馬孔多的小鎮。網上相關詞條顯示,一百年前的一陣大風將它吹走了,而后,這里就是一片海。
你不再多說什么了,慢慢地走下樓。你覺得你應該為自己的魯莽道歉。也許日后的某一天,你還會去那里,找那個男人好好聊聊。哦,對了,順便也和他道個歉。一定要帶上玫瑰花,你覺得這一點不會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