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情

墻那邊，他知道她正繡花。

院那側，她也知道他在揚米糠。

她家院子里有一棵柿樹，彎彎的樹脖，沉甸甸的枝頭。柿樹的年頭不短了，是她娘出嫁那年栽種下的。有收樹人高價收購，她緊緊抱著柿樹不放，淚水順著柿樹皮向下流淌。娘走了，娘再也沒有回來。樹就是娘，娘就是樹。入秋時，滿樹的綠葉黃了飄了稀了，樹枝頭露出一只只柿子，最先青里泛黃，繼而黃里透紅，一夜風吹，滿樹的柿子都紅了，火一樣燃燒。這時節，她最念想娘了。坐在柿樹下，她捧著繡匾，一針來，一針去，像一幅圖畫。圖畫里的她一針一針地繡，手指間就飛出了蝴蝶，游出了金魚，開放出金燦燦的牡丹花。

他家院子里沒有柿樹，只有一棵銀杏，一棵不結果的老銀杏。他有娘，但他沒有爹。爹也進城了，卻再也沒回來。老板差工錢，爹去要，沒有，再去要，還沒有，爹就從樓上跳下了。也有收樹人收他家銀杏樹，他和他娘也不同意。樹不是他爹，但是爹留給他們唯一的念想。有人說不結果的銀杏就砍了。他就蹲在樹下嗚嗚地哭，哭得像個孩子。從此，沒有人再提砍樹的事了。他有一個計劃，開春前他請來農技員嫁接銀杏，他要讓老銀杏樹開花結果。他還要讓全村不能結果的樹，都能結上果。他大學沒畢業爹就走了，爹沒能供他讀完大學。娘用一只只雞蛋供他讀完大學，他不能丟下娘。他從城里回來了，還當上了村官。他也會拿起鋤頭，陪娘一起翻地，一起播種。冬天種麥，夏季插秧。白天干活，晚上商談村里隔年的計劃。夏七月里麥田一上水，拖拉機就來犁地了。秋十月里，稻谷熟了，聯合收割機就開進村里來了，這都是他計劃好的。農戶們的稻谷收上場，他這才打理自家的稻谷。收上場的稻谷，他鋪在銀杏樹下晾曬，像是在讓爹掂估掂估這一年的收成。只要有三兩個大太陽，稻谷就干了。干了，碾成米。碾成米，就當院揚米糠。娘的腰不好，這些活都是他來做。院墻攔住風，他就到小樓頂上揚。小樓頂上風還不夠大，他就把落地扇扛上去吹。呼呼的風，把白花花的米留下來了，把黃燦燦的米糠吹飛了。米糠飛過銀杏樹，飛過院墻頭，被她家的柿樹攔住了。人有情，糠也有意，米糠就輕柔柔地飄在她的頭發上，一粒一粒，又一粒，像冬天里的雪絨花。

他知道她當院在繡花。

她知道他在那側揚米糠。

他的心思她知道，他的用意她意會。她不搭理他，仍靜靜地低頭繡花，一針來，一針去。任由米糠在風里飛，任由米糠在她頭頂上飄；任由米糠粘在頭發上，任由米糠鉆在脖頸里。那感覺像他的手，在輕輕地撫摸，她的心底有一種靜靜的等候。米糠粘在她的頭發上，他樂了；米糠鉆進她的脖頸里，他更樂了。她爹不在家，他娘也不在家。他家院里有條狗，她家院里只有只貓。他膽兒就大了，把電扇風力調到最大，更多的米糠飛起來了，揚起來了。她的腳邊，擱著一籃紅柿子，后晌她要給姥姥送過去。姥姥的牙齒掉光了，最愛吃這熟透了的紅柿子。冷不丁，她拿起一只柿子砸過去。柿子正正砸中他的頭，他伸手一抹，一臉的紅柿泥往下流淌，她咯咯笑起來了。她跑了。她躲進了繡房。他翻身爬進她家院子，他家狗也跟著追進她家院子。他追到繡房，她又逃上閣樓。小閣樓沒有門沒有窗，只有天窗上射進來的一縷暖陽光。她沒有逃路，她不再逃。他沒了追逐目標，也不再追。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靜靜的。她眼里有話要說，他眼里也有話要說，可他不說話，她也不說話。他從她長發上輕輕撿下一粒米糠，一粒一粒。她用手帕擦去他臉上的紅柿泥，一點一點。他輕輕一拉她的頭發絲，她就倒靠在他的胸脯上。她聽到他心跳的聲音，他也感覺到了她的臉，像火一樣的灼燙。

他說，他要做糠，永遠粘在她頭發上。

她說，她要做米，讓他把她吃到肚里頭。

他問，他家銀杏會結果嗎？

她問，他喜歡男娃還是女娃？

院子里，貓撲著她繡的蝴蝶與花；閣樓外，狗搖著尾巴叫著他和她。孩子們仰著脖子看，他們不明白，樓頂上風扇為什么空空地轉，天黑了還不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