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撰寫百花文藝出版社的“美國生態散文譯叢”總序,在整理惠特曼的相關資料時發現,這位大詩人在1855年版《草葉集》的序文里曾經這樣寫道:“在所有人類之中,偉大的詩人是心氣平和的人。”這種心氣平和有利于擺正人與環境(與他者、社會、自然)的關系,使人獲得“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的謙卑態度。然而,在文藝創作中,這種“心氣平和”容易被錯誤地消解到心滿意足、安于現狀、見慣不驚、心態平衡、自身具足乃至自給自足等庸俗層面。這種自身具足實質上不但對創造性行為不利,也是不符合生態文化的根本思想的。
姑且引證普里戈津的耗散結構理論以為說明。普氏提出系統的自組織原理,大意為世界萬物都是系統的存在,每一存在都是相對穩定的開放系統,一方面它存在于一定的環境中,與其他事物相互作用,從環境中獲得物質、能量、信息,維護自身的生存和發展;另一方面,系統又有自身的內在結構,是由不同要素相互關聯、相互作用構成的有機整體。在穩定的封閉系統和接近平衡的系統中,小的輸入產生小的結果。而在非線性關系占支配地位的非平衡系統中,小的輸入卻有可能產生大的結果。“在遠離平衡的狀態下,非常小的擾動或漲落,可以被放大成巨大的破壞結構的波瀾。而這就帶來了一切種類的本質的變化過程或革命的變化過程”(《從混沌到有序》,第13頁)
文藝創作也可以看成是一個這樣的自組織系統,其中人的心理狀態和其他要素一樣,對系統的有序進化起著不可或缺的作用。一個心態平和的人可以是視一切不平等不合理不正常為“正常”的人,是欲望被刪削到水平面的人,是對一切都近乎麻木、喪失了敏銳判斷力的人,也是一個不再積極進取而滿足于消極守成的人。這樣的人是不事發現的人,在他來看,“太陽下面沒啥新鮮事”。這種“心態平和”是對既定秩序和資源分配的默認,帶有一種油滑世故的腔調,只要對自己有利,別的都可以視而不見、高高掛起。在認識論立場上是屬于亞里士多德詩學的壓迫者和既得利益者之列。
在維系與他者、社會的關系方面看,平和的心態是值得提倡的,遏制過度膨脹的自我私己的欲望,能對系統的整體性目的和個體的主體性目的的協調有益。但是,這樣的心態對文藝創作卻無疑是一種動因上的剝奪。弗洛伊德不是早就將人的創造能力與心理能量(力比多)聯系在一起了嗎?卡夫卡如果沒有因為早年被父親忽略造成的心理緊張到了成年乃至臨終也難以消除,他不可能一生保持那么清醒敏銳的洞察力,他不可能以其全部的寫作來尋求那把砍斷世界之根的斧子。同樣置身于巨大的矛盾沖突中的蘭波,強調“詩人要長期地、廣泛地、有意識地使自己的全部官能處于反常的狀態,以培養自己的幻覺能力,各種形式的愛情、痛苦和瘋狂;尋找他自己,在自身耗盡一切毒物,以求吸取它們的精華”,這樣才能獲得超常的感覺能力,看到常人感覺不到的事物,從而為“未知的發現宣告新的形式”(《蘭波詩全集》第279——282頁,蘭波致保爾·德梅尼的信)。這種“新的形式”也就是上文提到的“革命的變化”。
常人看來的“反常”恰恰是藝術家的“正常”,反之,常人眼中的正常,則是藝術家的“反常”。凡·高發瘋割掉耳朵后,雷伊大夫與他談話說:“你是個非常神經質的人,你從來沒有正常過。不過,話又說回來,沒有一個藝術家是正常的,如果是正常的,他就準不是個藝術家。正常人創造不出藝術來。他們吃、睡,保持著一定的地位,然后死去。你對生活和自然過于敏感,所以你能為我們其余的人作出解釋。每個藝術家早晚得在這種過度敏感的壓力下垮臺。”一個藝術家就是在這種悖論中完成藝術生命的。通往墳墓的路不盡相同,但墳墓都在同一個地方。要么經過大地上的橋,平和地從生到死;要么取道天空的彩虹,做個為藝術的瘋子。
就拿惠特曼本人來說,他如果沒有經過早年坎坷的經歷,沒有克服晚年癱瘓折磨的痛苦,他也不可能達到真正的“心平氣和”。正如沒有經過異化的美不是真正的美一樣,沒有經過苦難磨礪的人生,也不是真正的人生。經歷過矛盾斗爭之后達到的統一和諧,方能造就偉大的人格和偉大的藝術。當歌德在《流浪者之夜歌》中說“一切的峰頂/沉靜”的時候,他已經完成了這種“偉大的調和”。
花大姐
向東的陽臺從黎明到下午,都沐浴在陽光之中。地板上的光早晨時最長,到下午逐漸消失。在窗前的沙發上讀書,把腿放在白色的皮椅子上,陽光會讓字跡模糊。而閉上眼睛,不消片刻,眼簾內便是一片紅色了。可以看見下面人行道旁新栽了一些細楊樹,他們挖開的坑里還燃燒著稻殼。不等這些樹長高,我便會老去,或者離開這里。到下午的時候,屋子里就沒有那么暖和了。靠窗的左肩會變涼,仿佛有一只一直放在那里的手不知什么時候挪開了。
玻璃上爬著一只花大姐(瓢蟲),奇怪,秋天時才會有瓢蟲,現在還是初春,一定是在屋子的哪個角落里過冬的一只瓢蟲。它爬了一會,便不動了,縮起了腿。我這才發覺,陽光已經完全從窗戶上移走了。辛笛的《秋天的下午》寫得真好:“陽光如一幅幅裂帛/玻璃上映著寒白遠江/那纖纖的/昆蟲的手 昆蟲的腳/又該粘起了多少寒冷/——年光之逝去”。這里邊就是經驗,詩的經驗。我曾寫過冬天在黑暗的院子里刷臟水桶,磕著桶里的冰。那也是經驗。
當然,這次我沒有想太多,也沒有想到時光之易逝。花大姐的存在,最讓我觸動的是,沒有誰是完全孤獨的,有多少我們沒有覺察或根本不知其存在的生命,和我們在一個空間呼吸著、生活著。我,這個日子,這只孤獨的花大姐,窗外突然多出來的樹,都不是孤獨的。總有一只無形的手把事物接住,甚至深淵。
冬天的島
冬天,是懷想的時光,我知道自己將一直坐在這雪白的房間里,像一根褐色的安靜的樹枝,一動不動。懷想吧,守住你思想通紅的泥爐,把你泥濘的疲憊的雙足放在爐邊,也許,在你敞開的鞋口里會溢出甘美的渴望,逝去的黃昏的美麗,棄絕的凋謝的愛情,大恨或深愛,歡樂或癲狂,憂郁或堅忍,都將隨著發出香味的松枝,在火光中變綠,閃光,又噼啪化為溫暖的灰燼!而你,將看著自己在火光中舞蹈,血液作響,你的生命像爐上的黑泥水壺一樣坼裂著,而詩思輕漾,滋滋地在爐蓋上化為輕煙白汽,模糊你自己。你會想起蕭索的遠村,一群年夜里在井臺上滾冰來祛病的孩子;想起母親粗糙溫暖的手,把滾熱的幾乎捏不住個兒的燒土豆放到灰盆里;想起一只被你活活烙死在火爐上的蛙,它四肢最后的抽動如白云沉淀在你的眼底;想起墻上那若有若無的冬天的光線,田野上風寂寞飄忽的吟唱;想起一個孩子,如何守在爐邊,烤熱自己早熟的想象,為那一縷陽光悄悄移走而黯然神傷,不能自已,感到已失去了所有拯救自己的機會和整個世界。冬日里溫情的火爐,冬日里無語的寒鴉,冬日里傾聽那無法傾聽的孤獨,內心的風、河流、田野,冬日里那陽光中飄來飄去的云翳,那時間一樣遙遠的懷想……
我不知道是否,詩是在這時萌芽的。我的童年只是一片靜靜的墟址,沒有鮮花,沒有歡笑,沒有豐裕的雨和陽光。寂寞、孤獨、敏感、內向的我,很小的時候就有很悲哀的幻想。一個不敢自己上飯館不敢和小伙伴們玩耍的孩子,能為自己想象出什么呢。他創造了一個非人的世界以容納自己那顆在現實世界中極易受到傷害的善良的靈魂。
詩,總是與那些現實的、遲鈍的頭腦無關。它們關注歷史、瑣屑事件和世俗的歡樂,較之關注自身更為熱情。這樣的靈魂沒有詩,沒有光亮,沒有靈性,也不能給生活以意義,給世界以光亮。這樣的靈魂其實已不能稱為靈魂。
我相信天才,對苦難敏感的心,和后天的努力、遭逢,是成就一個詩人的三大要素。在這點上,我得感謝母親,一個脆弱悲哀的孤兒變成的母親,她的眼神總是那么柔和哀傷。我們的眼睛、氣質完全相像。那是一雙默默撫摸世界和自己的眼睛啊,在它里面,一切都有生命,一切都有其存在的價值與位置!孩提時有段時間,我簡直弄不懂生命為何物,而認為萬物都有生命。別人要坐椅子,我就搶先去把椅子挪開,告訴別人:“你坐它,它不疼嗎?”而后看到椅子站在地板上,就又想,地板不疼嗎?這種疑惑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后來才被另一些幻想和疑慮代替。直到現在,我看到冬天里硬邦邦的樹枝,就擔心它會不會疼痛地折斷。
我想,在我至今的創作中,我只是保持了童年處理世界的方式。
美,只有美和想象,才是詩人存在下去的根據。保存心靈,才是做詩人的首要條件。
其實學詩已有十五年之久了,從沒有什么外在成功可言。就像童年時的那一天,當最后一道陽光從我的墻上消失時那樣無助而茫然。每個人只能自救,只能陷在一個格子里不能自拔。我的心越來越寧謐和諧,我的詩也越來越沉靜空靈。它似乎空無一物,像人們搬走后空出的舊居,可同時又似乎一切皆在,仍然有影子出沒,有祖先在夜里談論農事,有風的吟詠、光的顫動,還有那未曾斑駁的畫在粉墻上代表記憶的簡樸圖案。我努力達到一種境界,那一定是在一個傍晚,我從海上回來,夢還睡在身邊,像一只毛色斑斕的猛虎,鬃毛微微掀動。
寫到這里,我抬起頭。窗外冬天的目光明亮,因自身的寒冷而打著冷戰。它急欲進入我們人類的生活,急欲進入我的一生。我能聽到它在空氣中的醞釀。我的腳放在假想的泥爐上,而實際上我的手冰冷。想象的爐火中閃出依稀往事和輕煙,那就是我用一生最好的時光構筑的詩的空間。松枝還在燃燒、發光、變成灰燼。
我想起不久前一個多年不見的友人,我和妻子陪他去太陽島。島上荒寒蕭瑟,杳無人跡。經過那些別致的小房子時,我想自己有一天必擁有一座這樣的小木屋,暗色的窗簾沉沉低垂,獨坐在角落里一把嘎吱作響的藤椅上,看火光在爐中閃爍,傾聽自己內心的音樂,或是翻看往昔發黃的照片詩集,該是多么美妙的享受與人生!老友沒見過整條大江都凍成一塊冰的景致,他不知道那些冰中成卷的發紅的葉子在冰化時就會發出酒香,不知道那就是我去秋的思想,不知道智慧的魚兒如何在狹窄的水面游動,直游進我的血脈。夏天的美麗和風光已成過去,現在,島凸現在白紙上,可以聽見那些風神秘的腳步了,可以聽見時間奔馳于雪霧之中,可以聽見自己,如一枚表針,在雪地里嚓嚓走動。也許活著,過著自己的平凡歲月卻神游一般思想,就是活著的意義。此外,我無法想象自身存在的理由,似乎也沒有理由。一切純屬偶然,出生,寫作,死亡,純屬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