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始終如一
一
在那些日子里,太陽落山之后,晚自習總是在慘淡的氣氛中開始。坐得滿滿的教室像沙丁魚罐頭一樣擁擠,人們也如僵硬的魚一樣沉默。唯有今年最初的一只金龜子從茫茫無涯的黑夜里驟然投入光明,因而興奮得四處碰壁,發出翅膀不住振動的嗡嗡聲。陶振五那雙白多黑少的眼珠隨著它在嘶嘶作響的灰白的熒光燈之間游移旋轉,看見它在沖撞燈管后帶下的一點灰塵悠悠落在袁敏中那瘦削的肩膀上,然后閃爍著深褐色如夢幻一般的翅膀嗤的一聲向別處撲去。袁敏中伸手彈了彈襯衫,頭也不回地繼續在紙上寫著什么。陶振五既驚訝又憤怒,他對袁敏中無法想象的準確感覺和無動于衷的冷靜態度感到不可思議,因而更增添了他對這個素有聰明之稱的瘦子的憎恨。許多張蒼白的臉不太真實地抬起來,密切注視著金龜子的動態,直到班上年齡最小而且最漂亮的黃瑩掩飾不住地“咦”了一聲。于是人們都不看金龜子而去看她。黃瑩嬌俏地微微一笑并且垂下眼瞼,仿佛對大家表示歉意。大家也就對這可愛的小妹妹報以大哥哥大姐姐般的笑容。而那只金龜子此時已停在離陶振五三米之遠的墻上。一張剛剛完工的蜘蛛網在不遠處的旮旯里饒有興味地等待著它。
陶振五脫去鞋子,把腳擱在凳子上,望著教室后門外不知底細的黑暗展開遐想。吃晚飯時,父親的臉色遠非和善,不過他早已習以為常。然而正當他的筷子向今晚第十一塊呈誘人的暗金黃色的瘦肉片伸去時,父親怒不可遏地猛拍了一下桌子。陶振五在耳朵聽見“書么不會讀,肉么吃得倒起勁”的吼聲同時,眼睛卻發現那塊肉幾經曲折終于落在地上。他抬起頭來瞻仰父親那張生動的臉。父親其實很丑,那張迅速開合的血盆大口和綠豆小眼相配,令他感到十分可笑。有時他甚至想提醒父親一下,然而據說自己長得和父親很像。大哥和嫂子在一旁幸災樂禍地笑著,正如從前大哥挨罵他幸災樂禍一樣。母親在父親的盛怒下憂慮地哆嗦,她的目光徒然焦急而無助。“算了吧,”她聲音細若游絲地求情,“孩子也……”
父親暴風驟雨的響亮嗓門將她的話語淹沒。他像一只劇斗之中的公雞,頭額上血脈賁張,雙眼閃著兇暴的光芒,唾沫星子四處飛濺。陶振五知道父親只要三四天不發作就能夠積蓄足以摧毀一切的憤怒。整個房屋在他的狂飆之下顫栗。大哥臉色逐漸灰白起來。陶振五心情平靜而堅定地向第十二片瘦肉伸出筷子。在初夏的斜陽里筷子雖然有些顫抖但還是勇敢地前進。父親在一瞬間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張口結舌仿佛突然之間被人擊懵了。隨即他抓起懶懶地癱在旁邊桌上的書包,狠狠擲向陶振五,并且怒吼道:“滾!滾到學校去!”
陶振五此時模仿著父親的樣子向全班同學揮了揮拳頭。沒有人看見他,因為他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里。這是他自己挑選的座位,并且由于這一排只有他一個人而可以永遠不挪動。沒有人注意到他從不換座位,也沒有人和他說閑話或共同做些小動作。陶振五在這里既自由又孤獨,像一只天邊的風箏。所有的人都令人寒毛直豎地沉默著,仿佛蓄意要將他遺忘。厭惡感油然而生。他討厭同學們大有深意地繃緊著的肩背,以及在紙上飛快地游走不停的手和鋼筆。黑板上數學教師蹩腳別扭的筆跡在粼粼閃爍的刺眼反光中常常看不清楚。如貓頭鷹一般踞峙在座位上的學生們飛快地抬頭望一下,又捧著腮苦苦思索。肥胖的龐文遠比別人更早地穿上了短袖衫,他沉重碩大的頭顱勉為其難地支撐著,終于一點一點地墜落到那一彎柔軟的淺橄欖色的臂肘里。幸福的鼾聲隨著呼吸輕輕地一漲一落。他背后的一對引人注目的女同學韓慧和柳露嘻嘻地偷聲相視而笑。她倆都苗條秀麗,而且文靜少言。陶振五發現離自己不遠的趙江正在窺視她倆中的不知哪位。他的小眼睛從側面看去閃爍不定。而他不過是眾多窺視者中的一個而已。忽然長相平平學習卻很好的朱雯不耐煩地在地板上擦了一下腳,發出一聲鈍澀的毛茸茸的聲音,似乎在警告什么。如此奇特的聲響使得正在如怪鳥般昂頭苦思的蔣少南不得不暫時中止他的思緒。陶振五充滿嫉妒地移開目光,他發現事實上在靜寂之中一切都是互相關聯的,除了自己以外。
他討厭這個學校里的一切。他討厭看守校門的老王和老李。那兩個干瘦丑陋的老頭兒每天坐在學校的銹跡斑斑的大鐵門后面,卷著褲腳像山魈一般箕踞著,永遠在嘰嘰咕咕低聲交談著,同時揮舞著枯臂,或伴以突然的左右張望,仿佛這個學校里充滿了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兩雙世故之極而且洞達人心的賊眼仔細打量著每一個進進出出的人。陶振五覺得每當自己經過那個前面種著兩壇灰塵仆仆的美人蕉、旁邊有一條時清時濁的水溝日夜流過的校門時,老頭兒就格外警覺,交頭接耳的次數也驟然增加。但其實他沒有絲毫引人注目的地方。據說兩個老頭兒還常常帶著惡意的微笑在陽光下細心察看每一封信件,將凡有可疑跡象的學生來信收集起來交給班主任們。而那些好奇心極重的班主任閑下來的時候在辦公室里壓抑不住歡愉的心情,動作嫻熟不露痕跡地用小刀或薄塑料片拆開封條,檢查自己班上是否有偷偷談戀愛的學生。上個學期班上頗為時髦活潑的女同學“多舌鳥”忽然屢屢被叫到辦公室進行密談。據有趴門縫習慣的幾個男同學稱:班主任胡占元語重心長而“多舌鳥”清淚漣漣滿面痛悔。從此“多舌鳥”不再是傳播小道消息的工具而自己成了小道消息的素材。他也討厭那些走來走去的男孩子女孩子。他們看上去長相神態都差不多。每天上學或放學的一段時間里,他們總是像逃避災難的人群一樣忽然大批出現,潮汐似的熙熙攘攘匆匆忙忙亂亂哄哄涌進涌出。他被淹沒在陌生的海流中……孤獨而又冷清,仿佛身邊游過的是無數鮮艷的魚類。他們激烈地討論著剛剛舉行的考試將不及格的可能性,或考不上大學的必然性。在他聽起來只是一片飛魚的鳴叫聲。女同學挺著隆起的小胸脯驕傲而羞澀地走著,步履優雅從容如黃昏散步的梅花鹿,隨時準備接受陌生者或熟悉者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些人無緣無故地放聲大笑,爽朗的笑聲令他惱火。難道他們就不知道……即將降臨么?但究竟有什么不好的東西即將降臨,他倒也說不上來。這并不妨礙他還討厭所有的教師和他們腋下夾著的厚厚的講義。他倒并不在乎講義有多厚,因為這對他來說無關緊要。不過對講義的厭惡是每個學生的天性。那些令人恐懼的教師……外星人模樣的歷史教師匆匆走進教室,在講臺級上絆了一下,仗著外星人奇異的平衡能力沒有摔倒。他開始上課:“同學們……均貧富……”他的圓圓的鏡片令人想起上世紀20年代的私塾先生,他的表情使人想起許多影片中的鏡頭,而下面的學生們正在與午后瞌睡蟲作半推半就的斗爭。“同學們,要把這六大本歷史教材上的每一個字都背下來……把我發給你們的油印講義都背下來……要學會把歷史事件拆散,重新組合,相互比較……”不久同學們發現講臺上已經變成了外號“講壇報主編”的地理教師。他花了一節課談各種與地理無關的趣聞逸事,其主要部分是他個人歷史上的榮耀時期。第二節課他猛吸了一陣煙,臉漲得通紅,用那雙巨大的青筋突暴的手掌狠狠拍擊講桌,在騰起的粉筆灰霧當中怒吼:“所有地理教材、復習資料,參考書上的每一個字、每一幅圖例、每一個注釋,都必須滾瓜爛熟!必須……”高大的語文教師雙手撐著講桌臉色嚴峻地:“……每一首古詩每一篇古文,每一個作者……每一個高考可能會出的作文題目……”將屆中年猶風韻不減的數學女教師心平氣和語調柔曼地:“每一個公式和定理……能找到的每一道難題……”年輕的政治教師:“每一……每一……英俊的外語教師:必須……必須……”最近有一位生性老實的女同學幾天沒上課了,傳來她因承受不了太多的作業而病倒住院的消息后,人人都如喪考妣地陰沉著臉。這是她唯一的一次在班上成為顯要人物。他也討厭學校的兩幢教學大樓。它們除了一在北面一在南面之外,看上去沒有任何區別。從足夠遠的距離匆匆一望,它們尚可算是半新的樓房。無論從哪個門進入它們,總有一股冷颼颼陰惻惻的微風吹過來。學生們拍擊著漆黑的扶手上樓,完全沒有注意到墻壁上到處是暗淡的痕跡,有時甚至會赫然出現一雙墨染的獸蹄般的手印,旁邊一個鋒利的箭頭指向一行拙劣的字:某某某不要臉!剝落的石灰塊沒有任何預兆地掉下來。走廊上結滿蛛網的骯臟的電燈泡在陶振五的印象中從未亮過,紅色的絕緣木彎彎曲曲地延伸直到超出他的意識之外。但某些地方木條被剝去,絕緣體也已經腐爛。總有一天會失火的,他想。他不止一次地想象過這所學校失火的情形,這倒挺有意思的,因為從此就可以不用上學了。但不上學他又有什么地方可去呢?難道待在家里看父親那盛怒的臉色?想到這里,他又在想象中把火勢撲滅了。這所學校還是不要燒毀為好。實驗大樓建造在學校東面的山坡下,無數塊玻璃在太陽落山時閃爍著刺眼的光芒,宛如北歐童話中神奇的虹彩。多少人瞇縫著眼伴隨著無限拉長的身影欣賞這個奇觀,表情絢爛詭異令人暗自神傷。不過,它后面的小山丘卻值得一游。夏季來臨,所有的樹林和野草忽然瘋狂地生長,世界變得狹窄擁擠起來。這是螳螂、蝴蝶、蜥蜴和蚱蜢的樂園,是狗尾草、香樟樹、栗樹、洋槐以及其他多汁草類的天堂。每當一個人將自己淹沒于其中時,碩大的蚊蚋和精致的蒼蠅便如歡呼的臣民一般簇擁著他。此外,他還厭惡學校的大操場。足球場上已找不出幾根草了。中午和傍晚,大群大群精壯野蠻的家伙像荒原上的狼一樣追逐,灰塵蔽天……但某些年分忽然草又長得高過膝蓋。常常有人走著走著忽然將身一撲消失在草叢里,當他咒罵著回到人們視野里時才發現腳下結著一個絆子。四百米跑道永遠煙塵籠罩。為此學校每星期六下午便讓全體學生傾巢而出往跑道上潑水。水花飛濺,跑道綴滿了扇形的補丁。這種愚蠢的辦法只會令水干之后灰塵更大而已。
盡管如此,陶振五卻比任何一位同學都更少曠課、遲到或早退。每天,他背著書包準確地在預備鈴打響之前來到他的座位上。一坐下,就開始逐個觀察全班的人。這是他的嗜好。他一邊觀察一邊憎恨。誰也沒有意識到教室后面有這樣一雙惡狠狠的眼睛緩緩掃視。每天他都風雨無阻地來體驗憎惡中所隱藏的極大快樂。這快樂在周圍環境對他的折磨達到頂點時充溢他的心頭,在他的全身蕩漾,像微微浮動的春水,像愛情一樣令他陶醉。隨著時間的延伸,他的耐心和興趣也在不斷增長。所有用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或者直覺感覺到的,他都暗暗地藏在心里,細細地咀嚼回味,并在背地里頗為解恨地竊笑不已。
書包一般是不打開的,因為沒有必要。他絕不會去瞟上一眼那些嶄新的課本。他是班上最徹底不聽講課的人。從講臺上傳來的絮絮叨叨的聲音知趣地繞過他的耳朵。看見別人不得不裝出專心致志的樣子并且忍受那繚繞不絕的咒語,他感到得意非凡。他敢肯定絕不會出現這樣的情形:當他正在遐想不已時,講臺上忽然傳來一聲猛喝:“陶振五!簡述一下副熱帶高壓的性質!”不,他從來用不著擔心。半年前,他就終于明白了自己的命運。某天,正值星期日,他獨自站在空蕩蕩的教室里以逃避父親不懷好意的眼神。一陣鑰匙開銷的聲響,前門帶著充滿預感的吱呀聲被推開了。面色紅潤、額頭發亮的班主任胡占元背著雙手,警惕地向他緩步走來。
“你怎么進來的?”胡占元用低沉嚴肅、頗具威懾性的語調問。
“后門沒鎖……”
胡占元朝后門看了一眼,當即做出指令:“走吧,外班的同學不要隨便亂闖。出了事誰負責任?”
陶振五沒有辯解,什么也沒說。那一刻他洞察了一切:從他過去出生到將來死亡的全部秘密。他的一生,已經歷的,未經歷的,清晰地展現在他面前,如又新又美的圖畫。外班的。同學?不要隨便亂闖!所有痛苦煩惱,所有的憂愁,像天空的白云或草原上的綿羊般悠悠遠去,只留下憎惡和由此而來的快樂。不慌不忙、心平氣和的仇恨是多么令人神往啊!
從此他讓一切知識從面前溜過而無動于衷。這絲毫不影響他的地位:過去是全班倒數第一,現在仍然是全班倒數第一。
晚自習結束后陶振五隨著人流回家。不久,人們繼續往前走,而他則拐入一條狹窄而黑暗的小胡同。他的家是這里眾多陳舊破敗的房屋中的一幢。父親鐵青著臉正在吸煙,視線隨著陶振五而移動,似乎在觀察他身上哪部分最適合于痛下殺手。陶振五用一個漂亮的弧線將書包扔到桌上。嫂子只穿著背心短褲抱著一堆衣服走進大哥的房間,頭發濕漉漉的,剛洗過澡。
啪的一聲,最后一盞燈如遇鬼魅般熄滅了。
陶振五試圖入睡。隔壁大哥的房間隱隱有蠕動和喘息的聲音。他想象著嫂子那兩條豐腴漂亮的大腿……令人憂傷。他忽然覺得這陰森森的房屋、門外高低不平的石子路街道、鄰居老太婆倒在路上的骯臟的肥皂水、不遠處日夜流淌的斷水管的水聲和某處工地腳手架上工人清晰的夜語……全都向他沉重地壓來,而繁星綴滿的蔚藍色天空卻離他多么遙遠,而且正在更加遠去。一只不知疲倦的蟋蟀唱著一天中最后的歌。
二
四周一片寂靜。此時,蔣少南終于發現自己有機會輕松一下了。他用筆在紙上隨便亂畫,然后無聲地一笑。在此之前,他必須和各式各樣的眼睛搏斗:這些眼神飄忽而神秘,既熟悉又陌生,或欽羨愛慕或不懷好意,有的膽怯羞澀有的肆無忌憚……不記得什么時候了,他對父親說,同學們正在逐漸疏遠他。父親輕蔑地哼了一聲,同時舉起食指——他的食指粗短有力。蔣少南敬畏地凝視指尖上那肉紅色的的光點,仿佛它具有無限的秘密和力量。——他大聲說:“他們!他們算得了什么?你的任務不是去交朋友,而是將他們全都壓下去。你必須比他們都強!最后,你必須進入全國最好的名牌大學!”他的手臂有力地劈斬空氣,宣告這番話的絕對權威性。不久,在一座險峻的大山上,汽車像甲蟲似的從盤山公路打著滾輕輕翻落谷底。熊熊燃燒的火焰使周圍的陽光扭曲不定,浮動跳躍,同時樹葉像害羞似的迅速卷了起來。父親和其他人一樣枯焦地踡縮在殘損的車廂內,他的食指仍饒有意味地伸著……母親嗷的一聲暈了過去……蔣少南抬起右手,看了看自己的食指。
無限漫長的征服開始了。必須擊敗遇到的每一個對手。蔣少南無一例外地勝利了。每次成績榜在一樓大廳貼出時他總是排在第一。課間休息時,越來越多的學生從各個教室像泉水一樣冒出來。這是死寂的校園中最激動人心的一幕。幾乎人人都能聞到口中的鐵銹味。無數的面孔呈死魚肚子似的灰白色。蔣少南昂首挺胸,緩緩穿行在不規則移動的人群中,充分領略他們的嫉妒和欽佩。對于背后隱隱傳來的嘰嘰喳喳和當面的高聲大叫他都不屑一顧。把他們都壓下去!——但唯有袁敏中令他微微不安。他正和龐文遠一起抱著雙臂,表情悠然地站在人群外面。他倆偶爾交談幾句,并會意地一笑。大多數時候他們微側著那兩顆令人難以捉摸的頭顱,似乎頗有保留地欣賞著這整個場景。雖然他們也是這場景的一部分,但蔣少南卻略有些沮喪地感到他們是局外之人。龐文遠是不必擔心的。他的成績與他那副聰明樣差得很遠。但袁敏中卻時常侵入前三名,有時——通常是冬天——他不太用功也能發揮得很好。最糟糕的是,蔣少南常常為不能引起他倆的欽佩,或者嫉妒,而認為生活中缺少詩意。即使是在學校大禮堂里上臺領獎也是如此。全校的學生忽然之間塞滿了空曠高大的禮堂。一些麻雀驚訝地在天花板上飛來飛去。它們早已在那些方格里啄出破洞筑起了巢。人頭之林靜峙不動。面部如刀刻般嚴峻冷酷的校長上臺總結上個學期的工作,他的眼睛陰鷙地掃視全場。人人屏息靜氣。然后是校黨委書記。他剛滿四十歲,新近提拔,不禁為之躊躇滿志,舉頭四顧……然后是教導處主任……然后是總務處主任……教師代表……學生代表……終于開始宣布三好學生和優秀干部名單了,人們頓時像獲悉某種可怕消息般騷動不安起來。當蔣少南代表全班抱著獎品獎狀穿過緊張的會場時,他發現同學們的目光確實在有意識地回避他。他在人群中尋找柳露的身影——她正低著頭靠在座位上,神情淡漠,若有所思而無所思,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榮耀。蔣少南發現別人也同樣在窺視柳露。那些笨頭笨腦、鄙陋不堪的家伙!他像吞了蒼蠅一般渾身不舒服。
但柳露對任何人都顯得冷淡。蔣少南告誡自己:我只有一點點喜歡她,僅僅是一點點。每當他和她在校園的林蔭道上,或教學大樓的走廊里相遇,他總是傲慢地昂起頭斜睨著她,而她則低頭無動于衷地走過。蔣少南鄙夷地得出結論:這個學校有著太多的冷漠的人!那么多的麻木的臉和呆滯的眼神!直到某一天早晨,漱牙完畢,他在鏡子里瞥見自己的形象:臉上沒有絲毫表情,既漠然又驕傲;眼神也充滿居高臨下的審視之感。更奇怪的是他對此竟然絲毫不驚訝,甚至很喜歡自己薄薄的嘴唇那樣堅毅而冷峻地微微撇著。他想象著從自己這張嘴里發出沉著堅定不留情面的語調,就像那些最富權威性的專斷的人一樣。蔣少南不無遺憾同時又頗具快感地開始憎恨柳露,并且堅決地將她從腦海中抹去。但他很快發現這并非那么容易。
每天早晨他穿過校園的林蔭道,微仰著頭接受樹葉間灑下的斑駁絢爛的陽光,讓它們像金黃色的鉑片一樣曲折移動。他穿過三三兩兩的人群就仿佛沒有看見他們似的。所有的時間都花在學習上,他像瘋了似的咀嚼那些早已咬噬得稀爛的、實際上并沒有任何價值的教材。一天夜里,母親偶爾驚醒后發現蔣少南的房間仍然透出冷清而又溫暖的燈光。她憂心忡忡地悄聲走進去。“這么晚了……”她說。蔣少南抬起疲憊的臉,他的雙眼布滿血絲然而瘋狂地熠熠閃爍,他的笑容與年齡極不相稱地沉郁。母親想起了盤山公路……顛覆……爆炸……火光……以及焦尸。“太晚了……”她說,然后悄無聲息地離開。她出席了班上的家長會。每個家長都坐在自己孩子的座位上。她撫摸著那開始掉漆的小小課桌感慨萬千。胡占元興奮地宣稱:“上半年來同學們的成績都有明顯上升……這樣發展下去……并不是很困難的嘛……請家長們協助老師再加以督促……”陶振五的父親破口大罵。袁敏中的母親擔憂地說:“孩子最近更瘦了。”她的話招來幾聲訕笑。會后人們議論紛紛各懷鬼胎地散了。她向胡占元走去。“少南他太用功了,太苦了,這樣下去……”她說。胡占元雙手一拍驚訝地說:“這不是很好嗎?蔣少南是班上尖子中的尖子……大家都看著他呢……非常有希望嘛……”
蔣少南發現自己每隔兩個星期就有機會坐在胡占元的辦公室里。那個辦公室里永遠是忙忙碌碌的。幾個年輕教師毫無目的地把各種材料從這兒移到那兒,再從那兒移到這兒,或打開塞得滿滿的抽屜胡亂翻揀著什么,他們似乎從來也沒有找到過該找的東西。隔著堆滿各種文件、講義、課本、作業和收繳來的各種雜物的桌子,那張胖胖的泛著油光的臉在喋喋不休語重心長地講蔣少南聽過無數次的那些話。他必須保持某種微笑,這種微笑巧妙地介乎聰明高傲的優秀學生和老實聽話的乖孩子之間,使得這微笑的觀賞者們既不能輕視他同時也無法指責他的禮貌。大笑自然不行。大笑表示輕率、放肆、幼稚甚至愚蠢。當然也表示歡快。但蔣少南根本不打算給人一個歡快的印象。他裝作傾聽的樣子,心里極度厭煩卻絲毫不流露在臉上,直到胡占元滿意地點點頭,說:“好,回去吧。”
其實這定期的談話毫無意義,只是惹得同學們私下里更加竊竊私語,或班長方琴闖進辦公室有事時瞟向蔣少南的眼神更加之白而已。蔣少南清楚地——沒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知道自己的使命:作為父親的兒子,他必須永遠是第一;作為他自己,他必須永遠是第一;作為班級的象征,他仍必須是第一;作為……總之,他認為自己別無選擇。
然而他還必須接受各科教師經常性的關心。“昨天的測驗中你錯了一道題。”數學教師說,“按你的水平是不該錯的。也不可能是粗心大意,我知道你很細致。但你還是錯了。”“天哪,你竟然不知道第五大題第七小題第三問的答案是在參考資料第七十頁那個印得不太清楚的地方!”外星人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假如不是在最后的漢譯英題目中錯了一個標點,你本來是可以拿滿分的。”英語老師遺憾地拍著他的肩膀……
有一次小黃瑩拿著一道難題來請教他。漂亮而嬌小的她穿著艷麗的衣裙,手里拈著雪白的字紙就像持著花枝一般。蔣少南隨意瞥了一眼,不由得笑了:“這么簡單的題……”黃瑩撅起那張動人的殷紅小嘴說:“對你來說當然簡單啊。你是老師的寵兒嘛。”話剛說完蔣少南的臉色就微微變青了。黃瑩吐了吐舌頭,趕緊逃走。
這位寵兒每天面臨的最嚴峻的時刻就是他步入教室的一剎那。十數道,或數十道——隨當時人數而定——目光懷著各種難以名狀的動機射向他,將他渾身上下仔細地、毫不留情地搜索一遍。其中有幾個女孩子總是搶先等候在教室里,以便在他出現的瞬間向他投去羞澀而熱烈的飽含情意的青睞。對此他當然不屑一顧。他昂起頭……某天他突然發現了坐在后面角落里陶振五正毫無顧忌地盯著他。他們狠狠地對視了一陣,后來幾乎同時移開目光。陶振五的目光是冷冰冰的,黏膩膩的,充滿惡意與嘲諷的。蔣少南渾身泛過一陣不舒服。“可惡的……”他想,但同時又不得不暗自承認他有某種親切之感。有一瞬間他甚至認為陶振五是了解他的,而且他不無驚訝地發現,最好的學生和最差的學生之間有著某種驚人的相似之處。這發現使蔣少南陷入沮喪之中。他第一次感到父親舉起的那個食指是無法理解的。那樣粗短有力、那樣健康的肉紅色……父親要是活著該有多好啊!思念父親的痛苦襲擊了他,一連好幾天他都萎靡不振。到第五天晚上,他突然恢復了那強有力的信念,他的眸子再度異彩閃爍,仿佛他驟然聆取了某種暗示而重新獲得無窮的勇氣。此時他不僅不會再受到陶振五目光的迷惑,甚至可以將柳露的倩影遠遠拋在腦后。
但還是有一件事情打擊了他。在學校挑選參加地區作文競賽的選拔賽中他竟然沒能通過。在此之前,每次最后出線的都是他和袁敏中。而這一次,袁敏中依然毫不費力地取得了資格——蔣少南不得不承認,在這方面(也只有在這方面)袁敏中要比他強得多——另一個人卻變成了方琴。看著她面露得意之色、輕盈地從自己身邊踴躍而過,蔣少南感到了某種程度的悲憤。這樣的失利是不可饒恕的!不過,盡管略微有些可恥之感,他還是找到了安慰或者說原諒自己的理由:這畢竟與高考毫無關系。而他堅信在那最后的搏斗中他不會輸給任何人。因此當后來袁敏中與方琴分別獲得地區作文競賽一、二等獎時,他能夠毫不動心地欣賞他們——毋寧說是方琴,因為袁敏中是想不到這一點的——故意遞過來的獎品。他懂得只要自己不在乎,別人的任何成績就都是不值得一提的。
確實不值一提,他想,同時輕輕一笑,是那種一個人把某些東西從心上順手抹去的微笑。窗外,夜色越來越深。可以休息嗎?他問自己。休息是一種甜美奢侈品……那些笨蛋們這個時候在干些什么呢?許多人已經睡了而另一些人正打算去就寢。他們的睡姿一定猥瑣難看,有的在囈語,有的在磨牙,有的在打鼾,也許有的嘴角還流著涎水。他們是噩夢的主人,是夜間沉迷不醒的卑微之輩。他想。
三
胡占元很清楚在那些儒雅的笑容后面意味著什么。“去帶文科畢業班吧,”教導處主任說,同時旁邊還坐著許多職務比胡占元高的人,他們都面帶“親切和理解”的微笑望著他,就像他曾經用類似的目光望著學生一樣,“這是個很重要的工作,相信你能干得很出色的。”他“愉快而輕松”地笑著說:“我知道這是領導對我的重視和關懷。”
回到家里他大發脾氣。“去帶文科畢業班吧!”他扁著嗓子嚷嚷,“以為我不知道么?一群惡棍,腦滿腸肥,大腹便便……”妻子擦著碗碟不耐煩地說:“你嚷什么!我看你也差不多。想想自己腦門子有多亮吧!”
于是一只茶杯帶著剩下的茶葉和汁水呈優美的弧線向妻子飛去。妻子輕輕一扭腰,杯子在水槽上砸得粉碎,瓷片飛濺。作為回敬,一只沒有擦干的圓碟子準確地擊中胡占元的大腿,接著落到地面發出悅耳的清音。天鵝戲水狀的煙灰缸毫不猶豫地出手了。飛回來時是一只半透明的漂亮的小碗。麥乳精瓶子。乒!廚房里的鏡子。乓!水仙花盆……鹽罐……小板凳……酒瓶……胡占元敏捷地向雙卡收錄機撲去,而妻子已經更加迅速地伸手抓向彩色電視機。這時剛滿十歲的兒子從外面放學回來,在滿地的碎片中他跺著腳用金屬刮削般的尖利童音大叫:“又打架又打架!”妻子不假思索地戟指丈夫,喊道:“你問他你問他!”于是胡占元滿面愧疚地宣布單方面停火并無條件投降。妻子白了他一眼,帶著勝利的喜悅收繳了他手中的“武器”。
這是發生在大半年前某個傍晚的故事,其實并不新鮮。多少年來,他們就是這樣度過的,以至于家里的日常用具總是欠缺。每次戰斗結束后,胡占元的威信就降低一分。在和解的親密氣氛中,他晚上必須極力滿足妻子日益強烈的欲望,白天還得唯唯諾諾地跟在她背后去采購新的日用品。胡占元多么渴望能在一次新的內戰中反敗為勝啊,然而他終于發現自己甚至無法對付年幼的孩子。他曾經對孩子嚴肅地進行教誨:一個人必須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甚至在解手時,“即使蹲,也要蹲得正。”一陣爆發性的女聲和童聲混合大笑,打斷了那個溫馨的橘黃色燈光之夜的教育詩,而代之以胡占元的豬肝色之臉龐。
這孩子如果能像他的學生們那樣畢恭畢敬該有多好啊!那些面色蒼白的、年輕而且脆弱得令人難以置信的學生們……他們曾用略嫌冷漠的同情神色來迎接他代替那個在講臺上吐血而亡的老夫子充當班主任。這是一個叫人毛骨悚然的位置。他們和胡占元一樣清楚地知道,文科班的學生通常被認為是成績太差無法在榮耀的理科混下去的人,而文科班的班主任則幾乎總是那些不受重用或沒有擢升希望的教師。(當然也有例外,比如某個即將走運的官場暴發戶很可能在文科班待上三五個月以此作為跳板,既名正言順又不妨礙他人,大家都很滿意。)他們的命運是連在一起的。他們的眼睛像鹿一樣純潔,像綿羊一樣無辜。
然而他甚至沒有機會來得及讓自己受到感動。上任的第二天,頭頂禿得異乎尋常的體育教師告訴他,班上有十來個人體育不能達標,而且不能怪他們,因為他們盡了最大努力。那位胖得找不著腰而長相卻頗威風的龐文遠,跑起步來就像河馬悠閑地嬉戲在春天的沼澤中,而瘦削的袁敏中則雙手抓著單杠正如一具懸掛在樹上的尸首一樣搖搖晃晃無法將自己拉上去。此外還有一些嬌弱得令人生憐的女孩子的事跡。胡占元沮喪地嘟囔著:“我就知道會這樣……這算什么,也許還有更妙的在后面呢!”于是很快他就策劃了一場大規模的活動:全班一起去離學校一公里遠的化外巖爬山。學生們沒費多少時間就讓他明白這是不可避免要失敗的。兩個女生在綿延不絕的石級中驚叫一聲暈了過去,其他人則猛烈地喘著氣,一邊帶著仇恨的神情望著他。胡占元只好讓兩個沒有累壞的男生把她們扶下去。他們穿過滿地坐著躺著的人群,伴著松濤聲和喘息聲構成的巨大音響,消失在長滿嶙峋的松樹、爬滿藤蘿和刺蔓、有著低矮的竹叢和闊葉野草的石徑拐彎處。此時,只有陶振五若無其事地站在最高的地方凝視整個場面。袁敏中憂郁地眺望著山腳下幾幢孤零零的房子。他的家就在其中。
在那一周的班會上,胡占元憤怒地指責了這個班上的種種軟弱和懶散的行徑。他詛咒以往各屆文科班的可憐的成績和他們考上的不值一提的學校,以及更多的考不上任何學校在街頭游蕩鬧事的人們。他帶著鄙夷不堪的神情嘲笑那些情竇初開的男孩子女孩子偷偷摸摸東躲西藏的戀愛。這個學校歷史上有一些驚人的紀錄,例如一對倒在草叢中正要性交的學生被早已埋伏的教師捉住(類似的事件共有三起),夜里躲在暗處接吻被滿懷嫉妒的同學告發等等,幾乎全都發生在文科班。“可恥啊!”他揮舞拳頭,“我希望下一對被捉住的人不是我們班的!”全班學生羞愧地沉默著,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內心是多么不可告人啊。胡占元是絕不容忍任何男女間的親密行為的,因為這讓他想起自己那個充滿戰前緊張氣氛的家。
教導處主任驚訝地發現胡占元干得還是很賣力的。他不止一次地看見胡占元帶著狼或者其他肉食動物凝望羊或者其他草食動物時的神情,背著雙手在教室里走來走去。所有的學生都像博物館里的史前動物復原像那樣沉默而僵硬。
“多舌鳥”被叫到辦公室了,她哭著回來,從此身敗名裂。蔣少南被叫到辦公室了……再一次被叫去了……又一次……,陶振五被叫到辦公室了,他始終沒有浪費任何表情而讓對方浪費了不少表情。朱雯被叫到辦公室了,她憂心忡忡。方琴……袁敏中(他神思恍惚,意態迷離)……趙江……龐文遠……黃瑩……“柳露,你來一下。”她的臉變得紙一樣白。有幾個男生暗暗覺得應當奮起反抗以保護她。柳露回來時對韓慧低聲說了句什么。這回輪到韓慧的臉變白了。另外幾個男生的心碎了。幾乎所有在班上稍引人注目的同學都接到了各式各樣的忠告,如果我們善意地把那理解為忠告的話。人們開始感傷地回顧那些在吐血而亡的老夫子手下的歲月,盡管他是那樣迂腐,盡管人們那時候也是一邊咒罵一邊回憶更早的日子。
“道德,”胡占元豎起一個指頭(蔣少南發現他的指頭遠沒有父親的指頭所具有的那種威力),“同學們,道德。”此時一個女同學正在最后一排座位上借助書籍的掩護散布關于胡占元家庭狀況的小道消息,并猜測他的精神狀態。“如果我們不能為高等學府輸送大批……”后面的學生在極力忍住他們的笑聲。“……品學兼優的學生,那么……”那個女同學的悄聲細語使人們立即意識到,“多舌鳥”的事業已后繼有人了。不過,用不了多久,她就會遭到“多舌鳥”同樣的命運,誰讓她在班上的名聲逐漸大了起來呢。
胡占元取得了一連串輝煌的勝利。他在家里的戰爭越激烈,對班上學生的打擊就越沉重。他一直是心安理得的。然而有一天晚上,夜已深了,仍然有幾個同學在用功。胡占元走進靜寂得令人不安的教室。也許是那慘淡的燈光和恍惚的氣氛使他感到憂傷,他竟然坐下來開始吐露心聲。“其實我也……”他誠懇地訴說著,“……要知道……難道……全都是……也是為你們好……”對面聆聽的人帶著囚犯放風般的尷尬微笑暗自驚恐不已。只有袁敏中(他昨天剛剛第五次訂了個學習計劃今天來度過他罕見的熬夜生涯)認真地聽著,并且不時流露出真心的訝異和由衷的迷惘神色。這件事過去后他還思考了很多天。他的清秀的面龐總是帶著由于過多思索而產生的堅定和疑惑交織在一起的表情。也有人說他莫測高深得不動聲色。
第二天早晨明亮的陽光和燥熱的氣候使胡占元極度懊悔昨晚的行為。他沉痛地告誡自己必須警惕由于環境的變幻而帶來的情緒危機。然后驚喜地發現妻子不在,便利用吃早飯的時間,用暴烈的語調將孩子擊潰,從而多少挽回一些昨晚的失策。于是他帶著勝利的喜悅前往辦公室,卻不無惶恐和驚訝地發現對面鄭老師的桌子已經干干凈凈,沒剩下任何東西。他已經搬往教導處,也許是去做副主任。這突如其來的保密得太好的消息使他懵了好幾個小時。當天晚上放學后,小黃瑩在路上瞥見胡占元正面紅耳赤地坐在一家小酒館里,對面有幾個小無賴一個勁地拿他窮開心。小黃瑩“呀”的一聲吐了吐舌頭,那姿態一定會讓純情的男孩子愛上的。
然而另一發現使他認為希望仍然隱約閃爍在他前方。這個班毫無疑問比以往任何一屆都強得多。事實上,整個年級都像施了魔法似的從未如此優秀,仿佛這個城市所有的聰明孩子都聚集在一起了。他一開始就由于沮喪而忽略了一個事實,從這一年起,文科班不再接受那些被理科嫌棄淘汰的學生,以至于當他察覺到自己的臣民中有不少聰明絕頂的人時,不禁快樂得顫抖起來。胡占元與所有的任課老師密謀。那都是些牢騷滿腹、白眼橫施的人。他們一致認為這樣的機會很可能不會出現第二次。他們以各自漫長的教師生涯和經驗指出,這也許是他們最好的、并且是唯一的翻身的時刻。“必須把目前的教學量加大一倍,給他們做更多的難題和偏題。”數學教師輕輕地說,這個建議得到了少有的一致同意。
在講臺上胡占元鄭重地宣布,每天晚上,只要他辦公室里的燈光不熄,同學們就必須繼續學習。“沉默?”他目光炯炯地掃視全班,“看來同學們都同意這么做。”依然是沉默,于是他滿意地搓了搓手。
不到兩天,以學習委員為首的許多同學都養成了每隔十幾分鐘就出來看一看辦公室門上的燈光的習慣。某日,已經異乎尋常地晚了,門上的玻璃窗依然亮著。幾位早已焦躁不安的學生趴在門縫上仔細諦聽。其中一個問另一個:“什么聲音?”另一個思考了一陣說:“似乎是打呼嚕的聲音。”
胡占元很快就發現學生們和他一樣,利用燈光亮著的時候睡覺。經常,當他走進教室時,就看見大多數頭顱都倒在桌上,四周洋溢著一片幸福安謐的氛圍。有幾位打出的呼嚕也決不比他的遜色。結果胡占元和教師決定只好采用較為原始的的方法,即規定他們每天必須做完更大量的作業。他得到的依舊是一片沉默或者他認為的默認。看著日復一日在紙上飛快運行的手,布滿血絲的眼睛,沒有或懶于表情的臉,聽著沙沙的聲音,以及短促的、低啞的互相詢問聲,他是多么滿意啊。從這里將走出多少大學生,比以往要多得多。他將創造奇跡,讓人們明白忽視他胡占元是何等不容置疑的錯誤。
一天,方琴對她同座的女孩子說:“我想睡幾分鐘,待會兒你叫醒我。”十分鐘后,那個女孩子推了她兩下,但方琴卻絲毫沒有要醒過來的跡象,反而軟軟地像個布口袋似的倒了下去。一聲驚叫使靜謐沉悶的下午變得興奮騷動起來。胡占元奔來忙去,指揮人們將方琴送往醫院。他表現得出乎意料的鎮靜和靈敏,第二天,他買了許多水果和罐頭去看方琴。在病床旁,他像個嘮叨的女人一樣和虛弱地倚在枕頭上的方琴談心。他談到對“孩子們”(他用了個很動感情的詞)的期望、身體的重要性,以及他本人的責任和失誤。后來,他和她都被感動得哭了起來。同病房的其他病人看著這一幕,心想:“多好的老師啊!多好的學生啊!”方琴出院后,曾在課間休息時兩眼虛視空中,做神往狀,對同學們說:“其實,胡老師還是個挺好的人。”大家都被迫陷入沉思之中,唯有龐文遠冷笑一聲,引用了一句某經典哲學原著上的清醒而深邃的話,大意是要對現實保持冷靜的分析和批判。這本書他最近正和袁敏中一起研究。方琴白了他一眼。他和她的父母都在同一個單位工作,但他們從小就互相看不慣。
胡占元認為他必須把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到班上去,否則稍一疏忽就可能出事。“他們不能沒有我。”他憂慮地說。方琴很快恢復健康出院,總算讓他松了口氣。從此胡占元隨時守護著他的學生們。每當他輕輕地走到一個同學身旁看他學習時,這個同學就會馬上“天真”地抬頭一“笑”(其實比哭還難看),希望他趕緊走過去。他們常在他背后做各種含義復雜而微妙的手勢。他們為在方琴住院期間表現得與胡占元同心一意而后悔不迭,因為現在他們不得不隨時對胡占元日趨溫情的關愛表示真摯的師生情誼。這種感情應當自然而然地流露,必須不存在任何虛偽造作的成分。他們居然干得很成功,以至于胡占元心情和語調均很柔和地對妻子和孩子們說:“說心里話,人與人之間還是可以理解的,比如說我和學生們……”妻子和孩子對視一眼,妻子說:“你爸爸又不知得了什么病,別理他。”
五分鐘后,胡占元的鄰居們無動于衷地聽見隔壁傳來清脆的碗碟碎裂聲和男女的叱咤聲以及小孩興高采烈的呼喊聲。
四
柳露對那些有關的竊竊私語感到極度厭惡。她知道自己長得漂亮,身材苗條修長,略帶憂郁和倦慵的神態,這些都讓男孩子們神魂顛倒。早在初中時,她看上去還是個小姑娘,就有一些大膽的男同學悄悄地在她身邊出沒。時至今日,在這個學校里,關于她的傳聞有六七個不同的版本。但有一點是人們公認的,那就是這個迷人的少女很危險,善于玩弄別人。說這話的人一般都權威性地點點頭,以示確鑿無誤,仿佛他就是當事人。她和誰都不親熱,也很少說話和玩鬧。據說她家里管得很嚴,這更增添了人們對她的懷疑。事實上,她也不太可能與別人更多地來往,因為大多數女生都暗懷嫉妒地避開她,大多數男生都被她的冷漠所疑惑而不敢接近她。
柳露知道人們常常對她作出各種評價。從街上走過時,她也確實有些孤芳自賞。然而一回到家中,一切都在轉移著她的注意力。哥哥從外地的工廠里回來了,和他一起來的是個胖乎乎的女孩子,柳露未來的嫂子。她在擁擠陰暗的房間里東張西望,轉動著身軀,高聲地用隱蔽然而刻薄的、充滿市井智慧的語言指出家具之陳舊、空間之狹小、情調之蒼涼。哥哥和她一起訴說生活之無望。柳露坐在自己的床上——對面是妹妹的床——用幾乎是仇恨的目光追蹤著嫂子的身影。桌上攤著她的課本、作業、參考書等等,但她根本無法看進一行字,即使他們不回來也是一樣。每到夜幕降臨,似乎一切都顯得隱隱浮動,仿佛透過霧氣觀察對岸。從小患有貧血癥的柳露神情癡呆地置身于這幅色調暗淡的油畫中。母親佝僂著身子像某些膽怯的動物一樣悄無聲息地溜進來,又悄無聲息地溜出去。她穿梭于各個房間,嘮嘮叨叨地指責家里人的生活細節,心疼地保衛著所有的破爛。她干癟瘦小,眼睛看著別人就像長期幽閉的人對一切都感到驚異似的。柜子里的相冊,貯藏著她的青春和風采,她昔日的美貌和歡樂。在從前的照片上,柳露的母親無疑是個光彩照人的飽滿的血肉之軀,而現在則已化為無數種疾病和苦難吞噬過的一堆殘渣。父親屬于那種勤勤懇懇的、干了一輩子卻永遠也升不了官的小職員。他把在單位上受的氣傾瀉到家里,常常在餐桌上使一家人陷入傷心和沉思。頭頂已經開始一片一片地禿發,而吞云吐霧的嗜好卻日甚一日。高興的時候無所顧忌地高談闊論,偶爾也博得妻子兒女的幾陣笑聲。
“我一定要考上大學!一定!”柳露對自己下命令說。
而父母同時在想:“千萬不能讓露露被哪個野小子勾引了去。”
這并非杞人憂天。胡占元曾經鄭重其事地約柳露的父親談過話,內容無非是“青春期萌動”什么的。“別以為……”胡占元對準湊過來的禿頂說,“這年頭什么事不會發生呢!你的女兒……”他的詭秘嚴肅的神情使過路的人更容易理解成媒婆而非道德工作者。“我們班已經出了一個‘多舌鳥’啦!”
“多舌鳥”有一段時間是班上的同學們又羨慕又嫉妒的人。她能說會道,一張殷紅的嘴微微撅起仿佛生來就想接吻。柳露盡管發誓要將全部精力都用在學習上,但還是最先發現“多舌鳥”忽然間變得心情舒暢,眉開眼笑,神不守舍。她還發現隔壁班的某個男生總在附近轉悠,“多舌鳥”的目光與他屢屢對視,神情顯得幸福非凡驕傲無比。或者他在遠處做個手勢,“多舌鳥”便裝作很自然的樣子走出去。這些神秘的舉動瞞不過敏感的眼睛。許多平時心無芥蒂天真爛漫的女孩子都滿腹惱怒地裝作沒察覺,但她們自然而然地減少了和“多舌鳥”說話的次數。柳露也不無憂傷和氣憤地想到,其實自己比“多舌鳥”更有資格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她會比“多舌鳥”更嬌羞,更溫柔,更具風情,更活躍,總之,更可愛。
蔣少南每次把目光投到她身上時,都能看見她專心致志地在看書或做習題。對于周圍的舉動響聲她絲毫無動于衷。最令他驚奇和佩服的是,有一天,隨著班長方琴的跳躍而入和高聲宣布,全班沉浸在獲悉某種喜訊的歡樂踴躍之中,這是逼近預考前極其罕見的景象。柳露卻始終沒有將注意力移至面前的書本之外。與她同座的韓慧東張西望了一陣,終于無法忍受縱情歡呼的快樂而離開了座位。
不僅如此,畢業前交換相片的巨大浪潮也未能席卷她。柳露似乎已決定棄絕一切作為年輕人的沖動和興趣。有幾個平時因有“自知之明”(據他們自稱)而不再刻苦、只是談笑打鬧的男同學密謀良久,其中一人在同伴的慫恿和賭注的引誘下,提出和她交換畢業照的要求。柳露毫不猶豫用毫無表情的聲音一口回絕了他。這位一向暗暗鐘情的傾心者像駝鳥散步一樣訕訕退去。坐在柳露后面的袁敏中此時清楚地聽見她的自言自語:“這樣的人,也來問我要照片!”袁敏中立即陷入具有高度邏輯性和嚴密推理的思索中,以判斷自己是否也屬于“這樣的人”之行列。不過,幾天以后他就打消了這樣的顧慮,因為柳露和韓慧趁他不注意,迅速地將他的最后兩張相片劫去,然后笑嘻嘻地耍賴不肯歸還,袁敏中只好再去洗過。同時被劫的還有與袁敏中同桌的龐文遠。但當他倆掏出畢業留言冊請柳露題字時,卻又未能如愿。韓慧倒是爽爽快快寫了幾行蹩腳的格言。
有一段時間,人們無法理解地發現,方琴和柳露忽然變成了親密無間的好朋友。而在此之前,人們在某些偶然場合或時機,也分別聽見過她倆對對方的微詞。方琴作為班長,她誠懇而真摯地認為自己有責任幫助別人(不論別人是否需要她的幫助),尤其是對于那些性格憂郁軟弱、身體纖細瘦削的人。她的目標是兩個人:柳露和袁敏中。后者以其迷離的神態和沉思的嗜好令她大為憂慮。他低著頭,抱著雙臂,玄學的風暴席卷他的思想,就像雷雨迅疾地籠罩整個大地。他被自己年輕而單純的頭腦無法理解的一切所糾纏。世事如煙云一般從他眼前掠過,外界的一切紛擾似乎都無法觸動他僵硬的、典型的姿態,人們無法不由此想到修士、隱者一類的詞語。而方琴接近柳露,卻引起得眾說紛紜。兩個女同學在太陽落山的余暉中徜徉于校園的芭蕉樹旁,西方的殘霞雕飾出她們的剪影,一個豐滿結實,一個苗條瘦弱。她們公然勾肩搭背,信步漫游,似乎向一切隱秘的情感挑戰。然而,誰也不可能了解其中的片言只語,沒有人敢于窺測她們的竊竊私語。柳露對這種不正常的親密感到不那么舒服,但她沒有足夠的勇氣反抗如此強烈的熱情。她甚至將自己的秘密向方琴傾吐,因為她寂寞得太久了。不過,出于謹慎和猜疑,她還是說了足夠多的謊言。她望著方琴被輕易感動的臉(這張臉曾經也是清秀的,但被粉刺留下的疤痕無情地吞噬了),心中平靜如水。這個愛鬧愛笑的班長,看上去那么老練和成熟,實際上卻幼稚得驚人。柳露為自己的反敗為勝暗暗得意。終于在一個陽光明媚、和風怡人的中午,在寂靜凝滯的花園中,方琴羞澀而熱烈地暴露了她的隱情:她是多么痛苦地愛著袁敏中啊!那個瘦削的、神秘的家伙,那個一臉小聰明的、寫得一手漂亮文章的家伙,那個愛炫耀自己的外省血統、永遠挑剔和不滿的家伙啊!而他卻絲毫也沒有察覺。每到星期日,她或者登上化外巖,窺視袁敏中家面山的窗口,或者徘徊于河邊,遠遠眺望那所掩映在烏桕樹和松樹、樟樹之間的房子。她想盡一切辦法接近和暗示他,但他的寧靜而略嫌害羞的心里卻始終沒有往這方面想,甚至仿佛害怕受干擾而常常避開她。實際上袁敏中對她的活躍和狡黠感到一籌莫展、無以應付。方琴在絕望中寫了一首詩給他看,而他十分驚訝地發現自己一點也看不懂。直到三年后他愛上一個女孩時才對這一切恍然大悟。柳露冷淡地傾聽著這些,偶爾點點頭。沉浸在想象中的方琴對她幾乎視而不見,只需有一位聽眾就足夠了。柳露帶著不耐煩的神氣答應保守秘密。她滿腹悲涼地看著這個面孔被愛情燒得通紅的姑娘,感到心煩意亂。那段日子里她粗暴地對待任何人,并竭力把自己想象成一位被幽禁在永遠黑暗的城堡中的少女,伴隨著無邊的冷寂和瘋狂的祈禱。這黑暗就是那些越來越多的習題,越來越頻繁的訓話,越來越嚴峻的臉色……蔣少南在陽光明媚的窗子旁斜倚著注視她,在教學樓旁高大的法國梧桐和蜀葵的陰影里注視她,在灑滿落葉的校園小徑中揣著雙手注視她……這目光曾使其他的女孩嫉妒和憤怒。朱雯忍無可忍,終于向班主任胡占元控拆了存在于這個班上的許多令人憂慮的現象(但她出于某種顧忌沒有具體指證任何一個人)。胡占元同樣忍無可忍地發起了一場秘密的監視運動。他分頭把每個同學叫來,以對待多年老友般的親切態度與他們傾心交談,語重心長地誘使他們承擔起互相監視的任務。“每個人都蒙在鼓里。”他想。但事實上所有人都暗地里串通一氣,無情地嘲笑“大灰狼”(他們給胡占元取的諢號)的狡猾伎倆。事情變得一團糟。教室里,監視的警惕的灼灼如炬的目光和傾慕的謹慎的熊熊似火的視線交織穿梭,糾纏不清。柳露給自己下了殘酷的命令:永遠讓蔣少南的熱情無所收獲。她決不向他投去回報的一瞥,決不讓他驕傲的心增添一絲得意。蔣少南陷入無言的隱痛,仿佛一只失去巢窠的兀鷹那樣頹喪和迷惘。柳露愉快地哼唱,折磨一個自己一向佩服的優秀人物,看見他被失意的毒汁煎熬得疲憊不堪,這是何等的樂趣啊!柳露的成績不斷上升,她毫不客氣地一舉躍入前十名,緊接著,以挑戰的姿態威脅一向穩如泰山的人。她甚至超過了方琴。她嘲笑趙江,盡管這個學習不怎么樣的人是全校有名的學生會干部和插科打諢的專家。她以平行偏下的角度掃視龐文遠。這個公認有一顆聰明的大腦袋的山東人的后裔,從未取得過他應有的成績,原因在于夸夸其談、惡作劇和對哲學的狂熱愛好。北方人的血統賦予他一具粗碩的骨骼和豪爽的氣質,而他卻在這位嬌弱的南方姑娘面前變得十分溫柔,以至于許多人疑竇頓生。柳露在這些小小的勝利中忽然察覺蔣少南已不再頻頻看她。他重新昂起傲慢的頭顱,重新顯出他那莊嚴的冷漠神情。她勇敢地凝視他,而蔣少南報以居高臨下的諷刺性的一瞥。這激怒了柳露。于是許多人又在私下里猜測這個性情反復無常的女孩又在生什么氣。
此時她發現自己對外語有超乎尋常的愛好,便一頭扎了進去。在長時間埋頭用功的昏眩中,她不用照鏡子也能感覺到自己面頰的失血的蒼白。手臂因過多的連續書寫而僵硬酸軟,放學后走在路上的腳步虛浮而飄忽。她甚至相信自己的靈魂和青春已經在那沉悶的教室里蒸騰消散得無影無蹤了。
“等著瞧吧,”她狠狠地想,“總有一天,哼……”
五
袁敏中離開學校時,月亮已像夜行的貓一樣潛下山去,僅在天邊山沿的輪廓上留著微微的殘暈紅色的光。他回頭望望教學大樓那黑魆魆的、神秘而莊嚴地踞峙在不遠處的影子。它的深深的門洞在夜里仿佛一張巨大的獸類的口。袁敏中認為這學校僅僅在此時尚富有某種詩情畫意。另一條道上,龐文遠和趙江肆意的高聲談笑隱約可聞。有時,他們喊著袁敏中的名字,并用手里的廉價竹笛吹出刺耳難聽的單音。袁敏中也掏出一支同樣廉價的洞簫,遠遠應和,其聲調實在令人無法恭維。
這是預考后的那天晚上。教室里已空無一人。通過是沒有問題的,在重新開始復習前有幾天等通知的時間。他們三人毫不費力地將自己推入神經質的、放肆的狂歡之中。袁敏中將自己花了幾個小時布置好的黑板報擦得東一道西一道,仿佛一張沒有規劃好的城市鳥瞰圖。從前面講臺上龐文遠、趙江手里擲來的粉筆頭在他四周開花,留下一個個白色的印痕。所有的翻斗抽屜都被他們弄得砰砰作響。他們找出所有的瓶子、盒子等等,從窗口往樓下扔,聽它們在法國梧桐樹下的水泥地面上砸得粉碎的聲音,并想象玻璃碎片四散飛濺。龐文遠在走廊里點燃廢紙,一股煙霧彌漫開來。空蕩的教室里他們的夸張的、粗野的笑鬧聲撞來撞去,突然又代之以一片亂七八糟的笛簫合奏。很快,簫的聲音停了下來,袁敏中望著搖頭晃腦、樂不可支的龐文遠和趙江二人,對他們的活寶模樣很覺得滑稽,同時又感到不可抵御的傷感。他還不習慣這種毫無節制的胡鬧。
胡占元帶著心臟病發作般的痛苦神情闖了進來。他痛斥這些荒唐的行為。“什么聲音!”他吼道,“就像……就像用刀子劃玻璃一樣!”這個比喻讓袁敏中感到一陣揪心的肉麻,這是他最受不了的事情。他們用一種傲然而無可奈何的沉默對待胡占元。電壓很不穩定,日光燈一忽兒明,一忽兒暗,預示著整幢大樓快要熄燈了。這使胡占元的臉呈現出多種色彩和層次。袁敏中想起畢加索畫中的人物。小時候他在父親的辦公室里亂翻亂找,那些鼻子眼睛亂成一堆的古怪作品嚇了他一跳。“我討厭這些畫。”他說。“我討厭你們這種頹廢的行為,”胡占元說,“我討厭……”
“我也討厭……但我討厭的是,騎著自行車,”袁敏中懶洋洋地坐在那兒想,完全不理會別人,“由于緊張吃不下飯而餓著肚子,面帶疲倦和壓抑的表情,昏頭顛腦地奔赴考場。”并且因為在路上和野鄙的農民相撞——甚至僅僅是擦過一點衣服——而被當胸揪住,大叫大嚷,擔心趕不上時間而急得想殺人。好不容易脫身后,他憤怒地飛馳在塵土飛揚的、骯臟的、擠滿挑籮抬筐人的的小城街道上。他瞥見幾個同學帶著同樣焦急的神情各自匆匆趕路。預考在另一個學校進行。對于某些人來說,這場考試甚至比高考更重要。假如通不過,連上補習班的資格都很可疑。靜謐。袁敏中能感覺空氣中濃得要滴下水來的緊張。他發現別的學校的監考老師惡狠狠地巡視每一個角落、每一支筆、每一雙手和每雙眼睛。“他們巴不得這里有人偷看。”他想,“這樣,他們自己的學校就無形中更光彩一些。”那些老師從他身邊經過時,他毛骨悚然,如芒刺在背。坐在不遠處的朱雯因頭暈嘔吐而被扶出去休息。袁敏中看見他們竊喜而又裝作不動聲色的樣子。她回到考場時,給了大家一個虛幻、蒼涼的笑容。這笑容擊中他的骨髓和心臟,擊中他因饑餓而痙攣的胃,因充血而發熱發漲的大腦。虛幻的笑容啊……那時候他站在黑暗的山坡上,陰森森的樹林在他身邊沙沙作響,如同微風中的鬼魂在呻吟。他搖晃著腦袋,企圖讓僵直的肩背松弛下來。教學大樓的扇扇窗戶溢出的燈光使他感到既孤獨又寒冷。他發現自己甚至連笑一笑的愿望和氣力都沒有。持續不衰的悲愴和無可名狀的恐懼襲擊了這位無法讓自己停止思考的年輕人。袁敏中想象著突如其來的死亡的場景。他從小就控制不住死亡的念頭,多少次感到自己就躺在一座由鮮花和蘭草裝飾的靈柩里,由無數沉默(但也沒有眼淚)的人護送著緩緩向墓地行進。他的墓碑上將刻著這樣的文字:“無名氏,年輕的思想者和藝術愛好者。他死于神秘的召喚。”但同時袁敏中又懷疑自己是一位葬禮的旁觀者,由于目睹如此平靜而莊嚴的場面而心滿意足。一會兒,他又仿佛看見了荒原上的風暴,席卷大地的烏云和驟雨。古希臘式的悲劇英雄屹立不動,將以毫無悔恨的犧牲來拯救這飄搖的世界。袁敏中感受著自己因激動和涼意而微微顫抖的身軀。他痛恨這經不起折磨的身體,為此他將不可避免地失去怎么樣的機會和樂趣啊!半小時前,他揮動著手臂,在同學們的明顯佩服或不肯輕信的笑臉中間,和龐文遠一起高談闊論,語驚四座。兩位至交好友的思維漫無止境地飄移,對別人的疑問和嘲諷置之不理、嗤之以鼻。他們總是在關鍵時刻恰到好處地引用一兩句古代典籍中的名言,無止境地贊美先秦諸子的學說,并頗令人費解地大罵宋明理學。他們一唱一和,興高采烈,頗覺得自己就是魏晉名士、“竹林七賢”之流。“隱居,”袁敏中說,“我根本想不出比這更有意思的事情了!”然后他描述在名山溪流之畔飲酒賦詩、清談修道的美妙生活。(此時有人大煞風景地指出袁敏中根本就是滴酒不沾。)龐文遠嚴肅地提出不同意見,表示更認同孔孟的入世精神。(此時幾個除了功課以外什么也不關心的女同學捂住耳朵說:“吵死了!”)然后他們又忽然惋惜起文言文這種優美奇妙的語言的死亡。有一些心猿意馬的男孩子參加了爭論。感到疲倦和虛弱的袁敏中——即使不很強烈的興奮也能使他很快地疲憊,原因在于厭食反應導致的營養不良。有一次他讀到卡夫卡的小說《饑餓藝術家》,認為那寫的就是他——忽然極度地沮喪和悲傷,幾乎立即陷入沉默。他觀察著人們揎拳裸袖的爭執和飛濺的唾沫,發現當時和在此之前的一切是多么荒唐可笑,多么令人難以容忍,多么讓人感到羞恥。袁敏中帶著冷笑離開他們,并認定中了某種自己和別人合謀的圈套,同時慶幸及時地擺脫了出來……蒼涼的笑容啊……小時候父親牽著他的手穿過市政府的林蔭大道。兩邊墻上貼滿了批斗父親的惡毒的大字報和標語。父親的臉色沉重而鐵青,卻還故作輕松地教訓一心想跑去大撕一通的兒子。他,一個貧窮而且地位低微的藝術家,一年中有五六個月在外地奔波。夏天穿著一件肩背上全是洞的破汗衫,揮汗如雨,奮筆疾書。在這個國家做一個藝術家,其命運是可想而知的。母親帶著袁敏中在梧桐樹下揀取那些掉落下來的清香的梧桐籽,回去炒著吃,因為沒有足夠的錢去買零食……九歲時,他捧著一大本厚重而黃舊的繁體字版《西游記》向父親問兩三個生僻的字,父親驚訝地望著兒子。“你看得懂嗎?”兒子點點頭,并津津有味地復述其中的情節。那時候他毫不猶豫地發誓將來要當一個作家,并以驚人的速度閱讀家里那些古老的書籍。一天夜里,他被噩夢驚醒,爬起來,聽見了隔壁父母憂慮的對話,關于他這個已經很明顯的愛好。“這意味著危險的命運、難以忍受的折磨和永無止境的痛苦……”父親說。他望望自己細瘦的手腕,摸摸自己尖削的面頰。幾乎所有的人見到他都嘲笑他:“最近更瘦了!”而他只是報以橫眉冷對。父親解釋說:“這孩子脾氣太壞。”羞愧和絕望纏繞著他……不知從何時起,他的房間里總是傳出一種宏大的、繁復的、如森林、如迷宮、如狂風驟雨、如海上的浪潮、如夢幻、如春日、如呻吟、如抗拒、如怒吼、如沉思的音樂。“路德維希·凡·貝多芬!”他驕傲地說,仿佛那是他自己一般……
教室的燈光躁動了兩下,終于完全熄滅了。四個人一瞬間都很欣慰地感到某種解脫。隨即胡占元命令道:“回去,都回去睡覺!”
當晚,他在日記中寫下了對胡占元的新感覺和新看法。他總是記下所看見的和所想的一切。那是他的寶藏,他自由馳騁和君臨萬物的地方。在那里面,龐文遠帶著他的熱情和惡作劇擾亂寧靜的生活。只要不學習,龐文遠就有著無窮無盡的精力和無休無止的創造性。而每當成績下降,他就在文具盒里放一張座右銘。這個月是“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為勇也……”下個月是“敦品、勵德、篤學”。趙江常常踴躍而來,問他:“最近又換上什么古人語錄?我也學一學,以便寫作文時引用。”他們便嬉笑打鬧起來,并互相傳授某種拳術的第一招(不等學到第二招,他們就換一種更簡易的),直至被班主任找去加以訓斥。方琴得意地嗤嗤笑著,令人懷疑就是她搗的鬼。只要龐文遠對她不太恭敬(他常常如此),她便威脅要回去將他的行徑告訴他母親。“一字不漏。”她說,“哼,你們倆那么要好,袁敏中就比你好得多……”她神秘兮兮和富有進攻性的笑容,吞吞吐吐的話語,躲躲閃閃、無處不在的蹤跡,忽然歡喜、忽然怨恨的態度令袁敏中不知所措,不明所以。他總能忽然在抽屜里、在書包里發現一封信或一張紙條,上面寫著無關緊要的小事或小小的要求。“女孩子就是怪。”袁敏中想。有一次她抱怨他過生日沒有邀請她,卻邀請了柳露和另外一個女孩子。袁敏中很奇怪她為什么不事先說明。起初他的確想過要告訴方琴,而她卻不知去向。那是一個明月高懸的夜晚,袁敏中、龐文遠、趙江、柳露和那個女同學,他們興高采烈地吃著自己準備的簡單的食品:一些糖炒栗子、鹵肉、煮豆子,等等,還喝了一點香檳酒。柳露的臉很快紅了。袁敏中的視線和她相遇。她的眼睛長得很漂亮,笑起來尤其動人。那里面有一種飄蕩的、尚未燃燒的、朦朧而疑惑的、充滿暗示和等待的東西。她迅即垂下眼瞼。袁敏中說著笑話以掩飾內心的窘迫。“我以前竟沒注意到,”他想,“這太危險了。她將毀了我……”其后當他們五人攀登化外巖的時候,袁敏中沉默不語,而柳露卻越來越高興。他們站在山頂上,眺望遠處曲曲彎彎的河水泛出粼粼的幽藍色光芒,在碩大的深色夜幕中傾聽江聲和松濤持續不斷,動人心弦。他憂傷地感到自己和異性之間的距離,而當他意識到這點時,他離她們更加遙遠。“未來的某一天,”他本能地預感到,“我將為此而長久地痛苦。”龐文遠指著江邊的一條若隱若現的大路說:“那就是我們沿江而上的地方。”那時候,全班都在一個靈活有余而誠懇不足的男同學的引誘下前往溫泉游玩,一路上忍受自行車在石子路上顛簸震蕩的苦處。而袁敏中、龐文遠和趙江背著一口鐵鍋,兩捆柴火,一小袋米和生肉、蔬菜等等,逆流而上,去小河的上游野餐,他們穿過村莊、苗圃,走過石板橋,在江上運沙船夫的揶揄聲中,在農村骯臟的孩子的圍觀和好奇眼神中談笑前行,旁若無人。在一片荒原上,他們挖開沙丘,立起爐灶,采集漫無邊際的冬天殘留下來的干枯的野草引火。一陣大雨在他們剛剛燒完菜時傾盆而至,他們在兩把傘拼成的遮護蓋下大笑不已。幾個白癡般憨呆的農民站在旁邊毫無表情地看著。第二天,他們得意地在班上炫耀,召來的是一些嚴肅認真的人的指責,罪名是脫離集體,無同學感情。當然,實際上后來雙方都遭到胡占元的嚴厲批評。“沒有我的允許……”他說,“出了事怎么辦?”但小黃瑩卻悄悄地對他們說:只怪她沒有得到消息,否則她一定跟他們一起去開開眼界。這位嬌寵成性的漂亮女孩,她的笑聲聽起來就像一種毫無防備的軟體動物被巨大的力量猛地擠壓時發出的聲音。她早已不再將功課當作一回事。她父親擔任的職務和他擁有的社會關系使她從不擔心前途。每當上自習課時,她就用手撐著腮,回過頭來,目不轉睛地往后看。許多男孩子都得意地宣稱,那是在看自己。爭論不下之余,他們仔細地進行觀察,終于得出統一的結論:她誰也沒看,視線是空蕩蕩的,不知落在何處。回過頭來,大約只是他的嗜好罷了……
第二天,袁敏中帶著閑散的心情獨自在街頭漫步。無數的人匆匆來往,臉上焦急而緊張。現代交通工具呼嘯而過,揚起彌散的塵土和令袁敏中無法消釋的惆悵。陽光在江面上微微跳躍。袁敏中穿過大橋。浩大的江風吹亂他的頭發和衣襟。在橋頭上,他俯瞰引橋下的擁擠的小街。他看見蔣少南大步地穿過重重疊疊的人群,高昂著頭顱。他又看見在路邊上陶振五無所事事地坐在欄桿上,神情呆滯。蔣少南路過陶振五身邊時,他們冷冷地對視了一眼,沒有任何交談,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蔣少南很快消失在拐角處。陶振五也被洶涌的人群所吞沒。
“他們中的一個,將不斷地面臨一個又一個障礙、挑戰。他將在人生之河流中奮力游泳。他擊碎一次又一次浪頭,堅決而永不屈服。每當他獲得一次勝利,更大的風浪就迅疾而至。當他到達岸邊時,或許就是他疲累至死的日子。他們中的另一個,將永遠在世界的最底層掙扎,永遠忍受譏諷、輕視、貧困、屈辱,永遠像路邊的野草或墻洞中的小蟲蟻一樣自生自滅……”
“而我,”袁敏中想,“我將坐在充滿預感的窗前,窗外是無聲無息、悄然降臨的夜幕。我將在這茫然的時刻,以全部的忠誠和耐心記述這神奇莫測的一切。”
夜行客車
在登上列車的時候,我最后望了一眼籠罩在暮色中的這座城市。我的內心平靜如水。我想:今后我恐怕再也不會踏上這片土地了,因為這里已沒有什么可留戀的了。在這陰雨連綿的季節,我從遙遠的地方奔到這座南方小城,為的是看一眼那位令我牽掛多年卻又總是擦肩而過的女孩。我看到了什么?一個心滿意足、神態倦慵的少婦,以及她那熱情友好的丈夫。當天下午,我就買好了回程的車票。這趟車傍晚出發,夜間十二時半到達,我還來得及回到自己的那間孤零零的宿舍,躺到自己的床上,度過這個夜晚。此刻,我渴望自己的床。一張床往往意味著一夜零亂的夢。在夢中,我可以對自己說:當一個人真正失去自己心愛的東西時,他也就可以不再痛苦,因為痛苦也隨之丟失了。
我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周圍全是陌生人。在陌生人中間我感到安心,因為他們與我的生活無關。列車真是一種奇妙的東西:這么多的人圍繞著你,他們與你奔向同一方向,他們挨著你,走來走去時擦著你的肩膀或膝蓋,而你盡可以對他們置之不理,仿佛他們根本不存在似的。你擁有眾多的同伴,可你又是孤獨一人,舉目無親。你的耳朵里人聲喧嘩,而你卻只擁有寂寞。每次我乘坐火車都感到憂傷。這使我對火車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因為憂傷能讓人上癮。一旦你曾經憂傷過,你就再也不愿意離開它了。所以我總是一個人上火車,而不要同行者。
鄰座是一個很年輕的女孩。她的長發遮著臉頰,一雙眼睛從垂下來的發叢中望著窗外,眼神空洞無物。她不動,也不說話。對座的人與她搭訕,她也只是很勉強地笑笑,并不回答。這是一個無聲無息的人,有時我甚至意識不到她的存在。
列車出發了。暮色降臨。隱隱約約的田野出現在視野里。遠處亮起了農舍那星星點點的燈光。一些歸巢的鳥兒急匆匆地掠過天空。列車輕輕地滑行著,傳來有節奏的單調的“咣當”聲。
突然,我身邊的女孩說話了。她說:“能讓我坐在窗邊嗎?我想看看窗外的景色。”
其實我也想看窗外,但猶豫了一下,我還是和她換了座位。我無法拒絕一個女孩子的要求。她低低地說了聲“謝謝”, 就再度沉默不語,如一尊雕像那樣凝固在窗邊。
她臉朝著窗外。但我覺得她并不是在看風景。事實上,夜色越來越濃,外面的景色已是朦朧的一團,看不清什么了。她坐在窗邊,背向眾人,我認為她是為了與別人隔絕,更好地獨處。她的姿勢十分僵硬,這表明她拒絕別人,也包括我,這個把座位讓給她的人。她獨自一人,在窗邊構成了一座城堡。但我也并不想和她說話。我對陌生人從來不感興趣,何況是一座陌生的城堡。
車廂內亮起了燈光。發車時的嘈雜之聲漸漸靜了下來。列車前行的聲音伴著輕微的搖晃令人昏昏沉沉的。每個人都在疲憊地想著自己的事,或什么都不想。他們的臉上十分漠然,淡淡的燈光照在上面,就像籠了一層煙。這就是我的旅伴們,我想,我對他們一無所知,也不想知道什么。他們對我也是一樣:他們根本不知道我為什么乘坐這趟車,也根本不關心我從什么地方來。他們根本不知道在此之前有一個什么樣的故事。他們的冷漠使我覺得,列車就是一條長長的盛滿敵意的鋼鐵巨蟲,呼嘯著奔向前方。待在這條蟲子的內部,你對任何人都無法信任。尤其是在夜間。
那女孩側著身,留給我一片如黑色瀑布般的長發。有幾縷發絲被窗外吹進來的風拂起,掃在我的臉上,癢癢的。過了一會兒,她站起來將窗玻璃放下。風立即停止了,聲音也小了許多。
時間過了很久,我們沒有說話。我忽而睡去,又忽而醒來。每次醒來都感到心里空蕩蕩的,比以前更加疲憊。不太清醒的耳朵似乎隔了一層東西,列車的聲音輕微而遙遠,聽上去不太真切。我費勁地想要思考些什么,但腦子里一片空白。我轉頭看看那女孩,不知何時,她也靠在椅子上睡著了。她的身子斜著,這樣的姿勢一定極不舒服。
對面座上的一個男人在吃東西。那座上只有他一個人,別的人已經在半途下車了,于是他肆無忌憚地吃東西,吃得很響。他吃了一樣又一樣:蘋果、茶葉蛋、雞翅膀,還有啤酒。他吃得細致而執著,仿佛吃是一件極其嚴肅、重要的工作,而且一刻也不能耽擱似的。為了避免看他,我又閉上眼,昏昏睡去。
漸漸地,我感覺到一些重量慢慢壓在我的肩膀上。那是女孩的頭。幾縷發絲帶著干燥芳香的氣息落在我的脖領里。她睡得很沉,呼吸細小而均勻。我睜開眼,望著車廂頂上那白得有些迷離的燈。我沒有動彈。
對面的男人認真地啃著雞翅膀。經他啃過的骨頭干凈得沒有一絲肉。他很淡漠地盯著我,仿佛我是一個沒有生命的物體。我想:他是否希望也有那么一個睡夢中的女孩將頭靠在他的肩上?我想,這種人一定不知道痛苦為何物,對這種人而言,痛苦就像雞翅膀加罐裝啤酒,可以通過細致認真的咀嚼將它消滅,干凈得連一點痕跡都沒有。
我們目光的對峙結束了。我又閉上眼,想象著列車在夜色中奔馳:它挾著巨大的風,掠過樹木和田野,掠過河流,掠過孤零零的閃著昏黃燈光的房屋,掠過某個呆立在黑暗中沉思的人,呼嘯著滾滾向前。我想象著自己就是一輛無法停止的列車,以瘋狂的速度刺入廣大無邊的夜幕。
“速度是最好的安慰。”我喃喃自語。
“什么?”對面的男人含混地問。
我搖了搖頭,表示與他無關。
此刻,女孩的頭微微動了一下。我趁機調整一下姿勢,好讓酸麻的肩膀舒服一點。
女孩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她的手猛地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捏得生疼生疼的。我側頭看了她一眼:她并沒有醒,她的眼睛仍然緊閉著,但有一滴淚水沾在睫毛上。我沒有動彈。
她含混地喊了一句什么,我聽不清。我和對面的男人對望了一眼。他停止了咀嚼。“在說夢話。”他冷靜地說。接著又開始咀嚼。
“別,別離開我……”那女孩又低喊了一句。
這回我聽清了。
“別……”女孩急促地說,“你說呀,別離開我,你,你快說……”
她搖晃著我的胳膊,頭發在我脖子里撓動,很癢。
“我不會離開你的。”我說。對面的男人笑著搖了搖頭。
女孩一下子停住了。“真的?”她的聲音很驚喜。
“真的。”我說。
我想拍拍她的頭發,好讓她夢中的情景更真實些。不過我還是沒拍。
女孩在夢中竊笑了一下,便很安靜地繼續酣睡,像一只乖得出奇的小貓。她的姿勢也變了,就像情人一樣以手枕頭,壓在我肩膀上。我的肩膀只好繼續承受她的重量。
我向窗外望去。外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見,偶爾有另一列車與我們這趟車交錯而過,發出悠長而令人傷感的笛聲。漸漸地,我看見車窗玻璃上起了白霧,模模糊糊的。
“下雨了。”我說。
對面的男人迅速地瞥了一眼車窗,他說:“沒有。沒有下雨。”
“下了。”我說,“窗玻璃上有水汽,白蒙蒙的一片。”
“玻璃窗上沒有水汽,”他固執地說,“是你在流眼淚。”
我抬手摸了摸。淚珠正順著臉頰流下來。我不好意思地微笑了一下。
“你們年輕人總是有流淚的理由。”他說,“到了我這把年紀,就只關心健康了。”
我對他的厭惡消失了。他笑著點點頭,是那種過來人的笑,平靜而寬厚。
列車進站時,猛地剎了一下車。我的身體向前一傾。女孩醒了。她用手理著頭發,臉紅紅地對我說:“真不好意思。”
“沒什么。”我說。
她湊近來,壓低聲音,幾乎是耳語般地:“我沒說什么吧?”
我一時不知怎么回答。她見我不明白,笑了一下,說:“我這人睡著了愛說夢話,什么秘密都藏不住。”
“沒有,你什么也沒說。”我說。
“那就好。”她說。
我起身下車。女孩向我輕輕擺了擺手。對面的男人則點了點頭。
走出車站,一股清涼的空氣迎面拂來。我長舒了一口氣,覺得心里好受多了。街上闃無一人,末班車也已過了。我背著包,沿著江邊大步走著。一輛出租車在我身后滑行,我沒理它。我不急于到家。但家的氣息在召喚我。浩蕩的江風猛烈地吹拂著,我向風中展開雙臂,想象御風而行的快感。我想對著沉睡的城市大喊一聲。但我終于沒有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