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堂風

風，瞅準了小而窄的入口作為最好的沖刺場地，忽喇一串像土匪叫囂著沖進去，倒是因為無形，沒有叫人那樣害怕，僅僅像頑皮的小孩拂亂了他人的頭發或碰掉了帽子。

這條巷子鮮有人來，路過的，也不過是鄰舍間住得近的，或是馬路對過絲綢廠的職工。

劉婆就在那面水泥墻下覷起眼睛，好像看得見風似的，她的眼睛瞇起來，就聚起一堆皺紋，細密得像她年輕時把玩手中絹扇，絹在炎炎烈日的炙烤中緊縮起來，一層層像水起著細密的褶痕。

她的手里現在握著一柄蒲扇，幫搖籃里的嬰兒趕蚊子。風一過，水泥墻上綠油油的爬墻虎就簌簌抖動，整面墻就像獲得了暫時的生命。劉婆嚷一句：要命這風，人都要刮倒！

風便像是要挑釁她似的，源源不斷地從馬路那兒涌進來，灌進她松軟的頸子。劉婆下嘴唇一顫，站起來撲進房門。

她再走出來，手上多了條豬腸紅的灰絨毯，蓋前先檢查一番，果然尿了，濕的一團。她就罵起來：夭壽個卵泡，還不如麻雀，沒聲沒響就流，還不如麻雀還能澆得遠。她罵得完全忘了自己也是個女的，一邊把孩子抱起來，尿布被扔到地上。小孩一驚，開始哇哇大哭。一哭，劉婆就罵得更兇。

京生這會兒走過來，兩條腿松垮垮的，像剛從床上爬起，未來得及灌入血液和力氣。手里還抓支甘蔗，邊走邊呸呸地往墻根吐。劉婆等他走近，冷著臉說一句：地上剛掃過，亂吐成這樣，不會用手接一接？

京生就說，等著吧，我爹會催我掃的，他一看這就是我吐的。

劉婆就不吱聲了，她把那哭鬧的小東西抓在懷里，坐竹椅子上把尿，偏又只顧哇哇地哭，一滴尿都沒有。劉婆烏青著臉把小東西放回搖籃。

她從鄉下到這條巷子里來已有三年多的時間，說不上什么再嫁的喜悅，雙方都是六七十歲的年齡，就為有個伴。她的這個男人是位泥水匠師傅，七十有五，還是去工地干活。他的身體壯健得很，去井地里挑水，一根扁擔兩頭挑滿滿兩木桶，水都不濺出來。巷子里的人就嘖嘖稱贊，說財寶師傅真是氣力大，年輕人都趕不上。

劉婆自己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都結了婚，孫女外孫都念小學了，也用不著她帶，他們樂得自己的老娘嫁到城里享一享晚年。等她過了來，他們卻從不來看一眼，就當她活得開心。劉婆的男人去外面做工，她一個人在家，也不閑著，托男人的大兒子佟立中在附近人家打聽一下，哪戶剛生了娃娃，她來帶。每個月就掙個五百元，也是一份收入。

劉婆掙來的錢，自己是舍不得用的，一點點攢起來。佟財寶額外又給她一些家用，除了買菜燒飯，多少也能剩下一點。她自己有一只鐵飯盒，把錢用橡皮筋扎起來塞在里面，底下壓著一本銀行存折，立中去給她辦來的，把存取程序細心地給她講過。她渾渾噩噩的，到了銀行又忘得一干二凈。幸虧銀行里的人是不誆人的，見她是個鄉下老婆子，又不識字，便細心地教導她。

劉婆算了一算，這一兩年帶娃娃存下的，也有三四千元。要不是去年老家的一棟土墻遭了臺風，翻倒重修，兒子從自己這兒拿去幾千元，存款會更多。而且這錢存在銀行里，會錢生錢。她以前年輕時沒掙過大錢，這會兒年紀大了，錢倒是會自動跑進口袋里來哄她。她就惦記著哪天回到村子里，穿得光光鮮鮮的，鄰里隔壁都看著她眼紅。

鄉下女人就這點強，孩子都是自己一手帶大，有了經驗就有資格去帶別人家的孩子，也就是憑著這點能耐，她心里多少藏著點自傲，除了給男人整日里服務，說話聲也理直氣壯著。

京生是立中的兒子，住在巷子的末梢，再上幾個石階就是馬路。劉婆則和立歡他們住一個院子，矮矮的土墻，上面覆著黑漆漆的屋瓦。常有幾個孩子打羽毛球，一不小心那球便飛到瓦上去，便搬來一部竹梯子爬上去撈。她總要不放心地走近去，瞇著眼防止這幫小猢猻把瓦給弄碎了。

劉婆對京生還是客氣，畢竟是長孫，老頭子也很寵這個孫子。她倒是不喜歡立歡的女兒，瘋丫頭片子，整天跑來跑去，不要個安寧。因為立歡一家和她用一個灶頭，槽罐里的水用光了，他們也不添，她就要罵。

京生放學早，放下書包就到院里來看看別的小伙伴到家沒有，卻只見著劉婆在哄小孩。他有時也會逗著娃娃玩，或和劉婆扯上幾段家常。京生還在讀初中，個子竄得比他爹還高，她就常常捧了剛燒出來的魚啊肉啊端去立中家，說是給京生補一補。京生問他爹：我該叫她什么？立中就說：叫婆婆就行。于是京生就叫她婆婆。

京生的奶奶在他出生前一年患肺病死了，照片就掛在他爺爺的客堂間墻上，每日一張瘦刮刮的臉看著他們吃早中晚三餐，臉上的表情是木然的，眼神很凌厲。京生聽他娘說起過奶奶，煙不離手，罵不離口，說起來還是一位厲害的角色呢。

這會兒劉婆把嬰兒安頓好了，便去拿了把掃帚，把巷子邊角上的甘蔗渣掃成一堆。她瘦癟癟的身子佝僂著，嘴里碎碎念著，一邊掃一邊念。

丁零零——一陣清脆的自行車鈴聲傳來，才拐過來，一個剎車就停住了。劉婆循著聲音望去，是立歡跨在車上，雙手抓著車把，一只腳踮在地上。28寸的男式鳳凰牌自行車，已經騎了十來年了，墨烏的車檔子掉了幾塊漆。立歡說，晚上我去朋友家吃飯，阿茹回來就跟你吃。在他們兄弟與劉婆之間，永遠少了稱謂，直截了當地開口，略去了那層中國人特有的尷尬與內向。

立歡和妻離婚后，就只帶著一個上小學五年級的女兒。他在軸承廠上班，按說是忙碌的，可是前幾年升任了小組長，就有了閑工夫。閑得無聊就愛摸兩把，手癢的毛病就此成了慢性病，不指望徹底斷根，倒像突然活得有滋味起來。

劉婆應都沒應他一聲，等見他踩上車子，屁股一顛開溜了以后，才喃喃自語地嘆口氣，要是有立中那么勤力就有福嘍！京生又從門洞子里跳出來，叫了一聲，婆婆！把她嚇一愣。京生說，二叔怎么回來又走了？劉婆就放下掃帚說，他連女兒都不顧了，要我來管。再這樣下去，我都成他的保姆了。京生便問，阿茹還沒回來？劉婆撇了一下嘴說，她還知道回家，有這個爹，都成放生野仔了。

劉婆讓京生幫忙照看著嬰兒，自己去燃起灶頭，準備煮飯。灶間堆著撿來的樹枝。馬路邊有人砍梧桐的枝子，她就去撿過來，泛青的枝條折一折還透著水，便擱上些日子，熏干脆了再劈了燒。兩個鍋，一個煮飯，另一個就用來炒菜。灶臺的邊上還立著一只烏漆發亮的大水缸，一掀木板，黑色陰涼的水汽直逼面孔，那水是財寶師傅從井上吭哧吭哧擔來的，她一勺一勺地舀到鍋里，火的威力就撐著鐵鍋，咕嘟嘟地把陰冷的水給吹出氣泡來。要是只蒸幾碗吃剩的冷菜，鍋上就罩個竹架擱上碗，那水煮出一鍋子的白氣泡，也舍不得倒掉，就灌進熱水瓶里，泡茶或者擦澡。

晚上，佟財寶回到家，阿茹在房里看電視，劉婆就開始大聲喚她，爺爺歸來了，出來吃夜飯！阿茹跟她鬧了點矛盾，狠狠地關掉電視嘟著嘴走出來。佟師傅早就打開了一瓶燒飯剩下的加飯酒，抿了一口就沒了。他從褲袋里摸出五塊錢，對阿茹說，去，買一瓶冰啤酒來！阿茹就一臉不高興地嚷著：早不叫晚不叫，肚子餓得要死還要跑腿。劉婆就搡了她一下，快去，爺爺做得累死走不動了。

菜一碗碗端到四方木桌上，桌子靠墻，一邊坐一個人，剛好三個位子。等阿茹把酒買來，劉婆就問她找回的錢，阿茹說，押瓶費要兩塊，爺爺給我吧。劉婆臭罵一聲，小猢猻，拿回來，叫你買買東西還要貪污！佟師傅便“哎”了一聲，朝劉婆揮了揮手說，給她。

佟師傅打開酒，一個人暢快地喝起來，劉婆平時站慣了吃，這會兒也坐下來。阿茹倒不好好坐，跪在木板凳上伸長了筷子夾菜，幾次把包心菜掉到碗外，劉婆就罵一句，坐沒坐相啦，不知道像誰！一邊用兩根手指捏起那掉在桌上的菜送進嘴里。佟師傅就幫著孫女夾菜，他只喝酒，很少吃菜。一天的日曬，使他的臉像灶堂里堆的木柴，失去了水分，皮膚起了一層皺，只要用指甲摳一摳，就能毫不費力地剝落下來。

立歡又去賭了？佟師傅問劉婆，她瞪一眼阿茹，騰出握筷子的一根手指，點點阿茹，問她問她，自己的爹跑去干什么，她最清楚。上回你爹借的錢還掉了吧？那個人還遠迢迢地趕來，硬在巷弄里坐了半天，說是你爹欠了他五百塊，也有兩三年了。阿茹埋頭吃飯，膝蓋底下的凳子一會兒向前斜，一會兒往后倒，她口里含著飯，含糊不清地說，不知道。

佟師傅就咂了咂嘴，說：要是不賭的話，錢存下來，也不比立中家業掙得大啊。本來，阿茹還小，再找一個也把生活好好過下去。阿茹就鼓起嘴，找來干什么？我們家飯也不夠吃了。她說著用手擦了擦沾著飯粒的嘴角，跳下凳子，那凳子一個傾斜，砰地摔在地上。

佟師傅倒了熱水去房里擦身子，阿茹抓起酒瓶一溜煙跑走，當即買了包零嘴跑進房間里去。劉婆便在昏暗的灶間洗碗。那個搖籃放在空余的位置上，嬰兒是不過夜的，被大人抱走了，白天再抱來。終于打掃完了，兩個人就坐在竹靠背椅上看電視，立中送給他們的一臺14寸的“西湖牌”黑白電視機。劉婆最喜歡看戲文，不識字幕，也聽不懂他們具體唱什么，但咿唔喇喇的吹奏和那哀凄溫婉的唱腔使得她覺得一點朦朧的宿命感，她也唯有這點樂趣了。天晴的時候，還搬出佟師傅早年買來的唱機，放上黑膠片子聽戲文。她是有點大張旗鼓地做這件事，抬出桌椅子，放在院子過道的一角，擱上唱針。

立歡一連幾天不回到家里，阿茹便也借口到同學家去玩，落宿在別人家。劉婆看著隔壁那間房黑洞洞的窗戶就開始對佟師傅嘀咕，還不夠，走兩步去立中家說，正趕上他們一家三口吃飯的當口，立中聽著她講，不說話，倒是他老婆和劉婆一唱一和。京生讓出凳子叫她坐，也不坐，愁著張臉像是碰上了大白天的鬼，來求神明的指示一般。

果然，不消幾天，劉婆就在巷子里聽到玻璃“當啷”一聲碎掉，趕到院子里，兩個兇神惡煞的中年男人正往破窗口里探頭探腦。劉婆便連忙嚷道，你們要做什么，大白天不會敲門，把窗給砸了。一個男人問，你是佟立歡的娘？劉婆愣了愣，說，不是。另一個男人就說，不是你敢來管我們！劉婆就說，他犯什么事，你們要這樣動粗？兩個男人就異口同聲說，欠我們錢，說好昨天給的，人影都找不到。

劉婆說，他家又沒啥值錢東西，你們光天化日砸東西犯法的，你們知道他沒錢還跟他賭！其中一個男人就說，你們知道他賭還由著他來，遲早一雙手被我們剁了去，眼下只是給他一點顏色瞧瞧。這時，小孩子哭起來，劉婆就跑去巷子里哄，等她再轉身回來，兩個男人跑掉了。院子里立歡種的一棵小桂花樹被攔腰折斷了。劉婆望了一眼天，很鄙夷地罵了一聲，天殺的，連樹都不放過。

那塊玻璃重新裝好的時候，催債的人又來了一批。這一回都是立中廠里的同事，劉婆就好言好語陪著他們說話，他們都說是看在立中的面子才借給他弟弟錢，說立歡又是哭又是跪地求著他們，家里小孩得了病沒錢治，想想他又離了婚，又當娘又當爹不容易，好歹拿出些錢接濟他。可是一個月兩個月過去了，就是不見錢還來，就開始急。后來去找立中，立中就擺出立場來，早就給你們打過預防針，我這個弟弟要賭，你們還要借錢給他，我是不會替他還這筆錢的，你們就去向他自己要。

立歡都是三更半夜才回來，劉婆聽見兩扇粗笨的木門半夜里嗚嗚啊啊一陣響，自行車“喀噠”一聲踏腳支定的聲音，然后是鑰匙摩擦的窸窣聲。佟師傅早已陷在夢鄉，呼嚕聲聒噪著她的耳膜，她仍能清晰地聽見紗窗外院子里傳來的腳步聲。有一次，他還吵醒了熟睡中的阿茹，還把阿茹打哭，凄厲的哭聲透著薄薄的三夾板傳過來。阿茹哭喊著，我沒你這個爹，你不要來管我。劉婆想爬起去勸，一邊穿衣服，一邊隔著墻喊，再吵再吵，鄰居他們都要被你們吵醒了。罵聲止住了，阿茹抽噎著，一點點輕下去，輕下去。

京生那天又散著閑步去院子，還沒走到爺爺家門口，便聽到一片嘈雜聲，托著尖利的叫罵聲。說是叫罵聲也不太準確，是那種哭天搶地、拖著長音的腔調。他見院子平時洗菜的水槽邊站了幾個鄰居，匆忙趕上去，才見地上坐了個人，兩條腿還往地上蹬。撥開人群往里一瞧，才見是劉婆，臉上哭得淚痕斑斑，她整個人往前一聳一聳，配合著她獨特的哭腔，一會兒是哭一會兒又是罵。京生要去拉她，被她揮開，她銀灰的發髻也散開了。佟師傅做工還沒回來，鄰居們就紛紛勸她，等立歡回來問問他！她罵，畜生種，不死掉！不去外面掙錢，成天賭賭賭，還偷鈔票——呸！又是賭子又是賊骨頭！不要臉，偷我的鈔票！一千塊哪，我的心頭肉唷……

佟師傅回來，自然氣得不行。灶臺上冷冰冰的，一顆飯都沒有。劉婆就披頭散發躺在床上，那個鐵飯盒開著蓋，張著大嘴扔在桌子上。佟師傅就坐到床邊，一只拳頭輕輕地砸在床沿上，他鼻孔里喘著粗氣，罵了一聲：混賬東西！

阿茹背著書包袋回來，朝灶臺一探頭，咦，晚飯沒燒？她裝作若無其事地走進爺爺的臥室，看到爺爺坐在床邊，以為是劉婆生病了。她低低問一句：生病了？她也學她爹，從不肯叫劉婆一聲什么。她向前走了兩步，伸長了脖子問爺爺：晚上要不要買冰啤酒？不料床上突然撲出來一個人，“啪”一聲，阿茹的臉上就被狠狠地打了一耳光。她張大眼睛愣在那兒，佟師傅立刻捉住劉婆的一對手腕子。劉婆還不依，唾沫一口口吐過來。阿茹嘴唇抖動一下，用手背擦了擦臉上的唾沫，眼淚迅速在眼眶里打轉。她把書包袋一丟，身一轉就跑了。她狠狠地拋下三個字：神經病！

劉婆使著勁掙脫佟師傅的手，翻個身，面朝里，嗚嗚地哭上了。邊哭邊責怪說，你個二兒子不學好，錢掙不來還要偷自家人，講出去也笑死人。飯我不燒了，吃不下，我要等他回來找他算賬！餓死他的小猢猻，沒良心的東西，爹囡一個樣！佟師傅無奈地從洋油箱里撈了把花生米，他又去買了瓶冰啤，一個人自斟自飲。墻頭上那張遺照，他的死去的老伴那瘦瘦的臉頰上倒像是滑過一絲嘲諷。

當晚，京生就拿著一疊鈔票塞到劉婆手上。劉婆推了好幾次沒推掉，京生就說，爹說了，這錢就是讓婆婆和爺爺消消氣，二叔拿走的錢還是要他還。劉婆聽著哭了起來。她到底是沒要這個錢，第二天還了回去。立中也就沒跟她犟下去。

立歡消失了兩個月后，總算被立中給帶回來了。衣服反穿，里子被抓破了幾個洞，白色的棉絮掛了一身。他蓬頭垢面的，胡碴把臉給遮去了一半，眼角灌滿了黃黃的眼屎，嘴唇干裂。一張臉孔瘦得像被硬生生挖去兩塊。立中就跟他關在房間里吵架，劉婆還聽見乒乒乓乓撞翻家具的聲音，她心里就冷笑，打死了好，往死里打，這個畜生！

佟師傅匆匆從工地跑回來，直接就跑進立歡的房間去打這個不肖子。阿茹回來的時候，只見自己的親爹癱坐在床底下，鼻孔和嘴角都滴著血，以為死了，叫了幾聲沒反應。跑去灶堂間喊爺爺，劉婆就冷笑一聲，放心，你爹死不了，欠那么多錢，錢都不會放過他。你爹真是不要臉皮，借不到錢了，跑去鄰近的縣城當叫花子，以為衣服反穿就會有人可憐他啊！

佟師傅因為氣過頭，連連喝著悶酒。不到入睡時間，就捂著腹部絲絲地吸著冷氣。劉婆就問是不是肚子痛。他咬咬牙說，不曉得是不是吃壞了東西。劉婆說，我想不是吃壞了東西，是被你那不肖子氣壞的。要不等兩天，還痛的話叫立中陪你去趟醫院，他不是認識些醫生么。

過幾天，仍是腹痛，一次比一次難受，立中便帶著自己的爹去醫院。結果查出來了，醫生對立中說是肝癌晚期，只要拍拍圓鼓鼓的肚子就知道了，里面都是腹水啊，聽聲音也聽得出。立中沒有告訴自己的爹，只是說肝有點問題，要少喝酒，堅持吃藥。怕劉婆嘴碎，話多，所以也瞞著她不讓她知道。立中略懂醫術，便找來一些資料細細讀過，將其中日常需要注意的事項都跟劉婆交代過。

佟師傅本來早就從建筑公司退休了，想著自己身子骨還硬朗，便還是去工地上干活。他剃了一顆光溜溜的頭，平時也穿得簡樸，工地本來就臟，回來一身白灰，抖一抖第二天繼續穿。以為可以干到八十歲，這一回頻頻肚子痛，他只道是腸胃問題，沒想到是肝病，又見立中說得輕描淡寫，以為只要吃著藥不礙什么大事，便繼續地喝酒。劉婆勸著他少喝一點少喝一點，他就極不耐煩揮揮手。

佟師傅死的前一個禮拜，他的兩個女兒也過來了，跟阿茹睡一張床，輪流熬夜陪著她們這個父親。佟師傅躺在床上，掛著點滴，尿道口插著輸尿管，一頭連著夜壺。他神智已經有些模糊，連床前坐著的劉婆、立中、京生統統都不認識了。劉婆只是一徑默默地靠在門框邊，不發一言。佟師傅的兩個女兒嫌棄她笨手笨腳，燒的飯又太硬，劉婆看著病床上的老頭子，剛要奪眶而出的眼淚又吸了進去。老頭子命不久矣，三個月前還生龍活虎的，兩桶子的水還一肩擔回來，就這么一下子，連床都起不了，腦子也不靈清了。這造的什么孽哦！她兩只手在圍裙上摩擦著，微張著嘴，靠著嘴吸氣吐氣，怕一不小心就被老頭子的女兒們看出心里的虛弱。這是她的破綻，一根絲瓜結在藤上，藤枯了，絲瓜再吊下去也是死的命運。

她果真是有克夫命嗎？林蕭被伐木隊的樹軋死那年，她還大著肚子，沒法陪著去醫院，竟是連最后一面也沒見上——她丈夫是死在路上。林蕭的親娘就和他的嫂子背地里說她克夫，她忍氣吞聲地養大孩子，替老人送了終，身子骨弱，下不了地，只好幫本村或鄰村的人家抱抱孩子，掙點瑣碎的錢。又因為她是個寡婦，很受過一陣子同性的提防。她望著眼前那個神志不清的老頭子，想著他一死，自己又要回到本家去，一日三餐服侍她那幾個不肖子，就覺得又委屈又心酸。

現在，佟師傅的床頭24小時少不了人，她也只有上前倒倒夜壺的份兒，晚上實在困了就在躺椅上瞇一瞇。眼見著他腔子里那股氣一點點地弱下去，她也沒法去跟他說上幾句話。常常只在邊上默默瞧著，佟師傅一咳嗽，她就慌忙跳起來遞毛巾送開水。他兩個女兒合著伙指使她，把她支配得團團轉。搖籃收起來了，小孩子的父母一聽說有病人，就提前付了報酬，把孩子接走。

劉婆心中合計自己來了多少辰光，掐掐指頭也才六年多一點，人們口頭上剛剛叫慣的“財寶師娘”看樣子就要隨風而散。她原本也把自己對號入座，名正言順地當起“財寶師娘”來，雖然每日都在死去的佟師娘遺照下吃飯，在那種有如神明護法般的籠罩下，獲得一種比寄寓他人屋檐下好不了多少的生存感，可她畢竟活著，光明正大地取代了死人地位，將朽爛的蘿卜連根刨起，插上新的。

她摘掉身上那塊污臟的深灰色圍裙，掛到墻上那露出一小截圓弧形的柱體上，底下是一個石礅子，也露出一截來。這間土屋拙劣得像個禿廟，外墻原本是黃泥土坯的面，用手挖一挖，還露出半截稻草的頭來，后來用石灰糊了糊，泥就不會掉下來了。頂上屋瓦也重新蓋過幾回，否則下雨天，屋子各個角落不但泛潮，還滴滴答答漏水。可是即便如此，這屋子仍被立歡分去三分之一，三夾板隔開，中間開了條門，另一個門朝向院子。

劉婆站在那個圓拱形僅容一人通過的門洞子里，看那巷子里擠在墻角的爬墻虎的落葉。那堵墻是隔壁大老板的房子，砌有三層樓，水泥刷得整齊漂亮，還從房檐底下鋪開毯子似的植物，只是風起的時候，那些植物就止不住地落下來。她看著那片墨漆般的綠色植物微微張開小翅膀，齊刷刷地向她招呼著，她的嘴角便禁不住浮起一個笑。

立歡攙扶起已經臥床一月有余的佟師傅，感覺聽得到老人骨架緩緩撐開的那種吱呀的響聲，像一把早已銹跡斑斑的舊陽傘硬要打開。劉婆湊上前要去扶，被立歡一只手擋開，她臉上松弛的皮膚底下泛起層紅，掩掩抑抑的，像條蛇蛻著皮，然后她就眼眶一熱。硬著脖子又去扶，又被立歡毫不留情地擋開。佟師傅極緩慢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望了她一眼。劉婆嘴一抖，開始像吃飽了肚子抑制不住打嗝似的抽泣起來。佟師傅一步一步地邁出門口，整個身體向前傾著，好像隨時會摔倒。他那張蠟黃的臉從幽黑的門洞子里面伸出來，背后“哇”地傳出哭聲來，他卻像位超脫了的圣人被那股疾風巨浪般的哭聲趕在身后，仍露出一絲不緊不慢的煙氣似的笑容來。

那是佟師傅臨死前的回光返照。他死在半夜時分，親人大部分都不在身側，京生醒來的那個早上，姑姑輕聲告訴他爺爺去了，他還以為做了個夢。一切都是靜悄悄的，連腳步聲都像貓一樣，當他踏進那間拙陋的土屋時，感覺像是來到了半山腰的一座寺廟。

劉婆一臉呆滯地坐在遺體邊上，遺體擺放在一塊廢棄的門板上，下面墊了兩條長凳。死者的臉孔蓋著棉絮。京生就盯著那塊被左拉右扯撕大了的白色棉絮，要是有呼吸，那棉絮就會一躍一躍地飛起來。果然什么氣都滅了，一片死寂，再盯著看，視線就花了，一切都淹在水里。

入棺的時候哭聲最大的是劉婆，她像當年自己的錢被偷時那樣又坐在地上，一聲長一聲短地哭起來，她銀白色的頭上插了朵白色的絨線花，隨著哭聲也很有節奏地擺動起來。所有的人眼圈都紅了，聽著那敲釘的人一下一下把棺材釘死，仿佛大家都比賽著誰的聲音最響最用力似的。京生感覺像被帶到某種靈異的世界，哭聲凈化了這個空間，撐開了這個空間，在身邊這些好久未曾用力而突然沙啞、破裂的喉音中，他突然覺得每個人都活在過去。在佟師傅一手照料下的家、牙牙學語的嬌嫩、飯桌上的教訓、嚴厲的處罰、貧窮支撐下的骨氣……那哭聲令他們一群人回歸到生命的本初，死者的生與生者的生交疊呼應、搖曳生姿。

可那只是一剎間的幻覺罷了，同聲同泣、骨肉相連的時刻一過，人就馬上回歸現實。兄弟姐妹們坐下來分遺產，柜子里早就空蕩蕩的，立中只是不發話，兩個姐姐就議論起當年父親挖百貨公司地基時撿來的銀元，把劉婆找來問她，她就把自己全部家當打開讓她們翻，除了存折寫著她自己的名字，別的只有佟師傅送她的一副玉鐲和幾身衣服。佟師傅的兩個女兒就拿起玉鐲瞧了又瞧，又把那幾套衣服抖了抖，生怕被劉婆藏了什么去。大女兒問，你真的沒見過那些銀元？上面有袁世凱頭像的。劉婆就睜圓兩只眼睛為自己辯解，這個事不要來問我，問你們自己的阿弟，你們爹神志不清的時候，立歡常常趁我去茅坑來翻箱倒柜。我說說他根本不理會我，他小猢猻也討債得要命，真是爹囡一個樣。立歡就拍了下桌子，大聲說，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翻了？劉婆辯解，你就是翻了，還怕我說，你爹現在骨頭還沒爛呢。

二女兒便說，你也別言嗔了，現在我們爹已經去了，你要住就住下去，要回你鄉下的老家，我們也不會擋著。不過，日子要你自己過下去，錢，我們是不會給你的。立歡便冷笑了一聲，她還住得下去？爹死了這塊地方就是我的，當年就說好了的。

這時，立中打斷了立歡的話，對劉婆說道，你來了也有五六年的時間，當時我們也是想爹晚生世有個伴，所以才托人找了你來，這間土屋又簡單得很，翻倒重造是不可能的，你一個人住著也是要孤獨的。本來跟我們住著我們也不會嫌棄你，但是你自己有親生的兒女，總歸是跟著他們晚年才有個真正的依靠。

劉婆耷拉著眼皮，縮著頸子，因為牙齒掉了一些，臉頰兩邊微微塌陷，嘴唇抿得緊緊的，倒覺得她的神情還是精明、堅決的。但畢竟大勢去矣，她再在這間土屋里待下去，恐怕要惹人嫌，不光是活著的人，還有死去的人——這下倒好，墻上掛起了兩塊鏡框，一對真正的夫妻在框子底下睜著眼睛看她，他們死了還是夫妻，她死在這里，照片也掛不上去，墓碑也擠不到邊上。在他們的世界里，她才是死去了的人。

劉婆走的那天，京生在上學，所以沒見著她。放學后，他照舊跑去院子，經過門洞時偷偷往里屋溜了一眼，搬得空空的。整個屋子灰暗暗地沉在午后四五點鐘的空氣里，灶臺上也是漆黑一片，染著油膩，飯餿味微妙地飄浮著。

他一路小跑著回家，見到他爹就問，婆婆走了？立中便說，下午走的。還問我要那臺黑白電視機，我就索性送給了她，反正也不值幾個錢。她兒子坐在拖拉機上等在馬路上，走的時候還問起你，讓我跟你說一聲。

京生聽他爹說得輕描淡寫，本來也沒放在心上。但是他爹吩咐他拿把掃帚去把巷子里的枯葉掃一掃時，他一個人悶著臉看地上，看著看著眼珠子就覺得墜痛。一陣風過，他掃攏來的那堆爬墻虎的枯葉打著旋子又散開了。那風透明地來，透明地去，掀開墻上那些植物，把它們吹得個個張開一葉葉小翅膀。京生看到地上印出一個個黑色的小圓點，以為是天空開始下雨，一仰頭，才覺得臉頰滑過兩顆帶著體溫的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