覓食其中

一、 蘋果

箱子里還有蘋果。儲物間里除了蘋果什么都沒有了。私物私事，不需要記賬，那些東西都去哪了，一時三刻回憶不起來。一只只張著口內里空空的紙箱在等待答案，我必須給它們答案，這是今晚我突然發現的事情，一發現就被糾纏。廚房里碗筷沒洗不要緊，妻會從容地倒上清潔劑打開水龍頭；煙灰缸和沖咖啡的韓式口杯都空蕩蕩的更沒問題，黑夜很漫長；剩下來的蘋果成了大問題，它不僅自身會出現狀況，還提示了那些和裝蘋果同樣的箱子，讓那些箱子張著大嘴，驚訝的樣子像等待答案的人。我很自覺，即使是抽煙這件事情我行動起來也是很嚴謹的——蹲下來，掏出紙煙和火具，我需要梳理下頭緒，去找這些答案，幾乎是腦力勞動。從事腦力勞動之前，必須有一支點燃的香煙，像一把鑰匙，聰明的人半夜回家，聲控門燈壞了，深吸一口的香煙可以照亮鎖孔以及打開門鎖的過程，等于實現了不開燈情形下的盜竊。我干體力活通常會極度賣力，情緒卻很悲催，干多久都不會停下來，直到完成，這已經是習慣，只有徹底干完了，才抽上一支，過程中是絕不會突然惦記香煙的，這也是習慣。我蹲在一只紙箱邊上，像就著一只特殊的煙缸。首先必須分辨哪只箱子都裝過什么，把東西都還原進去，形成各自當初的“婚姻”狀況，才能回憶它們的“妻子”去了哪：這只，上面有油污，而且箱子里面的報紙正散發臘貨濃郁的氣味，是從老家帶回來的，算是插隊；那只是裝酒的箱子；另一只上面還纏著透明貼，膠帶上有煙草經營字樣；里面一只箱子很寬大，很深，記得父親元宵節后來過，像只黑貓似的屈身，幾番尋找，然后拿走了最后一件物品，他還說，你怎么舍不得送你的父親一些“腦白金”呢？那只箱子上還留有我的遺憾（我必須記得）……有一只最小的箱子擺在門口，箱側印有酒精字樣，扯去的封膠帶走了酒精的定語，我完全不清楚這只箱子是怎么來的，來干什么的，只有妻子系著圍裙一次次探手其中的快鏡頭閃過，它能證明季節更替，妻子最后一次拿東西把箱子也帶走時曾經說，終于不用燒火鍋了（聲音像隧道中流淌的泉水，有著逆流的本質，朝時間的上游），這也是發生很久的。所有紙箱有序的排列還在，腦海中還有那只把酒精與火鍋聯系在一起的箱子，這是個意外。

我一一找出了箱子們的原配，名字都很具體，可是它們去哪了？這又是個比箱子更龐大的數據鏈，憑腦子既回憶出它們的去處又能正確匹配，是個呆板的理工科思維和推理，只能找來紙和筆。我鄭重其事地繪出了一張物品結構圖，實際上是張分配圖。物品種類繁多，數目不一，其中的大部分是春節期間走親訪友消耗掉的，小部分是餐桌上自行消化的，記錄下來的明細，反映出雜像紛呈的生活本身以及生計成本，我親歷了前者，后者我從來沒注視過，家里的會計和出納另有其人。她經常嘮叨說拮據是這個家庭的基本特色，我總是不以為然，就像那張圖建立起來時我僅想到了它在時間上的意義，購買它們是去年的事情，花的也是去年的錢，和今年或者眼下沒有關系；消化它們則是整個春天的經歷，換句話說，春節好過，春天更好揮霍，時間呈現出射線一樣的流速，它帶來唯一的結果，一把刀子那樣，將過去切成了碎片。

箱子中的蘋果，被一團水果的腐敗氣息包圍，這很容易讓人斷定：剩下的蘋果都壞了。這很像童年時對貧窮的悲觀，擴散至一生。還有更相似的，冬天的煤爐正生火熬羹，羹是越發蒸散出食物香味來，可是一貼近，于人有毒的煤氣便撲面而來。只有裝箱前有損的果子才腐爛，空氣從破損的果皮滲透進去，時間一久，傷及心，潰爛得更徹底，像人的傷口。一部分蘋果是在時間的催化中老去的，淺表的水分流失了，布滿皮紋和皺褶——某作家曾經描敘道：剛剛洗凈的水果和刀具，正卸去周身水漬，飽滿的果實對應明晃晃的刀刃，這是一對美妙的關系——年輕的美妙，看得見和看不見的水系正在奔流，可是箱子里剩下的蘋果，時間催化了果實內部水分的丟失，就像，你不忍看見母親的衰老。

寫這個蘋果的時候，擔心想象會歪曲真實，只能從箱子里揀出一只好的。我懂得不用眼睛細細地瞅它們，而是掌心和五指，擎住時，手的無數感觸同時起作用，這是一只硬度一致的蘋果。很巧，伸手即得的就是一只好的。我安靜地注視它，我想和它聯系起一些關系，比如不斷邁向衰老的過程、被耽誤的青春，以及水對任何生命的維持。擺于電腦桌案板上的蘋果，它離開了一團污濁的腐爛的氣息，竟然在另一個空間里重新散發出水果特有的味道來，這種味道，通常是餐后的點心，清理牙齒和油脂包裹的胃腸，纖維素的味道，如素食者的信仰。不知在哪本書里讀過一些與禪有關的字句，大意是這樣的：果品可以供佛，所以食素者善，魚肉則不同，長期食用會影響健康，像“魚肉百姓”之“魚肉”屬貶意。我每看一眼電腦板臺上的蘋果，逐漸風干的皮膚，顯出清瘦的精神。曾記書房N年前擺著一種不能食用的香橙，從樹上采下便一直擺著，它結果的意義就在于不斷散發橙香吧？那既有入藥橙皮的藥香，隱約又有一絲酸甜的檸檬氣味，和空氣清新劑做比，處之泰然又如沐鄉風，書房在整個冬天里都充滿著溫涼的情調，不覺寒冷。香橙不能食用，難于銷售，在廣泛的鄉下便沒有實用和經濟價值，樹都被伐光了，自然的果香從此遁跡，一種情節也就死掉了。這只清瘦而布滿皺紋的蘋果，在案臺上留存到最后只剩下一幅皮囊，幾乎不可能，只是它清心寡欲地擺著，便有一些禪意，便有一些誰會化作無形來享用的佛陀生機。想得多了，竟也出現在夢鏡中：一簇像刀刃似的陽光落在蘋果弧頂，夢本身一樣，安靜地兀自蹉跎，如修行有成的大德高人，默念生活靜好……

二、綠 化

住院部的后面有大片荒蕪，像一張攤開的草席。樓層很高，草席少有陽光照臨，外面的夏天洶涌而來時，那片陰影中的春天還在蠢蠢欲動。綠化即將從圖紙變成現實，但在這之前，幾乎沒被人照顧到，垃圾、污水、丑陋的昆蟲與蟾蜍，半筐的水果連同果籃被扔出來，果籃繞著艷麗的膠帶，水果已經爛透了——發現它們時，可以想象有一個什么樣的病患持久地待在醫院里，假設他能痊愈，我經常懷著一些不切實際的假設，變戲法似的讓一張張病床上的人，年輕輕地、滿心歡喜地站起來走出去，甚至在住院部空曠的回廊中，只有一些護士的竊竊私語或者嗑瓜子的嚼齒類動物才發出的聲音。

綠化，像春天里帶著溫暖氣息的風，在眾多人口齒間吹拂。專業的綠化公司，將會給沙灘上建起的醫院怎樣的覆蓋與描述？比在醫院里任何一個新生兒的降生更具吸引，工程車、鏟車來回倒騰，窗口總聚著人，引頸張望。垃圾被收拾、土地被平整，新挖的排水溝系，新填沙底，然后從未知地運來淡褐色黏土，很是肥沃，拌勻的腐殖質清晰可辨——幾乎重構了植被生存體系。我在描述這一過程，發現與專業本身有著極其類似的碰撞：治療（或者治理），年輕的心臟和新鮮的血液，像在一個力衰的身體里喚醒青春——傍醫院流去的河流還沒經歷汛期，肥沃的土壤從車上卸下，堆積如山，車與人都從即將開始的工地上撤走了，據說新設的管網需要經歷汛期的考驗。熱情從一撥人傳遞至另一撥人身上，借著夜色的掩護，許多人取了土去，忍住竊笑，像集體約好的陰謀。沒過幾日，醫院的許多地方擺有白色塑料底座盆景，仙人球、蘭草、掛果的金橘、文竹、天竺桂，連名貴的三角梅和金葉女貞都種出氣象來，有些種子還在土壤中孕育，可是一長串植物和花卉的名字在醫院里流傳，美好的詩句那樣，從任何人口中道出，皆有著美妙與驚艷。有位護士長說“保證每個病房都有綠色和鮮花”，說得如此驕傲，令人羨慕的樣子。那是一種承諾呵。

“授人玫瑰，手有余香”是同樣的道理。

存在于一群美好的人中間，心有大幸，忘乎所以。同樣我對那些外運來的肥沃土壤也心存感念，顆粒狀如同顆粒飼料，誰又能說那不是沙化土地的飼料呢？醫院在長河沖擊灘上建成，腳下的，甚至更深的地下，盡是沙礫，想要在此培育花園，土壤改良是必經的步驟——很顯然，這又是另一門學科中的專業術語——土壤，對于綠化只是載體，連原材料都算不得，種苗和設計花樣（圖紙）才是。我對顆粒狀土壤似乎并不陌生，曾在鄉間行走時遇見一群推廣沼氣池技術人員，他們為群眾一一演示沼氣池的建設、有機垃圾的囤儲、發酵反應、沼氣的諸多用途，然后就有出料。當有機廢料充分發酵之后，囤儲的酵池被清理干凈，清理出來的糞土被暴曬、分裂便成了顆粒狀土壤。循環往復，一個生機勃勃的環保鏈條，隱在新農村建設的秩序里。如今我只關注那些來自科技農業的產物，它將徹底改變和裝扮城市的呼吸帶，也給醫院帶來生機。

雨陸續降下來，天氣日漸炎熱，堆積的沃土表已成泥，低處有積水成洼，草類四處瘋長，漸漸也能聽見起伏的蛙鳴了。自然現象算不上神奇，可是此間營造的將是一種生機，好像生物百態又回來了。果然，綠化工人很快就再次出現，推平土堆，披上草皮、池里種上藕和紅菱，桂樹成行，紫竹簇擁，紅葉柳才育種不久，挺而未垂，夾道栽滿的灌木群剛栽下去就顯得綠色蔥蘢，植于坪中的棕櫚也許永遠都長不到熱帶那樣茂盛，可硬朗的樹墩與舒展的扇葉相映襯，又仿佛有一陣風是從遙遠的南方吹拂而來，留在這棵樹下不走了。更有意思的是那些葉子色彩奪目的樹苗，被栽種得異常詭秘，走近它們的陣列完全弄不清遵循什么樣的形狀，只有登上高點的樓層才豁然開朗，原來它們組成了一幅圖案，上面有鴿子、愛心和天使……

就像給一些空蕩蕩的紙箱答案那樣，就像綠化可以算是在空曠而荒蕪里填寫的答案那樣，我也需要給自己一些說法。最近，突然不想寫東西。也寫不出好東西，自己審美認可的以及別人都看重的好東西。尋找答案是個由里及表的追問過程，亦是成因的直接反映——我有多久沒有靜靜地在時間流淌中閱讀；值得悉心閱讀的文本都去了哪兒呢？其次，對自己作為一個醫生堅持寫作的懷疑，對動機的懷疑，也懷疑過程；個人世界里，人們對寫字的鄙薄，以及引申而出的對寫作的個人性和社會性的判斷舉棋不定？對記憶的癡迷對大自然的熱愛，這些都不足以撬動沉重的筆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