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年前,波蘭女孩伊洛娜·茲瓦克 (Ilona Szwarc) 帶著相機和三腳架走在紐約第五大道上,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尋找攝影素材。一些抱著玩偶在街上行走的小女孩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們與手中的娃娃驚人地相似:一樣的眼睛、一樣的發型、穿著同樣的衣服,仿佛小主人的縮小版,這些玩偶名叫“American Girls”。伊洛娜從此開始研究“美國女孩”娃娃,還有帶著它們生活的美國女孩們。
“American Girls”是種可個性化定制的女孩玩偶,有著9歲左右小女孩的可愛外表,同時提供多樣化的屬性選擇:3種膚色(淺色、中等、深色)、40種瞳孔顏色,還有80多種發型,除此之外,是無數種漂亮配飾和華麗的衣裳,女孩利用這些塑造一個酷似自己的 “替身” 顯然不難。
“起初,吸引我的是這些女孩帶著迷你版的自己在街上走的畫面。攝影史上有不少攝影師都拍攝玩偶,比如Laurie Simmons、Hans Bellmer、Cindy Sherman。”伊洛娜說,“‘American Girls’這種玩偶在美國非常流行,在街上帶著這些玩偶的女孩也相當常見。我開始尋找愿意與我合作拍攝的女孩,那些擁有這種玩偶并且對其充滿熱情的女孩。后來我開始思考,做一個美國女孩意味著什么,在美國做一位女性又意味著什么。”
伊洛娜·茲瓦克2008年移民紐約,目前在視覺藝術學院(School of Visual Arts)攻讀攝影藝術碩士學位,在創作中思考人與環境之間的關系,探索社會文化的心理因素。“美國女孩”攝影項目是伊洛娜從事的一個基于攝影的美國文化研究。借由這個拍攝項目,她走進了許多美國女孩成長的家庭與生活。在調查中她發現,與普通的玩偶相比,“American Girls”不僅充當了玩伴,還成為這些年幼女孩最初對“自我”模糊的投射,她們用一個象征自己的娃娃塑造理想中的自我。在女孩與這個塑料 “替身”的對話中,有關于自我認同的困惑、不幸童年的苦痛,也有父母溺愛的記憶,以及內心成長的足跡。伊洛娜試圖發現這些縮小的“自我”如何左右女孩性別身份的形成,以及商業產品對流行文化發揮了怎樣的影響。
S=surface I=伊洛娜·茲瓦克
S:與我們所熟悉的“芭比娃娃”相比,這種AG娃娃有什么特點?
I:這種娃娃被人們認為是“反芭比”的形象玩偶,做成9歲女孩的身體。芭比娃娃是成年形象,而AG娃娃無論身體還是面孔都是小女孩,擁有正常小孩的身體比例。重要的是,這種娃娃提供了多種定制化的選擇,可以定制娃娃的服裝、配飾、眼睛和頭發。購買這種娃娃的主要是6到15歲的女孩,也有稍大一點的女孩會收集。與芭比相比,AG娃娃更圓潤豐滿。雖然其代表了很多種女孩,但是娃娃都很瘦。理想化的自己,總是要比實際上瘦。
S:以一個波蘭女孩的視角,你在這些美國女孩身上能看到哪些不同?
I: 來自不同國度使我得到了觀察這些玩偶的另一個視角:這些玩偶戴著各種配飾,每個大概100美元,是種很華麗奢侈的玩偶,之前我在別的國家并沒有見過。在做這個項目時,我意識到,在美國AG娃娃是有關個體對自我的彰顯。美國的小孩都保有一種權利感和自尊。這對女孩而言是種授權式的信息——每個女孩都能成為明星,都可以有一個為她專門定制的玩偶。至少在我在波蘭的成長過程中,并沒有接受過這樣的觀念。這種觀念能幫助女孩建立自信和發展個性。
S:為什么女孩會想要自己的一個 “雙胞胎”,或者小替身?
I:外表相同的娃娃能幫助女孩形成自己的身份認同。她們將自我的定位投射在迷你的玩偶上,當她們長大、成熟,就會擺脫這些參照物。擁有玩偶也類似孩子對成人的一種模仿:出于天性,擁有一個自己的孩子,有一個長得像自己的小寶貝。AG娃娃個人定制化的外表強調了一種“自愛”。這些玩偶,或者說替身,是她們認為的“自己的更好版本”,某種意義上說,是她們的自我肖像。人們一度認為,只有明星才有為自己專門定制的玩偶,現在每個女孩也可以像名人一樣擁有自己的形象玩偶。
S: 請分享一些關于這些女孩的故事。
I:有一個叫做Jade的女孩,她在電話里描述自己像個假小子(tom-boy)。她說自己從AG系列中找不到能反映自己個性的選擇。她也有非常女性化的一面,給自己的娃娃取名叫Bailey,像對待自己女兒一樣對待Bailey,并希望自己以后能成為好母親。但是她的娃娃無法符合AG玩偶的設定特征:AG女孩都注重服飾,對頭發做裝飾,參加茶會等等。Jade告訴我,為了找到符合自己玩偶的衣服,她必須去別的玩偶商店里買,比如Build a Bear店里就會有更中性化的服裝。
另一個女孩Chloe,她有許多個玩偶。在拍攝過程中,她不停地對這些娃娃說話,讓它們擺好姿勢,看鏡頭。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成長中并沒有玩伴,所以這些娃娃對她極為重要。她的母親曾經是服裝設計師,甚至為Chloe的這些娃娃專門做衣服,比如,她為Chloe自己的AG玩偶做了一身校服。
還有Tiffani-Amber,紐約長島的女孩,非常聰慧,是個如饑似渴的書迷,理想是做一名演員。她認為AG娃娃對女孩有很好的教育意義。她很討厭芭比娃娃,認為它們即便對成人而言也不合適。她說自己永遠也不會穿得像芭比娃娃那樣,化那種妝。她不想成為芭比娃娃那種整天逛商場的女孩。她有許多個AG娃娃,她和母親甚至有一個專門的采購員,去AG娃娃商店采購最新的衣服和首飾。
S:對某些女孩而言,難以擁有AG娃娃是不是一種深深的遺憾?
I:沒錯,比如Skye。我專門拍攝了她得到第一個AG娃娃的那一天。此前她只有個盜版娃娃,一直渴望有個真的。她的AG娃娃名叫Julie。關于Julie的故事是這樣的:她的父母離婚了,于是Julie必須搬家,同時失去從前的好朋友。這其實是Skye自己真實經歷的翻版,她與離婚的母親住在一起。她母親吸毒酗酒,于是Skye周末都與姐姐一起生活,而姐姐又是一個患有腦部麻痹的年輕母親,剛生了一個小孩。Skye的成長環境非常艱苦:她生活中沒有任何父母一樣的角色存在,她沒有自己的房間,甚至沒有屬于自己的小空間,后來我只能在她姐姐家為她拍照。Skye還對我說,她認為學校應該設立一個基金,讓所有的女孩子都能擁有自己的AG娃娃,而且學校應該組織她們一起去商場實地考察AG娃娃。這個女孩后來沒有填寫我的調查表。
S:這些AG娃娃作為流行商品,其中蘊含著怎樣的文化價值觀?
I:最有力的論述就蘊含在這個公司選擇的名字里——“美國女孩“。它直接強調了一種國別和身份認同,這個品牌試圖定義現代的美國女孩是什么樣子。這些產品間接地告訴給小女孩,她們應該有怎樣的外表、怎樣的舉止,如何著裝,如何最終成為一個“真正的”美國女性。
玩偶自身帶有的是社會文化所限定的性別表現:女性會穿衣打扮,做頭發,參加下午茶會。這些女孩對AG娃娃所做的也是給它們穿上漂亮衣服,帶她們去茶會,去做頭發(每次需要花費25~35美元)……這些看似純真的游戲和消遣對應的是非常刻板印象化的女性活動。在某種意義上,消費文化對性別的定義十分局限,最流行和最熱賣的物品會影響對大眾及女性身份的定義。我在攝影項目中,也在質疑,在當代美國社會中,我們在選擇自己的性別角色和身份時究竟有多大的自由。
S: 對小女孩來說,自己的AG娃娃是獨一無二的,對你來說,它們有多獨特?
I:女孩兒可以為娃娃選擇不同的膚色、眼睛,還有發型,但基本面孔和身體的模子是一樣的——瘦、嬌小、雌雄難辨的身體。其實所有的娃娃都如出一轍,唯一能體現個性的就是依靠發型和衣服,這其實是種虛假的個性化。所有的娃娃看起來都一樣,也恰好反映了這個當代美國社會的特征——非常標準化的,民主化的外表,沒有任何生殖特征。
S:這些玩偶會對女孩的成長造成什么深遠影響嗎?
I:做個比較吧,男孩子玩兒的G.I. Joe's也是玩偶,但它是動作角色。同樣是玩偶,教女孩變得被動,卻教男孩子采取行動;教女孩注意自己的外表,通過裝飾化體現女性身份,但教男孩勇敢、冒險、培養對科學的興趣。媒體在構建這種性別標準中也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不過,一旦女孩成長為成熟的成年人,她們就可以自主選擇哪些事情來影響自我;對男孩而言也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