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坐在過麥子地地頭、傾聽過有關麥苗的呢喃之聲嗎?那可是世間最美妙動聽的天籟之音啊!
小時候,我就喜歡在有大月亮的傍晚,踱到麥子地頭,去聽澆麥子的渠水,汩汩流淌,它與溫柔的晚風吹拂的聲音,競共同匯成了一曲美妙動人的音樂。再看澆田的清水,在搖著頭、晃著肩的麥苗之間調皮穿梭,被很亮的月光一照,就有了玉質的光澤,不急不躁地流進麥子張大的口中。于是,你仔細傾聽,在清涼的晚風中,就會傳來麥子細細的拔節的聲音,那聲音入里入微,幾乎細小到無,像是從地下發出,一陣清風吹來,月光下的麥苗就會揮舞著手臂,表達著被潤澤的歡欣與愉悅。
麥子的拔節生長,是在整個春天及夏初的時候。而今年的春天,異常的缺雨,一場悍惡的干旱,把田野里的麥子干得低下了頭顱。那些麥苗,可是最經旱的莊稼,可如今都把葉子緊緊的卷攏起,旱成了細針!麥子可正是拔節的時候!這讓所有的鄉親都眉頭緊皺,心頭沉重。我知道,麥子就是他們的命,重要的如同他們家里的子女,麥子旱成那個樣子,成了他們心里最大的傷,最大的痛!今天,當我走過麥子身邊的時候,我分明聽可憐的麥子們低低的啜泣聲。這讓我的心一陣抽搐,我不會忘記這些麥子,這些和我自小就形影不離的麥子!這些曾經養過我、飽我腹肚的麥子啊,給了我強壯的身體,更給了我一顆來自故鄉的魂魄,你成了這個樣子,就使我失去了魂,失去了魄,我怎樣做,才能讓你展開歡欣的笑顏呢?
給麥田澆水,這個農活,是父親教會我的。用鐵锨在麥地里先圍土壩子,防止水四下漫流,清水調皮得像行進的羊群,在麥棵間一路亂跑,這時你的眼就得歡,四下看著,甚至得在水頭的旁邊,小跑跟著,看見有一個小決口,就得鏟一锨土,甩到決口里,不然,那些調皮的水流兒,會把決口越沖越大,重新流進旁邊的溝渠里,而讓麥子渴得干瞪眼,喝不上一口。如果誰不會干這個在農村算是最簡單的活兒,也是莊稼人標志的活兒,誰就會被村子里的人,恥笑為是最無用的莊稼人。
麥子在春末夏初這個拔節灌漿的時候,拔節最為明顯。麥子的拔節,是毫無聲息的,這和玉米拔節不一樣。玉米總是愛夸張,大白天就咔吧咔吧,揮舞著寬大的葉子,簌簌地響,不懂得低調,到處張揚。而麥子,它卻不,它總是在有月光的夜晚,沐浴著初夏的曖風、月亮的鉛華,悄悄的伸展腰身,偷偷長高;或在熏風颯颯吹過的田野里,在不知名兒的蟲子、唧唧咽咽的伴奏下,借助于太陽的熱情與能量,把土地里的營養養分慢慢吸收到自己身體里,精雕細琢的暗暗拔節生長。
麥子拔節的聲音,并不是誰想聽就能聽得到的。只有和莊稼親密無間、和土地血脈相連的莊稼人,才會聽到這聲音,比如說我的老父親。而像我,還有那些長大后拋棄土地莊稼、像賊一樣逃離生養自己的土地、到一個叫城市的地方,吃力的討著生活的人,就是趴在地上,耳朵貼到麥子地的地皮上,也不會聽到這天籟般美妙無比的聲音。一陣風吹來,麥子還會抽著你的臉頰,表達著對你遺棄它的厭惡,這會頓時讓你感到無地自容,心驚肉跳,迅速而慌亂地逃離開去。
這個時候,會讓老農看到麥子,像看到自己的孫子長個子一樣的欣慰、欣喜。這個時候,他們會天天蹲在麥地里,把腰彎向麥地,或拔去像麥苗的野草,或把土肥小心地喂到麥子的根部,當它直起腰的時候,他就會表現出滿臉的高興,驚喜的說:“你聽,是麥子,在拔節啊,快了,離吃白饃饃的日子不遠了!”我知道,麥子就是鄉親們的親人,是麥子滿足了鄉親們吃飽穿曖的樸素需求,他們能不感激麥子們嗎?這時候,只有這些把腰彎向土地,離土地最近的人,才可以聽到這美妙的麥子拔節的聲音。
現在,我仍喜歡在月光很好的夜晚,踏著蛙鼓的節奏、蛩嗚的音調,去坐到麥田地頭,細聽麥子拔節的聲音,一陣風吹來,那恰如低低絮語的聲音,在提醒我,在喧囂、物欲橫流的城市里,盡管西裝革履、洋裝在身,但其實,骨子里永遠就是故鄉地里的一株質樸的麥子,什么時候,都要悲著故鄉的悲,喜著故鄉的喜,都應該把自己這只風箏的線,永遠交到故鄉的手里。
我明白了,誰,即使離故鄉再遠,也應該把根伸到故鄉的土地里,汲取營養。即使在城市那片堅硬的水泥地上,離故鄉真的遙遠一些,也要像鄉下麥子一樣,把根深扎在水泥地下的土里,拔節生長,活成茁壯、強勢;活成堅韌、傲岸;活成夏季滿地黃燦燦、沉甸甸的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