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松林
1956年出生,鄂倫春族著名學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走進蒙古國》《成吉思汗與蒙古高原》,合著有長篇歷史紀實文學《達斡爾密碼》《諾門罕戰爭》等。近年來,發表了《感受蒙古國》《聚焦蒙古馬》《探訪成吉思汗誕生地》《蒙古國西部行》《蒙古國還有個馴鹿部落——查騰》等多篇歷史文化散文;策劃拍攝了《尋找鐵木真》《長生天下的蒙古國》《蒙古高原的記憶》《蒙古之源》《馬背諜影》等多部電視紀錄片。曾榮獲蒙古國總統獎章和證書、內蒙古烏蘭夫蒙古語言文字獎等。
這是一部獨特的交響詩。
它所奏鳴的是中國內蒙古東部,與俄羅斯、蒙古國交界的呼倫貝爾。在這總面積有25.3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先后孕育出了東胡、匈奴、鮮卑、突厥、契丹、室韋及蒙兀室韋等古代北方少數民族,他們一次又一次地走出額爾古納森林,穿越呼倫貝爾草原,一步步地走向了蒙古高原,走向了中國歷史的核心地帶。
這里擁有廣闊無垠的草原,浩瀚茂密的森林,遍布山川原野的濕地,川流不息的河流,星羅棋布的湖泊。白云在藍天下飄蕩,牛羊伴隨著牧人四處游弋,幽深靜謐的水源滋潤著這里的一切。一代一代呼倫貝爾人從心底自由地敞開歌喉,歌唱森林、草原、河流、湖泊,仿佛周圍的一切都跟著翩翩起舞。
是的,這里就是人們向往的大興安嶺森林,呼倫貝爾草原,它是人間的伊甸園,也是民族音樂藝術圣潔的殿堂。
呼倫貝爾以它特有的森林、草原、河流、湖泊等優美的自然環境,養育了鄂倫春、鄂溫克、達斡爾三個原住民族和蒙古布里亞特部落、巴爾虎部落。這里也孕育出了膾炙人口、璀璨奪目的森林狩獵文化和草原游牧文化。巴爾虎、布里亞特蒙古部落和鄂倫春、鄂溫克、達斡爾三少民族的說唱藝術以它特有的魅力,撫慰了無數的心靈,陪伴著一代又一代人的成長。
2006年,呼倫貝爾市被中央電視臺評為“中國最佳民族風情魅力城市”。隨著流行音樂和時尚歌曲的風靡,具有穿透力和影響力的民族音樂隨著大眾審美情趣的提高,已越來越得到公認與青睞。這是真正原生態的相傳久遠的歌,是自然的酣暢甜美的人類音詩。這些為世人矚目的民族神韻,是人類文化藝術百花園中永遠綻放的奇葩,生命與靈魂的交織地。
上世紀二十年代,瑞典籍丹麥探險家、音樂家亨利·哈士倫曾來呼倫貝爾考查,他驚奇地發現這里竟有如此豐富的民族傳統曲目。他毅然決然,一口氣記錄了一百三十余首巴爾虎、布里亞特、科爾沁民歌帶回國內,至今收藏于瑞典斯德哥爾摩的國立博物館里。2009年4月,深愛呼倫貝爾的有識之士以高價買回了這些民歌的影印本,交由呼倫貝爾博物館收藏并委托專家整理解譯。是啊,這是多么珍貴的呼倫貝爾之聲啊,它向我們傳遞出那個年代的真實風情,它帶給我們的是呼倫貝爾歷史上一幅別樣的美麗畫卷。
呼倫貝爾民族傳統說唱藝術、長調、歌舞豐富多彩,它歷史久遠,世代傳承,處處閃爍著森林和草原民族的智慧。鄂倫春的“贊達仁”,鄂溫克的“彩虹”,達斡爾的“阿很貝”,好像松濤的轟鳴,在森林、在草原,在星辰廣宇之間久久回響。巴爾虎長調民歌,以它洞穿心靈的語言,表達著草原兒女的情感,傳遞著“森林驕子”、“馬背民族”心靈的感悟,呼喚著對生活、對未來無限的憧憬。
月光下的草原,寧靜又美麗,
思念著久別的人兒,我動情歌唱,
遠處的青山喲,好像在我手掌上,
心愛的姑娘喲,就像在我身旁。
一曲悠揚的《月光下》,道出了蒙古族著名作曲家賽音朝克圖心中的遐想,也唱出呼倫貝爾人與人摯愛的真情,人與自然和諧的樂章。
只要你坐下來仔細地聆聽,一曲由蒙古族著名作曲家烏蘭托嘎和蒙古族著名詞作家克明創作的《森林圓舞曲》,那美妙的旋律會把你帶到茂密的森林,一片片鮮花盛開,一處處蒼松挺立,密林中四處奔跑著獐狍野鹿……
當你置身碧綠的草原,你會看到駿馬的奔馳,牛羊的踏青,美麗動人的布里亞特姑娘跳起歡樂激情的舞蹈,純樸善良的巴爾虎歌手唱著粗獷悠揚的長調民歌。
呼倫貝爾草原的美景震撼著達斡爾族著名作曲家通福的心扉,一股激情的火焰涌動,一曲《銀河》飄逸而出:
藍藍的天上飄著白云,
白云下面是雪白的羊群,
羊群撒在綠色的草原上,
好像是斑斑的白銀喲,
白銀……
在通福眼里,呼倫貝爾草原不僅僅是翡翠、白銀,也是他心中的天堂。
由人類漫漫歷史長河傳承而來的巴爾虎、布里亞特蒙古部落的民歌,鄂倫春、鄂溫克、達斡爾三少民族傳統說唱藝術,通過“五彩呼倫貝爾”少兒合唱團的原生態母語的演唱,讓所有人為之心靈震撼、感動落淚,那是來自遙遠純凈之地的天籟之音,它仿佛把你帶到了快樂的童年,暢游在天際夢幻般的仙境之中,他們把清脆的歌聲帶到了五湖四海、世界各地。五彩呼倫貝爾合唱團已經成為呼倫貝爾構建自然、文化、民族與歷史交融的使者,成為全國少數民族音樂藝術中靚麗的瑰寶。
你看,遠方的樟子松、白樺林似乎也在靜靜地聽著,近處的河灣高興地泛起波浪,身邊的小草激動地扭起身姿,鄉戀的情感好像天空中飛舞的愛神一般落在你的身上。難怪常年生活于呼倫貝爾的人,誰都不愿意離開這里,它不僅僅是神奇美麗的家園,也是當之無愧的“音樂藝術之都”。
當看到晨曦中,金色的陽光灑在那片青藍色的呼倫湖時,湖面泛起了一波又一波漣漪,我的心隨之觸動,它擴散著,感染著……多少人,對呼倫貝爾的民族藝術贊嘆不已。有人說,它就像冬日里的白雪,晶瑩剔透,沒有瑕疵;有人說,它就像五月盛開的興安杜鵑,五彩斑斕,目不暇接。也許你不會知道,那是從北方古代強悍的民族匈奴、東胡、鮮卑、室韋及蒙兀室韋那里傳承下來的音符!先祖們在浩瀚的原始森林中狩獵、捕魚、采集,他們在與大自然的和諧共處中創造智慧,與周邊的部落相聚聯姻中聯結著愛情,在向天神祭祀中創作歌舞。他們把歡樂與憂愁,生活與愛情,勇敢與恐懼,統統融入到了奔放的歌舞之中,在碧波林海,陣陣松濤的伴奏之下,演藝出來自天界,植根于部落的民族藝術。蒙古源頭的火種,呼倫貝爾把它珍藏。
時光穿梭,歷經元、明、清三朝,呼倫貝爾的音樂藝術更趨成熟。遼闊美麗的呼倫貝爾,人杰地靈,人才輩出,特別是蒙古英雄成吉思汗的胞弟合撒兒回到了呼倫貝爾,在額爾古納河畔建起奢華壯觀的合撒兒城,即使是明朝軍隊與北元蒙軍兵戎相見之時,這里仍有狩獵消遣和歌舞升平。他們創作了大量富有感染力的蒙古音樂及蒙古歌舞。他們在悠揚歡快的音樂中,享受歡樂,溝通心靈,他們在那富有感染力的樂曲中,翩翩起舞,表達著情感。
明末清初,他們陸續走出呼倫貝爾,足跡遍布蒙古高原,甚至遠達青海、新疆、哈薩克斯坦、卡爾梅克……使之成為人數最多、實力最大、戰斗力最強的合撒兒蒙古部落。乃至現在,在內蒙古蒙古族人口中,近三分之二的蒙古人是合撒兒的后裔。講到這里,不能不說,是民族音樂把他們、我們,還有自然、生活、藝術融為一體,冉冉升華。
呼倫貝爾的自然風貌囊括了大草原、大森林、大湖泊、大濕地,這獨特的自然地貌像是一部氣勢恢宏的交響樂,激蕩在生活于呼倫貝爾人們的心中。金、銀、紅、綠點綴出呼倫貝爾秋、冬、春、夏四季分明的景觀,就像未經雕琢的天堂之地,傲視滄海桑田。
這里茂密的森林遮蔽了世事的嘈雜,汩汩流淌的克魯倫河綿延千里,經過一望無際的蒙古東部大草原,最終落腳于浩瀚的呼倫湖。站在高高的博格達山頂,眼望遼遠無際的呼倫貝爾草原,躁動的心情會變得平靜,世間的浮塵會漸漸地遙遠。莽莽森林,茫茫草原哺育出一代又一代的藝術家、歌唱家、作曲家;創作出一曲又一曲膾炙人口的長調民歌,編演出一部又一部激動人心的激情歌舞,演奏出一曲又一曲動人心魄的豪邁樂章。
一部由著名作曲家永儒布先生創作的《額爾古納河之歌》交響詩傳遍全國,傳到了東亞與歐洲,作者用民歌的主調,流動的旋律,述說著蒙古先祖的故事,引發著我們的深思與敬拜;一曲蒙古長調民歌《烏胡日圖輝騰》傳遞出上世紀二十年代蒙古青年男女委婉悲壯、動人心魄的愛情故事。難怪蒙古音樂界都公認,“呼倫貝爾是蒙古長調的海洋”。中國著名的蒙古長調歌手,出生于新巴爾虎草原的塔巴海、寶音德力格爾、云吉德、巴德瑪、那楚克道爾吉,還有蘇都納木仁欽、巴巴桑、都古爾蘇榮、斯仁高娃、道爾吉、奧蘭巴雅爾、寶音等等舉不勝舉,這也是呼倫貝爾新巴爾虎左旗每年都要舉辦“國際巴爾虎蒙古長調藝術節”的原因所在。鄂倫春族的額爾登掛老藝人,曲云、白巖、白娟三姐妹,鄂溫克族的烏日娜、其其格瑪,達斡爾族的通福、蘇德米德、諾敏,更有身在他鄉,念念不忘家鄉的蒙古族著名歌唱家布仁巴雅爾、朝魯,作曲家烏蘭托嘎,詞作家克明,還有植根于呼倫貝爾土地的漢族作曲家王敏、那日松等等,他們的藝術人生,不正是體現著中國少數民族文化藝術傳承與發展的軌跡嗎!
呼倫貝爾地域遼闊,河流縱橫,湖泊眾多,氣候多樣,為多種生物及生態系統的形成與維系提供了優越的自然條件,也為熱愛呼倫貝爾的藝術家們提供了藝術創作的源泉。一曲高亢嘹亮的《呼倫貝爾大草原》唱響全國,一曲悠揚的《呼倫貝爾美》把人們又帶回風景如畫的呼倫貝爾。
但是,有誰會知道,遠古時期,呼倫貝爾草原曾經是海底,經過數億年地殼的抬升隆起,形成了高低不平的海拉爾盆地,低洼之地就是現在的眾多湖泊,如呼倫湖、貝爾湖和數不清的大小湖泊。而大興安嶺山脈又是一個地球上年輕的山脈,遠古的某一天,地處鄂倫春自治旗諾敏鎮的四方山突然噴發,熾熱的火焰,夾雜著巖漿、巨石,在濃濃的火山灰中,噴向四面八方,天崩地裂,山呼海嘯,大興安嶺山脈崩裂出巨大的溝壑,形成了長約三十余公里的峽谷,人們稱之為“神指峽”。現在的“神指峽”,森林呼嘯旋舞,山谷山花爛漫,盛開的興安杜鵑形成“十里峽谷十里花”的壯觀景象。連綿的大興安嶺正因為它那蜿蜒的丘陵稱之為“嶺”,它代表著北方的地貌特征和民族的性格,它所自然形成的線條,象征著呼倫貝爾的和諧、神奇與美麗,真的令人流連忘返。
呼倫貝爾幾乎沒有令人戰栗畏懼的自然災害,即使在寒冷的冬季,美麗、樸實、寒冷始終伴隨左右,看著眼前皚皚白雪、銀裝素裹的景色,聽著腳下“嘎扎、嘎扎”的踏雪之聲,彷佛找到了親情的溫暖,回歸自然的感覺。所以說,對呼倫貝爾人來講,反而覺得寒冷的存在,是理所當然的事,沒有雪,沒有寒冷,也就不是呼倫貝爾了。也許,正是呼倫貝爾的寒冷,才給人們留下了沒有人工雕琢的冰清玉潔的呼倫貝爾。
如今,美麗與發展的理念在呼倫貝爾大地傳播,友誼與合作的凱歌在中國、俄羅斯、蒙古交界的金三角奏響。呼倫貝爾豐富的礦產資源和厚重的人文景觀面臨一場新的挑戰,這是祖先留給我們的財富,我想,祖先也希望他們的子孫將這財富存續下去。
在科技手段日新月異的今天,如何留給后人一個健康、美麗、圣潔的呼倫貝爾,并使之能夠可持續發展,這是擺在我們面前的艱巨任務。也許,有些人還不知道呼倫貝爾的美麗、神奇所在,更不了解呼倫貝爾是古代北方民族的搖籃、蒙古民族的發祥地。仔細想想,身在高樓林立、車水馬龍的大都市里的人,他們把碧水藍天、花草鳥鳴看的多么珍貴啊!
我們應該學會感恩,帶著一顆虔誠的心,帶著頂禮膜拜的崇敬,面對呼倫貝爾的山水神靈,面對養育我們的這片人間凈土,我們上不能愧對先祖,下不能愧對后人。巴爾虎蒙古族業余歌手蘇寧其其格,一邊唱著《莫日格勒之歌》,一邊徜徉在草原,雖然身患重病,還是用她那純凈自然、婉約厚重的歌聲感恩著呼倫貝爾草原,感恩著家鄉。大千世界,如詩如畫,愿我們每個人心胸像草原一樣寬闊,愿我們每個人都有心中的呼倫貝爾!
與藝術家們相比,我對音樂是個外行,但我有心中的呼倫貝爾。我被蒙古族作曲家烏蘭托嘎和蒙古族詞作家克明共同創作的電視音樂片《呼倫貝爾交響詩》深深地打動了。雖然這不是世界經典樂曲,但它表達出我內心的情感,它的每個畫面,每個樂句,甚至每個音符,都在編織著一個個動人的故事,無所不在地潑灑著我的民族情感和鄉戀意境,這正是我策劃出版《呼倫貝爾交響詩》的初衷。有位常年身在北京工作的朋友對我說:“每當工作緊張,心情壓抑之時,我都要拿出《呼倫貝爾交響詩》播放,看著畫面,聽著音樂,心靈的快感隨著音樂的起伏呼之欲出,心情也隨著音符的跳動穿行于美景佳境之中,此時,我好像又回到了可愛的家鄉,感受著母愛,感受著親情。一切煩惱、壓抑、緊張都煙消云散了。所以,我特別喜歡《呼倫貝爾交響詩》。”是啊,多么樸素的話語,它表述出遠方游子的思鄉愛戀之情。
電視音樂片《呼倫貝爾交響詩》分三個樂章,即森林、河流、草原。它以音樂交響詩的題材,講述著拓跋鮮卑部落走出森林,定居草原的過程。歷經數載,他們又以排山倒海之勢,橫掃中原,建立了中國歷史上的少數民族政權——北魏。鄂倫春自治旗雄偉的嘎仙洞孤傲地矗立在大興安嶺群山之中,向人們述說著拓跋鮮卑出發地的故事;根河市奧克里堆山巖畫傳達著先祖們狩獵生活的信息;額爾古納森林激流河邊的黃火地,不就是蒙古先祖——蒙兀室韋部落的遺址嗎!謝爾塔拉、完工草原上的墓葬群和呼倫湖兩岸的石板墓,何曾不想述說先祖征戰的勝利、部落輝煌的凱歌啊!
好多的故事,好多的美景,好多的遐想,我都想講給遠方的朋友們聽,讓他們在品味音樂的同時,通過電視畫面走進呼倫貝爾,感受呼倫貝爾的神奇如夢如幻,感受呼倫貝爾的美麗如醉如癡,就像在雨中沐浴了心靈,蕩滌了世俗,欣賞雨后充滿魔幻的彩虹。如果人們都能認識到坐擁千金不是真正的幸福,那么,他就會領悟到真正的幸福源自大自然帶給我們的快樂,綠色帶給我們的寧靜,只要有了這一切,足矣!
告別城市的喧囂,來呼倫貝爾吧,走進草原,穿越森林,臥躺河邊,野營湖畔,感受來自大自然的天籟之音,聆聽自己美妙的心聲。這里每個湖泊的陣陣拍岸之聲,每一條河流的潺潺流水之聲,每一座山脈的松濤之聲,每一片草原的細語之聲,不僅僅使你賞心悅目,更會讓你心曠神怡。來吧,朋友,走進大自然,在大自然的交響樂中,探索《蒙古之源》的奧秘,破解興安巖畫的隱語,感受巴爾虎、布里亞特蒙古部落的神韻,體驗鄂倫春、鄂溫克、達斡爾的民族風采,這時,你會驚奇地發現,這是一次真正的低碳之旅。在森林狩獵的鄂倫春、鄂溫克獵人,他們最講環保,從不在外吸煙,他們只為生活和溫飽而狩獵。在草原游牧的蒙古人,牛糞作為燃料,沒有生活垃圾,就是搭建幾個、幾十個蒙古包也不會挖一鍬土,每當在同一片草原放牧時間過長,他們必定要轉場,給草原一個休養生息的機會。千百年來,一直這樣,不念貪欲,不求奢華,以極小的滿足感,與大自然和諧共生,恪守先祖留下來的傳統,守護著呼倫貝爾的森林、草原。我想,我們應該向他們的低碳生活學習!向他們的低碳行為致敬!像他們一樣為保護一個低碳的地球作出我們的貢獻。
人生短暫,光陰荏苒,感慨之余,我在想,如果天上人間有個完美的結合點,那個地方就是呼倫貝爾——我心中的呼倫貝爾!
我家門前的小松林
幾天前,我隨著《蒙古之源》紀錄片攝制組來到鄂倫春自治旗阿里河鎮,這次拍攝的主要任務是通過情景再現,復制公元443年,北魏皇帝拓跋燾派中書侍郎李敞等使臣來嘎仙洞祭祀拓跋鮮卑始祖的情景,因為,這里是兩千多年前拓跋鮮卑部族生活的故鄉。
九月的鄂倫春,連綿的大興安嶺森林,它像滿頭金發的少女,絲發潤澤,金波蕩漾。嘎仙洞所在的大山,像美麗的少女穿著的彩裙,紅黃相間,多彩斑斕。涓流淙淙的嘎仙小河,晶瑩剔透,清澈見底。霧氣升騰的原野芳香飄逸,充滿神奇。這里是我生長生活的地方,上蒼賜給這里美麗的風光,傳奇的歷史,令世人神往遐想。
在拍攝之中,聽說原鄂倫春自治旗人大副主任托新患肺癌晚期已經腦轉移,正在旗醫院內科病房住院治療。我急忙放下眼前的工作去醫院看望他。身患絕癥的托新,臉色蒼白,渾身無力,消瘦的臉頰,突顯的顴骨,略帶浮腫的臉龐失去了往日鄂倫春人特有的剛毅。知道我進來,他轉過身子,用黯然失色的眼神看著我,他已經沒有更多的力氣說話了。偶爾回答我的話,也是有氣無力,幾乎聽不清楚。此時此刻,我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語言安慰他,只是說一些無謂的閑語。這時,我說起去年冬天攝制組在托河他家門前的松林里拍攝獵民轉場的情景,那時,他身穿狍皮大衣、皮褲,腳蹬“奇卡米鞋”,背上獵槍,騎著快馬,獵狗也與馬狂奔,托新是完完全全的森林獵人裝束。記得拍攝中,他帶著十幾個獵民,一會兒騎馬在茂密的松林中穿行,一會兒在激昂狂奔中吶喊,馳騁在雪花四濺的銀色原野,托新的“三菱快馬”跑了第一名。我說,明年,等你“病”好了,我們還要在你家的仙人柱內喝茶,還要看你騎上三菱快馬跑第一。說到這兒,托新“哈哈”地笑起來,臉上露出久違的喜悅,好像誰給了他力量一樣,他說:“我一想起在森林里的那種感覺,渾身好像有了力氣,那是我現在最想去的地方,我家門前的小松林。”在他一旁護理的妻子告訴我:“這是他患病以來第一次這樣高興。”托新妻子的話,不由得使我萬分酸楚與難過,因為托新有著畢生難以割舍的森林情結。我強力抑制著眼淚,不忍心打斷他甜美的回憶,我知道,托新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他再也回不到他心愛的那片小松林了。
從醫院出來,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靜,在托新罹患重病,人生快要走到盡頭的時候,他還是想著自家門前的小松林。雖然是短短的幾句話,卻道出一個普普通通鄂倫春人的心底之聲,一個祖祖輩輩生活在大興安嶺的鄂倫春獵民,對大山,對森林的眷戀。
這時,靜靜地躺在床上的我,也想起我的童年往事,在我七歲的時侯,家住在甘奎諾托克,就是現在的大楊樹鎮。那時,我家門前也有一片小松林,雖然,它與浩瀚的大興安嶺森林相比顯得渺小,小得可憐,可它伴我度過了快樂的童年、少年。雖然,它不是那么茂密,可它賦予了我豐富的情感、人生的理念。在人生的歷練中,它無數次地把我從夢中喚醒,追逐刻骨銘心的往事,尋找魂牽夢繞的坐標。那熟悉的每一棵樹每一株草好像富有生命一樣,與我竊竊私語,就像親切、鮮活的生命氣場,給我注入源源不斷的活力。
我家門前的小松林,它面積不大,也沒有特別高大粗壯的樹木,但是,它常常令我感到神秘和敬畏。記得有一年的冬天,外面的雪剛剛停止,天氣顯得特別寒冷,窗外地上的雪在陽光的映照下,晶瑩閃亮,銀光皎潔,好像天鵝絨一樣。我伏在布滿霜花的窗前,透過剛剛用手把霜融化的玻璃望著窗外,霜花,霧霾,遠山,還有我家門前的小松林……實際上,我在焦急地等待出診未歸的父親。接近中午,我看見爸爸騎著黃色的馬,又牽著一匹白色的馬,踏著清雪,由遠而近,正向家走來。我急不可待地沖出家門,迎著跑了過去。不一會兒,我和滿臉掛滿霜花的爸爸,把馬牽到門前的小松林中,我幫助爸爸搬動卸下的東西。那時,我還不知道北極的“圣誕老人”,知道的話,我一定會說“爸爸是鄂倫春的圣誕老人”。爸爸剛從山里鄂倫春獵民的居住點看病回來,我知道,爸爸每一次回來,總是把他騎乘的黃馬和白馬拴在小松林中,把白馬馱的鹿皮包小心翼翼地放到松林中搭建的仙人柱內。媽媽從來不碰那個鹿皮包。有一次,出于好奇心,我偷偷地打開爸爸的鹿皮包看,里面是一件掛滿銅片和各種各樣皮條布條的衣服,有好多畫著各種各樣人形的木雕,有些令人恐懼,還有皮畫,各式各樣的鐵器、皮鼓……長大后我才知道,那個鹿皮包里裝的是薩滿服和各種神龕神具。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末,雖然爸爸是新中國培養的第一位鄂倫春醫生,但是,爸爸進山給獵民看病,必須先跳薩滿驅鬼施法,一邊跳著薩滿舞,舞著皮鼓,一邊給獵民看病、治療,并把包好的西藥發到患病的獵民手中,看著他們服下去。那時,如果爸爸不跳薩滿,獵民就不信爸爸能治病,當然也不會吃藥。后來,當一個一個患病的獵民被治好,爸爸也被鄂倫春獵民稱為“靈驗的薩滿”、“治病的神醫”。
我最喜歡的還是秋天的季節,那時小松林的地上蓋著厚厚的金黃色的松樹葉,就像一層厚厚的柔軟的海綿,經常赤腳奔跑也不會刺傷腳掌。秋天蚊子也沒有了,不用擔心臉上或身上被蚊子叮咬起包。而且,每當雨過天晴,還能采摘到很多很多的蘑菇。
在小松林的前面,還有幾棵高高的白樺樹,枝繁葉茂,婀娜多姿。每到冰消雪化,成群結隊的鳥兒落滿樹梢,落滿枝頭,我知道春天就要來了。此后,不論是小松林,還是山前山后的沼澤地,都隱約涌動著對春天的渴望。地上的雪慢慢地融化,山陽坡的小草露出了它的笑容;河面上的冰層也慢慢地裂開長長的口子,湛藍色的河水一路歡唱流向遠方;原野上的湖岸邊緣也開始融化,有幾只提前到達的野鴨在湖邊游弋覓食;沼澤地的塔頭墩子也迫不及待昂著它那披著散發的頭朝我們微笑,每個人每個物種好像都存懷著一份真切的希望,盼著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馬上到來。
小松林里最多的就是鳥,它們就像我的朋友,與我朝夕相處。一年四季,每天都能看見它們精靈般的身影。每當清晨,它們敞開歌喉,歌聲在每一棵樹每一株草之間回蕩。正是這些各種各樣叫不出名字的鳥,使原本寂靜的小松林充滿了歡樂與活力。爸爸告訴我:“每一棵樹都有生命,它知道你在想什么,只要你緊緊地抱住它,它會給你力量。”偶爾,我也爬到樹上,眼神穿梭在它們的枝杈樹葉之間,仔細地觀察它們的樣式姿態,就想從中發現它們的臉,想和它們對話。有一天,樹上多了幾個鳥巢,我爬上樹梢,想和我的“朋友”聊上幾句,鳥巢里有四個還沒長全羽毛的雛鳥,它們相互簇擁著、依偎著、張著嘴,好像還不會說話。這時,樹下的奶奶叫我,并告訴我趕緊下來,不要動鳥蛋。當我從樹上下來,奶奶說:“不許靠近鳥巢,它們的媽媽回來聞到人的氣味,就不要小鳥了,它們就會餓死了。”
有一天,我正在家里和其他的孩子玩耍,小松林里傳來很大的呼喊聲,媽媽和我朝著呼喊的方向跑去,原來奶奶喝了酒爬上了很高很高的白樺樹的樹梢,奶奶一邊隨著樹梢搖晃,一邊唱著鄂倫春民歌“贊達仁”,歌聲傳得很遠很遠。仰天望去,奶奶的長長彩裙,在藍天、白云的背景中飄著,顯得那么的斑斕飄逸。當我正為奶奶的膽大而驚奇的時候,白樺樹下又來了一個女孩,此時的我再也無心欣賞奶奶的風姿,轉而是無地自容的羞愧,我真的不情愿奶奶喝酒的醉態讓別人看見。原來,這個女孩是我家的鄰居,年齡比我小一歲,她雖然不太漂亮,但是,個子卻比我高出很多,白皙的臉龐,婀娜的身材,使人頓覺眼前一亮!后來她成了我的初戀。
夏季的小松林,幾乎是我從早到晚玩耍的地方,一場雨過后,小松林就像洗過的一樣碧綠蔥蔥,空氣也十分潔凈。林中搭建的“仙人柱”顯得格外醒目,整個夏季,媽媽都會在這里做飯。每到周日爸爸早晨三四點就出去打獵了,上午九點多,背個狍子哼著歌回來了。此時,我最愿意做的就是拿著分割好的一塊一塊狍子肉,給周圍的鄰居送去,那時,鄂倫春人都有一個習慣,不論誰家打著獵物了,都要分給每家每戶。晚上,鄰居們來到小松林,點上篝火,一邊喝著磚茶,一邊吃著燒烤的狍子肉。偶爾,還喝點酒(平時買不到酒)。大家圍坐在篝火旁,聽長者用歌聲講故事,那時很小的我,感覺好像大人都會講故事,而且講得有聲有色。只是自己還小,只顧玩耍,也沒有聽大人講的什么故事。但是,爸爸給我講的故事,至今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有一天,爺爺進山打獵,剛到山根就看見一頭肥野豬,爺爺下馬,架起槍架,瞄好準開了一槍,可惜沒有擊中要害,野豬跑了,爺爺收起槍,騎上馬,繼續往山里走,也不知是點背,還是運氣不好,那天沒有打著獵物,就是野豬也沒有碰到一個,毫無收獲,掃興而歸。爺爺騎馬回來的路上,經過一片樹林時,突然,從林中躥出一頭野豬咬住爺爺的腿,把爺爺從馬上拉下來。此時,爺爺背在身上的槍,放在刀鞘里的刀,都拿不出來,沒有別的辦法,急中生智,他一手揪住野豬的耳朵,一手插進野豬的嘴里,盡管野豬把爺爺的胳膊咬得皮開肉綻,血肉橫飛,最后還是爺爺用手使野豬窒息而死。看著已經死去的野豬,爺爺才發現,這頭野豬正是早晨擊中受傷的野豬,如果不是野豬出血過多,身體虛弱,也許,死的不是野豬而是爺爺了。爸爸說,動物們非常聰明,它們也會報復傷害它的人。那時,鄂倫春人講故事,都是一邊唱一邊講,爸爸也是,他講時聲音委婉動聽,節奏時快時慢,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我最后一次聽這種說唱藝術,是在1984年5月爸爸去世后三天圓墳回來,大姑姑用鄂倫春語唱著“贊達仁”,把爸爸五十一年的人生經歷,用說唱的方式講給我們聽,大姑姑整整唱了兩個多小時……
后來,我不喜歡門前的這片小松林了,甚至害怕,特別是到了晚上,更是連門也不敢出,原因是,七歲那年的一個晚上,我們全家都睡了,大概是半夜,隔壁鄰居家傳來一陣激烈的吵架聲,隨著吵架的聲音越來越高,突然又響起了刺耳的槍聲。我們全家都驚醒了,爸爸急忙穿上衣服,拿下掛在墻上的槍,準備出去看看,媽媽好像勸爸爸不要出去,但是爸爸執意要出去看看。突然,外面又響了一槍,爸爸沖出家門……媽媽把我們幾個孩子緊緊地摟在懷里,并不時地安慰著我們,爸爸一夜沒有回來。第二天上午,小松林里多了兩個暗紅色棺材。原來,昨晚吵架的鄰居是在甘奎郵政所工作的鄂倫春族職工,丈夫懷疑媳婦有外遇,于是夫妻倆吵了起來,丈夫惱羞成怒拿起獵槍打死了妻子。然后自己走到院外,也許是后悔了,也許是鄂倫春人傳下來的規矩,打死人要償命,所以,自己到院外開槍自斃。這次事件給我幼小的心靈留下強烈的印象,后來媽媽告訴我,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由槍支引起的“非正常死亡”在剛剛下山定居不久的鄂倫春獵民中時有發生。
穿過我家門前的小松林,大約走二三公里,就是一片寬寬的沼澤地,夏季的沼澤地喧鬧無比,一到晚上鳥叫蛙鳴,難以入睡,每到雨過天晴,我們這群孩子,領著家里的獵狗,在草甸上奔跑,水波四濺,我們每個人都成了落湯雞,渾身濕漉漉的。有時,我們也到清澈見底的甘河邊看看大魚和水里爬行的甲魚,就是不敢下水,媽媽經常說:“河里的甲魚咬住人不放。”甘河兩岸樹林茂密,柳樹、楊樹、榆樹,好像一堵黑色的墻,遠看儼如一排排堅強的護河衛士,綿延數百里。有一天,媽媽叫上我來到甘河邊找奶奶,我和媽媽沿著甘河岸邊走著,突然發現奶奶坐在河中,只露出頭,不停地大聲唱著歌,又是喝多了酒,害的媽媽來找她,此時此景,深深地看著媽媽,只覺得媽媽真不容易,在我們這個家庭全靠媽媽了。只有寬闊而湍急的甘河水能夠感知我對媽媽的敬意和愛戴。水面上有成群的野鴨、潔白的天鵝,成群的魚兒游弋在清澈見底的水中。我偶爾還能吃上生長在河邊的野生水葡萄,吃的飽飽的,甜甜的。爸爸說,森林里永遠也餓不死人。
后來,我家搬到鄂倫春自治旗所在地阿里河鎮,十二歲那年,我跟爸爸學打獵來到甘河邊,看見河里有一條長約兩尺的大魚,爸爸拿出事先準備好的鐵叉子,準備叉魚,只見爸爸拿著魚叉,對準河中的大魚,慢慢地向下移動叉子,慢得幾乎看不見叉子在動,經過幾分鐘,叉子幾乎要貼近水面,突然猛的用力,瞬間就把大魚插上來了,啊,好大的魚啊!我扛著都快接地了,感覺很沉,可是,心里甜甜的。
后來,我聽說,大楊樹鎮我家門前的那片小松林,由于“文化大革命”期間大量的自流人員的進入,小松林消失了。這個曾經記憶我孩童時期好多好多故事的小松林,被一排一排的房子取代了。我真的不知道用什么樣的詞句形容我此時此刻的心情,消失的不僅僅是我家門前的小松林,就是那浩瀚無比郁郁蔥蔥的大興安嶺森林不也在逐漸地縮小減少嗎!倘若讓我現在有什么祈求的話,我最希望的是家鄉的森林恢復它的美麗、浩瀚、健康,家鄉的河流恢復它的湍急、寬闊、清澈。向世界證明大興安嶺森林是呼倫貝爾草原的保護神。大興安嶺的河流是松嫩平原的母親河。讓我們迎接森林、草原、河流、湖泊、濕地的春天吧,也許,春天真的會來。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