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漢語研究一直重視詞語理據的考釋并且取得了豐富的成果。然而近代以來因受語言任意論的沖擊,漢語理據探求一度發生斷層,既沒有將其研究對象從古漢語單音詞擴展至現代漢語雙音詞,也未能由具體而微的詞語理據剖析過渡到高屋建瓴的漢語理據學構建。不過受益于當代語言學的“認知功能轉向”,國內學界最近出現新興的理據研究勢頭——漢語理據學正粗具雛形。它涉及的基本理論問題有:理據與內部形式密不可分,但二者非同一概念;單音詞有理據卻無內部形式,而復合詞既有理據亦有內部形式;復合理據析探從原子理據和分子理據入手,同時可進行多樣分類;理據性和任意性是兩條共同支配語言和諧演化的管控原則。圍繞這些核心問題而雛建的漢語理據學必能繼承傳統,給力現在,開啟未來,最終成長為一門解釋力充盈的新學科。
關鍵詞:漢語理據學;單純詞和復合詞;內部形式;理據性與任意性
中圖分類號:H030;H1-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3060(2013)04-0110-09
一、漢語理據學說略
中西方古代學者所關注的名實之爭最終轉變為了現當代語言研究里的任意性與理據性(也叫可論證性或象似性)之辯,即怎樣給語言符號能指和所指(音與義)的結合定性或定量的問題。對此,以古希臘文化為母體的西方學界有慣例和自然兩派。慣例派認為詞語的音義結合是任意約定的。自然派堅持名稱和其表征的事物之間有發生學上的理性聯系。兩派觀點先后被人們歸納成“克拉底魯問題(the Problem of Cratylus)”并升華為學理意義上的亞里士多德一索緒爾范式(Aristotelian-Saussurean Paradigm)和柏拉圖范式(Platonic Paradigm)。然而亞一索范式一直占據主流地位,因為現代語言學之父索緒爾在繼承慣例派的基礎上,從共時角度對希臘字母為原始型的印歐語加以研究,從而確立了結構主義語言學的任意性原則。雖然近年來隨著心智科學的發展,特別是語言研究的認知功能轉向,不少學者借助美國哲學家皮爾斯的象似性理論,從大符號學的視野重新思考語言理據問題,即“人們把理據研究作為一種理論追求,并且以群體的方式進行了系統的探討”。換言之,語言非任意性研究又開始興盛起來,但它還是不能與已被廣泛接受的任意論相比。這一現象可概括為“說任意性易而說理據性難”。
我國從春秋戰國起,名實關系就引起哲學家和語言學家的高度重視。他們對語源和訓詁進行不懈研究,作出了各種論述。但歷代學者如墨子、公孫龍、許慎、揚雄、劉熙、段玉裁、章太炎、黃侃等,更關心詞語的理據問題,而且提供了豐碩的理據知識與材料。盡管今天看來,他們的工作不乏薄弱之處,例如所求的基本是漢語單音詞的理據而極少涉及雙音詞理據;再如大都停留在具體詞語的考證上面,沒有構建有關的理論體系,甚至也沒有明確提出“理據”這一術語,結果是未能在中國產生一部其價值不遜于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的理據論著。可是不能否認,先秦至清末民初的漢語研究一直重視著語言的理據性。不過20世紀西學東漸以來,人們普遍接受西方語言學理論,把語言學的天平由漢語理論偏向西語理論,特別是由理據性理論偏向任意性理論,致使傳統的事實上的漢語理據研究發生斷層。本來,隨同由古代漢語過渡到現代漢語,理據研究也應該由關注古漢語單音詞過渡到重視現代漢語雙音詞(復合詞),尤其是從微觀的詞語理據考證轉移到漢語理據學的創建。然而這一過渡卻被耽擱了,直至上世紀80年代,相關的論文寥若晨星,專著遲遲未能問世。
所幸近三十年來,國內學界開始復興漢語理據探索,而且多有新鮮發現。例如索緒爾說漢語是超等詞匯的典型,而漢字是表意符號和漢人的第二語言;任意性達到最高點的語言較重詞匯,而論證性達到最高點的語言較重語法;任意性和論證性“比例極不相同”,因此“這是我們進行語言分類時可能考慮的一個很重要的特點”。他將語言類型與可否論證結合起來的觀點,雖然富有解釋力卻久被忽略。我們認為從當代理據論視角看,漢語的最小理據載體是聲韻,而基本的理據載體是單純符號“字”。“字”有理據,因此漢語被認為是以理據性編碼為主的語言。英語的最小理據載體是詞素,而基本的理據載體是單純詞。單純詞的理據大都喪失,因此英語被看成是以任意性編碼為主的語言。最小理據載體的不同導致英漢語言具有類型上的差異性。但另一方面,隨著語言的演化,漢語走上由古代單音詞發展為現代雙音詞的道路,而英語中有內部形式的詞語也不斷增加,這不但表明兩種語言的理據化現如今都體現于合成符號,而且也能解釋英漢語言類型目前趨同的原因,即都變為了分析語。同時,丁爾蘇等還用語言象似論分析漢字的單體與合體符號,認為“漢字大多數都是象似性符號”,而這構成“漢字與其他語言文字的一大區別,即象似性對任意性”。漢字還能通過合體字尤其是會意字間接地證明漢語的理據性。這些新發現從學理辯證的角度沖破了任意論的藩籬,不但有助于理據范式的確立,更能豐富當代普通語言學理論。可見,漢語理據研究可因扎根“古今中外”四維的學術土壤而獲得更大成就。其有利的研究條件包括:一是漢語有歷史久遠、自成體系的理據研究脈絡,如《釋名》探索詞語的音義理據(訓釋了1710個左右詞的理據),《說文解字》重視詞語的形義理據(收錄正字9353個,重文1163個,從本形本義進行文字理據說解)。二是漢字呼應漢語的結構特點,即“據義構形造字”的機制使得文字的字與語言的“字”呈現出較高的一致性,故漢字的理據能夠充分佐證漢語的理據(這兩者構成古、中二維)。三是借鑒西方的現當代語言學理論,如動因論、謎米論等新思維與新方法。四是與英語等外國語言的參照對比(這兩者構成今、外二維)。現在,國內許多學者如李葆嘉(1987)、王寅(1999)、王艾錄(2001)、徐通鏘(2008)、胡壯麟(2009)、丁爾蘇(2012)等都認為:理據性與任意性皆是語言的重要屬性,而理據論是對索緒爾可論證性思想的繼承與發展,與其任意論成互補之勢。在這些學者的影響下,語言界尤其是中青年學者,逐漸促成理據研究的新勢頭:一個新興的學科漢語理據學正粗具雛形。漢語理據學雛建的本體論基礎是不少語詞的理據得到考釋,例如宗福邦等編著的《故訓匯纂》收字頭近2萬個,引用資料50萬條,訓解了許多單純詞的理據(2003);王艾錄編寫的《中文有理有據三千詞》解釋了3000余條復合詞的理據(2010)。認識論基礎使漢語理據的理論探索日益深入,如王艾錄與司富珍《語言理據研究}(2002)、任繼昉《漢語語源學》(2004)、王寅《中國語言象似性研究論文精選》(2009)、趙宏《英漢詞匯理據對比研究》(2011)等理據學著作的問世。方法論基礎是詞語理據考證已有較系統的成熟方法,如面向古代漢語單純詞的因聲求義與以形求義法,針對現代漢語復合詞的分解綜合式考證法等。
當然,縱向地看,前人的漢語理據研究是事實上的、感性的和微觀的,而今人的漢語理據研究是正面的、理性的和宏觀的。前人的研究雖微觀,但時間歷久,成果豐碩,是今人研究的依據。今人的探索雖是在前人基礎上的拓展升華,但力度不夠,數量偏少;更重要的是在“說任意性易、說理據性難”的學術背景下,當代漢語理據學還被一些理論問題所困擾。主要有:一是認為單純詞無理據,理由是迄今為止,漢語中許多單純詞特別是原生詞的理據已為歷史湮滅(例如到東漢《釋名》時代已是“百姓日稱而不知其所以之意”),現在探求起來極其困難乃至根本不能。二是承認復合詞有理據,但又把它和內部形式等量齊觀。我們認為這些問題反映出的陳舊觀念長期以來阻礙著人們探索漢語理據的步伐,而要使目前新興的漢語理據學更上層樓直至最終建成,首先急需對它們加以探討辨明。
二、單純詞有沒有理據?
我國歷代學者都非常關注漢語單純詞的理據問題,以不同角度為我們留下了寶貴的知識和重要的線索。例如從漢代劉熙的《釋名》到近人劉師培的《物名溯原》及《原字音篇》,直至今人王云五的《新名詞溯源》、張維思的《語源蠡測》等。人們通過因聲求義、以形求義的基本方法,求證了大量單純詞的理據,這些宏富的成果早已是漢語理據的深刻展示和有力證明。譬如彗、凳、跟、權、釵、梳、篦等。彗(簪)——《說文》:“彗,掃竹也”,彗星形似掃竹,故名。凳——源于“登”,《釋名》:“榻登,施之承大床前,小榻上,登以上床”。跟——源于“根”,《說文》:“根,木株也”;《釋名·釋形體》:“足后日根,在下方著地,一體任之,象木根也”。杈、釵——源于“叉”,《說文》:“叉,手指相錯也”;“杈,枝也”,段玉裁注:“枝如手指相錯之形,故從叉”;《釋名·釋首飾》:“釵,叉也,象叉之形,因名之也”。梳、篦——源于“疏”與“密”,《急就篇》顏師古注:“櫛之大而粗,所以理鬢者,謂之梳,言其齒稀疏也;小而細,所以去蟣虱者,謂之比,言其齒比密也”;篦,王力《同源字典》:“字本作‘比’”。諸如此例浩若煙海,舉不勝舉。它們給人的有益啟發是:為何能通過聲和形去求得義呢?顯然,因聲求義、以形求義的實施,有力地證明單純詞的音義之間和形義之間存在著理據聯系,否則這些方法就不會付諸實際,而豐富的訓詁學成果也就無法產生。
然而有人常以單純詞,尤其是原生單純詞的理據難以探求或業已喪失為由否認其存在。單純詞是語言之基,能構成基本詞匯的主體并組合生成語言的句段單位,因此弄清其音義聯系的性質,即可明白一切語言符號有理據與否的問題。單純詞分為原生詞和繼生詞,故原生詞是討論語言理據的原點。不幸的是,原生詞的發生距現在極為遙遠,重構其理據的方法不外是擬聲、擬形、感嘆等,數量偏少且和語言起源等史前階段的難題纏繞。原生詞及其理據類似于亞里士多德第一推動力的概念,它們的價值主要在于為后出的繼生詞等符號提供發生學上的解釋。換言之,排除不可知的原生詞,從而將理據問題的出發點由單純詞縮小到其中的繼生詞部分,這才是語言理據分析的可靠起點和本體承諾。如果說理據論因不能解釋原生詞問題而略顯不足的話,那么任意論同樣不能滿意解決之。鑒此,當代認知語言學將理據界定為:如果一個語言符號[即“目標(target)”]的部分特征由另一個語言或非語言的源體(source)及獨立于語言的因素所賦予,那么它就是有理據的。例如“篦”源于“密”,因此“篦”有理據。可見,既然“在大多數情況下,從詞義的引申看,原始詞和滋生詞的區別還是可以辨認的”,而且原生詞演變為繼生詞的過程中存在著理據,那么便可認定單純詞的理據性質,即它們雖無語素組合的內部形式標記,卻有自身音義結合的語源學特征。現在,大量單純繼生詞的理據已被古今學者考證出來。例如戴淮清(1986)《漢語音轉學》訓釋了一萬余條漢語單純詞的音轉理據;王力(2002)《同源字典》闡釋了3174個同源單純詞的語義理據;齊沖天等(2010)《漢語音義字典》考求了752個詞族共計9070個單音節詞的音義語源。
古漢語單音詞發達,因此它們是古漢語理據研究的主體,但隨著原生詞演化為繼生詞,特別是現代漢語復合詞的大量增加,漢語詞匯的理據化機制已與過去不同。這要求我們在談論語言理據時要區分單純詞和復合詞,否則會出現這樣的情況:著眼于單純符號尤其是原生詞的人在強調它們任意性的同時否認或忽視了其理據性,而著眼于合成符號和語句符號的人在強調它們理據性的同時否認或忽視了其任意性。這種片面做法導致單純詞沒有理據性而復合詞沒有任意性的傳統觀念流行日久。可取的態度是對語言進行定性與定量相結合的全方位考察,進而深入地認知單純詞和復合詞各自的任意性和理據性,最終厘清貫穿于語言符號整體的任意性和理據性各自的地位與作用。
三、理據是不是內部形式?
單純詞和復合詞性質不同,因此它們的理據的內涵、種類與探究方法也不同。談論理據和內部形式之關系時,必須首先區別對待這兩種符號。我們認為造成理據和內部形式密切關聯的局面有主客觀兩方面的原因。主觀上說,索緒爾認為vingt等詞是絕對任意的,因為“在vingt的意義方面,實際上沒有涉及整體語言內任何共有的字眼”,而“句段的分析越是容易,次單位的意義越是明顯,那么論證性就總越是完備”。受他影響,后世學者在論述任意性時均以單純詞為例;而在肯定理據性時都舉復合詞為證。這就引導我們相信單純詞是絕對任意的即無理據的,復合詞才是相對可論證的即有理據的。那么如此判斷的依據是什么?其實是語言符號結構的可分析性——內部形式,即詞語的透明性(transparency)。人們否認單純詞可論證,是因為它們無內部形式;而承認復合詞可論證,是由于它們有內部形式。理據和內部形式之間被劃上了等號,例如全國科學技術名詞審定委員會公布的《語言學名詞》認為:詞的理據即內部形式,指詞的語音形式表示意義內容的原因或根據。客觀地看,語言的演進促使有內部形式的派生詞和合成詞的大量涌現,即詞語增值由單個符號內部推廣到符際之間,而內部形式的出現造成歷時的理據存留于共時的符際結構之中,詞語理據故得以豐富與顯化,如音義結合的理據、內部形式與理性意義結合的理據以及語法結構與語義結構結合的理據。內部形式于是成為觀察詞語理據的窗口,即人們能從中發現理據求證的一些線索。例如《現代漢語詞典》(第六版)中許多復合詞的內部形式和理據就都寄居在詞語的釋義里——泛讀:泛泛地閱讀,一般地閱讀(區別于“精讀”);割棄:割除并拋棄,舍棄;過夜:度過一夜(多指在外住宿)。不過,借助內部形式來探索詞語理據也有弊端,它易使人們把內部形式和理據相混,進而以內部形式之有無來臧否理據之有無。一言蔽之,單純詞和復合詞不是區分任意性和理據性的根據。單純詞和復合詞、任意性和理據性是兩對不同概念;把兩對不同概念對應甚至等同,只會使有關理據性和任意性的理論建設扦格不通。
理據是語言符號生成的動因,由于詞語為語言符號之原型,故它一般指以意念性為特點的造詞心理。譬如《MIT認知科學百科全書》將理據定義為:影響某一行為之方向、能力或構成的調節性因素。理據自古以來關注名實關系,故它常被俗解為得名之由。例如著作完成為何叫汗青?美國因何稱為花旗?生活在南極洲及其附近島嶼上的水鳥為何叫企鵝?據《現代漢語詞典》:古時在竹簡上記事,采來青色的竹子,要用火烤得竹板冒出水分才容易書寫,因此后世把著作完成叫做汗青;指美國,由美國國旗的形象得名;(它們)在陸地上直立時像有所期望的樣子。類似這樣的解釋即詞的理據。內部形式則指語言符號的語法結構和語義結構的總和,例如“媚眼”的語法結構是偏正式,語義結構是“嬌媚的眼睛或眼神”;“排障”的語法結構是動賓式,語義結構是“排除障礙”。只有具備語法結構和語義結構的語言符號才有內部形式,而結構須擁有兩個或以上的組成部分,即其組成部分搭配排列進而形成某種體系。單純詞是獨體性符號,無法分出下屬的各組成部分,故無內部形式。這可從不同語言之間詞語的意譯過程中觀察清楚。意譯詞的“意”其實不是詞義,而指詞的內部形式。例如漢語的“課件”和“超人”依據了英語合成詞“courseware(課+零件)”和“superman(超級+人)”的內部形式而意譯。當然,有些英語復合詞的內部形式無法如此來譯,因為與同一概念相配的內部形式在英漢語言里并不相同。譬如the Milky Way、wall clock、stop watch和passport的內部形式分別是“牛奶+路”、“墻+鐘”、“停止+表”和“通過+口岸”,而與這些詞語概念所對的漢語詞匯選用不同的內部形式:“銀色+河流”、“掛+鐘”、“秒+表”和“護+照”。忽略這種差異性,就會將the poor law錯翻為“貧窮的法律”或把“收銀臺”誤譯為receive money desk。當然,同樣無法用漢語如此而“意”譯的還有英語中的單純詞,如be、coin、sun等,因為它們無內部形式。
內部形式反映的是人類創制語言時形成的一種心智結構,其中隱含著一定的理據信息,故僅掌握復合詞的概念意義還不夠,也應從內部形式切入,求出有關復合詞內部的語文知識。理據既是創造一切語言符號的動因,那么也是造成復合詞內部形式的動因。理據與內部形式呈因果關系:理據是因,內部形式是果。作為動因,理據只在音義結合的一剎那顯身并起作用,之后便逐漸湮沒起來因而鮮為人知。內部形式作為語言化石則永存于世,它縮錄著有關理據的信息密碼。理據與內部形式雖都有不同程度的隱匿性,但二者又有重大區別。內部形式屬于物質和語言的范疇,是人類語言創造行為的結果,因此是可感知的。理據屬于認知與意念的范疇,是隱匿于結果后面的動力,所以是不可感知的。從理據轉換成對它的語言表述,是從認知到物質的過程;而由內部形式解讀出它的展現形式,則是從物質到物質的過程。當然,內部形式本身是一種凝練表達式,而其展現形式是一種明示表達式。一句話,復合詞既有理據也有內部形式,單純詞只有理據沒有內部形式。
四、復合詞的理據是怎樣的?
復合詞的理據情況比單純詞復雜,因為它們通過組合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單純詞,形成具有語法和語義結構的句段關系。句段關系的本質即內部形式。復合詞的理據分兩個層次,即詞內每個單純詞的音義結合的理據(原子理據)和復合詞整體上的音義結合的理據(分子理據)。故探究復合詞的理據,不能像單純詞那樣一步到位,而是要先分解后綜合。首先是分解,即考證詞中每個語素的原子理據;然后是綜合,即考證復合詞整體的分子理據。例如探究“潮汐”理據的第一步:潮,早上(朝)的河海涌水;汐,黃昏(夕)的河海涌水。第二步:古稱白天的河海涌水為潮而晚上的為汐,合稱潮汐。實際操作中,原子理據非分子理據考求的必需條件,故分解這一步可省去,而真正有用的是語素義、詞結構等。例如“走秀”,若知“秀”是“show”(表演)的漢譯,理據就一目了然;“黃瓜”,如曉其結構為“(熟后)黃色的瓜”,理據也不言而喻。不過就探究復合詞的理據而言,更重要的是其分類,如語文理據和文化理據,語法理據和語義理據,真實理據和虛假理據,廣義理據和狹義理據。下面再介紹幾種全新的分類。
1.客觀理據和主觀理據
客觀理據指從客觀事理方面解釋詞語的由來。例如馬刺:騎馬時用腳踢(用馬靴后跟上的金屬釘刺激)馬的腹部,促馬快跑。倒懸:頭向下腳向上地懸掛著,比喻處于異常困苦、危急的境地。白皮書:政議會等公開發表的有關政治、外交、財政等重大問題的文件,封面為白色,所以叫白皮書。主觀理據指以主觀理解方面解釋詞語的由來,例如“寒光”:使人感覺寒冷或害怕的光。左遷:指降職,古人尊右而卑左,故謂貶職為左遷。濫觴:濫指水滿溢,觴指酒杯,因為江河發源處水淺,只能浮起酒杯,后引申為事物起源。恐龍:使人恐懼之龍,當初發現的巨大恐龍化石,其大者可達三十米之長,龐大可畏。當然,主客觀之間無絕對的界限,只是大致的分類。
2.淺層理據、中層理據和深層理據
淺層理據指詞義和內部形式重合,理據可就詞而解,無須做專門探究。例如好歹、大雪、打字等詞語的理據不言而喻。如把詞義、內部形式分別比作x、y兩個圓,那么可圖示為:
中層理據指詞義、內部形式分離,詞義居于外層,內部形式積淀于內核。例如“公主”,詞義是“君主的女兒”,內部形式是“公侯主婚”。可圖示為:
深層理據指詞義、內部形式完全脫節,二者在字面上簡直風馬牛不相及,故理據無法從內部形式推演,而是扎根于社會文化之中。例如“炒魷魚”,詞義是“解雇”,內部形式是“翻炒魷魚”,理據(文化理據)是:烹炒魷魚時,每塊魚片都由平直的形狀卷成為圓筒狀,和卷起的鋪蓋外形相像,而且卷的過程也類似;以前的人出門謀生,一般都需自備鋪蓋住在東家(雇主)的后屋,若被辭退,就卷起鋪蓋(執包袱)上路。炒魷魚一詞源自新加坡等東南亞國家的華人世界,職員被解雇時,老板先請他吃炒魷魚等菜肴,暗示被解雇;吃完,就得卷起鋪蓋離職而去。可圖示為:
顯然,由淺層理據到中層理據再到深層理據,理據解釋的難度逐漸增大。
3.內中心理據和外中心理據
事物的命名活動可分為一般命名和特殊命名。一般命名的詞是“內中心結構”,特殊命名的詞是“外中心結構”。內中心理據指內中心結構詞的理據,其命名活動著眼于事物本身,詞的內部形式與該事物的某種性質或特點密切相關,在某種程度上或從某種角度反映出該事物的某一性質。例如:發指——頭發豎立上指沖冠,形容憤怒;一字眉——一字形的眉毛。外中心理據指外中心結構詞的理據,其命名活動從事物外部進行,造出的內部形式與該事物本身的性質無關,所以多數是深層理據。例如“東床”指女婿,它的內部形式是“東邊床上”,二者不相關。如果說有什么緣由把二者聯系在一起,那也只是出于某種任意性——東晉太尉郗鑒派一位門客到王導家去選女婿。門客回來說王家的年輕人都很好,但是聽到有人去選女婿,都拘謹起來,只有一位東邊床上敞開衣襟吃飯的,好像沒聽到似的。郗鑒說這正是一位好女婿。這個人就是王羲之,于是郗鑒就把女兒嫁給了他。因此后來稱女婿為東床。“東床”一詞中所有的義素與“女婿”中所有的義素沒有任何重疊,只是用一個與所指事物(女婿)毫無聯系的由一種偶然的情節釀成的內部形式為之命名,形成以具體(具象)借代一般(抽象)的語言修辭效用。其他如梨園(戲院)、綠帽(妻子有外遇的人)、駙馬(皇帝的女婿)、老九(教師)、泰山(岳父)、杏林(醫界)等。而在用外語翻譯漢語詞語的過程中,如果是內中心復合詞,一般照著它的內部形式直譯,例如“一字眉”可譯為“形似一字的眉毛”。外中心復合詞因為它的特點是意內言外,其內部形式和詞義不掛鉤,故不能照內部形式直譯,而須照詞義翻譯。例如“炒魷魚”不能直譯為“烹炒魷魚”,而應譯為“解雇”;“東床”不能直譯為“東邊床上”,而應譯為“女婿”。外中心結構的內部形式與詞義完全分離,所以容易因誤解內部形式而導致誤解詞義,例如把“馬勺”誤為“喂馬的勺子”。取得外中心結構詞的內部形式正確解讀的途徑是借助理據:馬為六畜之最大者,故生“大”意,馬勺為盛飯用的大勺。理據既明,內部形式的正確解讀和詞義的確切理解就會得到保證。
4.單一理據和套疊理據
單一理據指某詞理據中沒有內含理據。大多數詞語的理據屬于這類,如“桌子”、“籃球”。套疊理據指某詞理據中有內含理據,形成理據套理據的現象,一般有二環三環四環等。例(1)“朝”。第一環一一問:“朝”為什么有“朝廷”義?答:朝的本義是早晨,因為朝見君王并議事都在早晨,故產生朝廷、上朝之義。第二環——“朝”為什么有“早晨”義?答:中國古代地圖方位是上南、下北、左東、右西,而“朝”字表示月在西方,日在東方草叢中剛剛升起,月落日出即早晨。例(2)“海南省”。第一環——問:位于中國南部,瀕臨南海,于1987年設置的這個省份為什么叫“海南省”?答:因其主島海南島而得名。第二環——問:此島為什么叫海南島?答:因地處天南,孤懸海中,故名。例(3)“唐人街”。第一環——問:海外華人聚居的街市為什么叫唐人街?答:唐人指中國人。第二環——問:中國人為什么叫唐人?答:唐朝在歷史上是一個強盛的朝代,故海外的華人往往稱自己是唐人。第三環——問:李淵建立的朝代為什么叫唐朝?答:李淵之父李虎輔佐北周有功,西魏時被封為唐國公,爵位傳至李淵。李淵太原起兵后,自稱唐王,后廢隋恭帝楊侑而稱帝,定國號為唐。例(4)“黃埔軍校”。第一環——問:陸軍軍官學校為何叫黃埔軍校?答:該校1924年創辦于廣州的黃埔地區。第二環——問:黃埔地區為何叫黃埔?答:源于該地區的黃埔村。第三環——問:該村因何名為黃埔村?答:黃埔原名鳳浦,后因黃姓族人多,故改為黃浦,又以諧音,變成黃埔。第四環——問:鳳浦村因何而名?答:相傳常有鳳鳥飛集于此。詞語理據的套疊性也叫層次性,不僅見于漢語,也見于英語等外國語言。例如treacle的詞義原與野獸相關,后依次演化為醫治毒獸咬傷的解毒劑、特效藥或糖漿等。bead本指念珠,后分別轉指有孔小珠、準星、瞄準、以索取……為目標等。treacle和bead詞義的變化過程就很好地證明并演示了理據的層次性。當然,套疊理據也有窮盡性,即它的源頭往往是任意而不可知的。
五、理據性和任意性是什么關系?
語言符號的產生是社會共約的結果,自然具有任意性甚或偶然性,但最終約為這樣而非那樣,必受某種規律之管約。否則單憑“非理性(irrational)”的任意性的操縱而不加限制,語言便會陷入“完全混亂(utter chaos)”的狀態。另一方面,這種發揮著管控作用的規律也不可過度理性,否則詞語僅是功用有限的象征乃至象似符號之堆積。可見,索緒爾以語言符號與象征符號相較的方式明確了語言的非理性特征——任意性,同時他也認知到了語言有理性的一面——非任意性,故語言應是任意性與其對立面的統一,盡管他特別強調前者。現在,隨著語言研究的日漸深入,人們開始關注任意性與其對立面所共構的學理辯證關系,并依從索緒爾,將這種對立面稱為“motivation”(理據性)。從這個意義上說,索緒爾不但是任意性原則的創立人,更是理據性理論的啟發者。理據性對任意性形成強大的限制力量(這種限制是隱性的,屬于索緒爾所說的“聯想的方面”,故易被忽視),語言因此并不只受到任意性原則的單向支配,恰恰相反,任意性只能在理據性所規定的范圍內運作,離開了這一限制,任意性將變得毫無價值。也就是說,任何語言符號的任意性,不論什么時候都不會超越理據性所給予它的管約范圍。漢語中常見的一音多義和一義多音現象就能充分表明二者之間的相互依存關系。例如音“jing”可表示經、徑、勁、頸、莖、脛、逕等義,而表示“視”義的音有shen(審)、shu(熟)、sheng(省)、shi(識)等。
可能有人會反駁:難道玫瑰只能叫“玫瑰”而不能有他名嗎?正如莎士比亞《羅密歐與朱麗葉》劇中的那句名言所示:名字有什么關系?把玫瑰花叫做別的名稱,它照樣芳香。答日:當然可以。任意性保證了包括“玫瑰”在內的任何事物都可有許多名稱,但這只是一種理論上的假設。事實上由于理據的限制,玫瑰的其他可能有的若干名稱必定與玫瑰有著一定的聯系,不可能也不可以把它叫做與玫瑰這一事物毫無聯系的名稱。一句話,某一語義場內的諸多事物的名稱可以隨便叫——這是任意性原則,但是再隨便也不能超越這個語義場所規定的范圍——這是理據性原則。可惜長期以來,我們對任意性有過這樣的讀解:總以為語言符號的音義結合都是在人們的不經意當中盲目進行的,因而賦予任意性概念以似乎無窮的解釋力。這實際上是對索緒爾任意論的過激理解。索緒爾曾說“到現在為止,單位在我們看來都是價值,即系統的要素,而且我們特別從它們的對立方面去考慮;現在我們承認它們有連帶關系,包括聯想方面和句段方面的,正是這些關系限制著任意性”。他認為“限制著任意性”的,其實就是理據;可惜的是,它屬于“很少引起語言學家注意的觀點”。一言蔽之,理據性與任意性和而不同,對立統一,構成“理據化的任意性(motivated arbitrariness)和任意化的理據性(arbitrary motivatedness)”關系。具體而言,任意性主要存在于造詞未然,它使語言符號的生成具備廣闊的自由空間;理據性主要存在于造詞已然,它確保每一對音義結合都受制于可知秩序。換言之,任意性是觸發理據性繁衍生息的前提條件,而理據性是避免任意性恣縱無忌的管約保障。還是語言學大師索緒爾總結得好:在一種語言內部,整個演化運動的標志可能就是不斷地由可論證性過渡到任意性和由任意性過渡到可論證性。的確,通過從原生詞到繼生詞,再到貌似原生詞的繼生詞的無休止運動,詞語不斷地從外界吸取負熵,語言遂成為任意性和理據性共同支配的自組織體,從而保證自身沿著健康有序的方向演化前進。
六、結論
我國是理據大國,豐厚的古今漢語理據研究成果給力地證明:作為前景廣闊的富礦區,理據值得人們去發掘其潛藏著的巨大價值。這也契合于當代語言學所堅持的研究方向:“語言在其出現和變化過程中所形成的各種現象總體來說是有理據的,雖然不一定能預測,但是有可能通過反溯作出解釋”。現在,如同任意性在索緒爾理論體系中被升華為具有樞紐地位的“任意論”一樣,理據性也正在被人們提煉為一個解釋力充分的關鍵概念——“理據論”。作為理據論的分支,漢語理據學的目標是把自身建設為一門屬于認知語言學的新興學科。為此目的,它現在須做的工作主要有二:一是在實踐中驗證自己的方法論價值,二是在理論上理清體系內的若干重要問題。就第一點來說,人們已將漢語理據學思想用于諸多語言現象的闡釋,因此在創造出語音理據、語法理據、語用理據以及認知理據等新術語的同時,越來越多的研究者發現漢語理據學對“詞匯研究,特別是語素義和詞義關系的研究、詞源研究、造詞法研究、文化詞匯學研究等都有重要的意義”。其中值得注意的是近年來興起的“字”本位理論,它在考釋復合詞的組合理據的基礎上,把漢語語法重新定義為理據載體如何組合生成語言基本結構單位的規則,進而將漢語理據學作為重要的立論依據。就第二點而言,漢語理據學建設中最基本的理論問題莫過于本文所探析的這些:諸如單純詞有沒有理據?理據是不是內部形式?復合詞的理據究竟是怎樣的?理據性和任意性形成何種關系?等等。我們堅信,環繞著這些理論議題而展開的任何嘗試性工作,不僅能促進語言任意性的認知和漢語理據學的構建,而且更有益于新時代語言研究方法論的拓展與升級。
(責任編輯:周淑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