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揚
當代中國著名畫家。曾任南京師范大學美術學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現為中國國家畫院國畫院副院長。
17歲,我高中畢業(1972年),進了南通市工藝美術研究所,學畫,學民間工藝,學剪紙,畫刺繡畫稿,臨八十七神仙卷,臨宋畫,練白描,嚴格訓練,嚴格要求,有點童子功的意思。當時,有吳冠中、黃永玉、范曾、袁運甫、袁運生、高冠華、韓美林等大師到南通,到工藝美術研究所講學、作畫,教授生徒,我獲益匪淺。當時,我的學友有林曉、許平、徐藝乙、卜元、冷冰川等,我們一并長成。
——范揚
林曉:研究所終會流芳百世
我一直想寫一本關于南通工藝美術研究所的書,四年前就開始構思,但是因為覺得自己的思維高度還不夠、狀態還不對,因此遲遲沒有動筆。
研究所有過一段相對興旺的時期,這離不開一個關鍵性人物——老所長寧覃。他非常耐心、沉穩,雖不是專業出身,但要求我們創新,希望我們和別人不一樣。他要求所有的設計人員外出寫生、并提供經費支持,提倡大家去進修……這些主張在當時是極其了不起的!
正是在寧所長的領導下,研究所不但在那段時間與其他的工藝美術單位相比更為突出,而且使我們一批年輕人培養了創新意識。這種意識為我日后幾十年在這個社會里向前走提供了基礎,使我具有時尚精神,能夠跟上這個時代。從這個角度上看,我覺得我們后來的人都受恩惠于寧所長,他在我們的生命中有重大意義。
研究所恢復之初也離不開一大批老藝人的支撐。那是一群極具智慧、又很有才藝的人,刺繡、做燈、刻紙、做絹畫……無論是他們的繪畫能力、工藝手段還是思維方式、幽默方式,都是我們這代人遠遠不及的。
研究所對我個人的意義在于,在那里我形成了事業上的傾向性,形而上的世界觀,也收獲了自己的愛情。
1978年的全國工藝美展上,南通彩錦繡這一品類的作品獲得多個獎項,我設計的作品《戴月歸》獲金獎。當時這條消息成為《人民日報》頭版頭條、《解放軍報》頭版頭條、《人民畫報》《解放軍畫報》《人民中國》《美術》的封面,轟動一時。
《戴月歸》的創作開始于1974年。那時,我與徐強、黃培中、范揚到呂四港體驗生活。出海的一個多星期里,我與范揚住一間船艙,大家吃三分錢一公斤的新鮮螃蟹。夜晚,風平浪靜的海上有許多打漁的男人,《戴月歸》便是以此為素材。創作時為了畫面美感,我將主人公改為女人。這幅作品能夠獲獎還得益于南藝老師的修改、刺繡師傅的功力。
1982年,我從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畢業。當時畢業分配可以填報三項志愿,那三欄我都填上了“南通工藝美術研究所”的字樣,最終如愿以償回到研究所。盡管很多人質疑我當初的選擇,但我至今都不后悔。
研究所早已不存在了,逐漸明白它的解散是一種歷史的必然。如今,我對研究所更多的是思考、分析,而不再是單純回憶。我相信,隨著由它培養出來的人的聲名鵲起,研究所終究會流芳百世。而我,正在努力做這樣的工作。
許平:研究所是我的大學
1984年,我從南通工藝美術研究所考取南京藝術學院的研究生。沒有上過大學的我總覺得,在研究所的那10年便是我的大學生涯。
進入研究所之前,我是一名工廠工人,業余時間喜歡搞搞創作。在一次新春展覽會上,我的一幅作品被研究所的領導陳彭庚看到,他覺得我的美術基礎不錯。當時研究所正在擴充創作力量,陳彭庚老師問我是否愿意調到研究所,我點頭答應了。于是,1974年初我成為研究所的一員。
在研究所,我起初在民間工藝設計室從事剪紙創作,后來調到刺繡設計室。盡管當時有很多作品獲獎或參展,但是對我而言意義最為重大的莫過于《長城萬里圖》。這幅壁畫作品至今仍是北京長城飯店的鎮店之寶。
《長城萬里圖》是一幅高3.5米,寬19.5米的彩錦繡壁畫。原作由張仃先生設計,是一幅長約1.2米,寬0.18米的小稿。我與林曉負責將畫稿放大,工藝制作的負責人是我,工藝方面的負責人是金蕾蕾與馮美琪。這是研究所第一次嘗試將小型刺繡放大到約70平方米的大型刺繡,工藝的結構、邏輯、管理等方面會遇到許多問題。這也是當時對我最大的挑戰。最終,我們將畫面切割為20余塊,分別設立了工藝組操作。每組設定工作進程,色彩、形狀的控制標準,畫稿加工標準等,100多名刺繡工人一起作業了近一年時間才完工?!堕L城萬里圖》創造了彩錦繡歷史上幾個之最:面積最大、工藝最復雜、最早的彩錦繡壁畫。
當時所里抽調了原研究所一批有經驗的老師傅,如陳彭庚,黃培中,施湘,郭承毅……他們都是研究所的業務骨干,一方面承擔工藝品制作的畫稿創作任務,另一方面要培訓我們年輕創作人員。在我印象中,老所長寧覃不像是領導,更像是大家庭的一位家長。他關心年輕人的前途,研究所的發展,關注工藝美術品的創作與創新。研究所的氛圍特別好,大家在創作中學習,在學習中創作。
由于創作力量有限,研究所還從全國各地請來大師創作畫稿,并為大家授課。中央美院的黃永玉,中央工藝美院的張仃、袁運甫、祝大年、龐薰琹,南京藝術學院的保彬,張道一,新華日報的田原,以及當時剛剛從牛棚里解放出來的韓美林……這些大師都是我們的老師。我還記得,范曾講線描,袁運生講傳統器物的造型,韓美林、袁運甫更多地講藝術修養,傳統文化……他們的教學極大地開拓了我們的視野。如今想來,又有哪所大學能夠擁有如此強大的師資陣容呢?
是我到南通工藝美術研究所報到的日子。那時它的地點還在少年之家,報到第二天研究所便開始搬遷,新址位于三元橋附近。
進研究所后,我被分配到民間工藝設計室學習剪紙設計。南通的剪紙實際上是刻紙。在當時,革命內容與傳統文化是主要創作題材。那時北京國際書店在國外賣一套由中國翻譯的外文書送一套剪紙,因此他們向全國各地的工藝美術單位,包括南通研究所大量訂貨。南通的花卉、花鳥、八仙類的剪紙作品都很受歡迎。許多剪紙作品還參加了國內外的各種展覽,或被展覽館、美術館收藏。
我的師父任廣智是位技藝精湛的手藝人,即使是瞇著眼打瞌睡,他也能刻出沒有瑕疵的作品。黃永玉、范曾、袁運甫、袁運生、康師堯、廉曉春等大師親臨研究所,授課講學指導。我記得,袁運甫先生的老師龐薰琹當時也來到所里上了三個半天課,還現場示范畫文峰塔。據說老先生當時已經不再給本科生上課,每學期只與他名下的研究生聊半天。我們是何其有幸?
文革中,研究所損失慘重。當時的所長陳定九考慮到年輕人沒有合適的讀物,便將自己珍藏的私人圖書捐贈給資料室,那些全套的美術、考古雜志,工藝美術書籍,進口畫冊,日文、英文的珍貴資料讓我們大開眼界。到了七十年代末期,研究所達到了一定的外匯指標,按照當時有關規定,研究所可以直接訂閱國外專業雜志,這在當時的江蘇省是唯一的。我當時總喜歡泡在資料室里看書,如果說這些年我在學術上有些小成果,那也要歸功于研究所的資料室給我提供的養分。
七、八十年代的南通交通閉塞,出行困難,很多南通人甚至都沒有出過南通城。當時因為工作原因,研究所提供資金給大家到全國各地參觀、學習,這些寶貴的經歷使我增長了見識,拓寬了視野。
我們同事間關系十分融洽,工作上友好競爭,很多人至今仍然保持聯系。當時,研究所有一支排球隊,范揚、林曉、卜元、季馬夏、柏繼平、曹如公、何林祥等人是隊員,我擔任裁判。下班后,我們常常在工作大樓后面的空地上練球,有時練到天黑都不盡興。后來在南通市職工業余比賽中,我們研究所的排球隊奪得了第二名。
關于研究所的往事,已經成為記憶深處最有價值的東西,說不盡,念不完。后來研究所解散,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會繞開三元橋那塊地方,害怕觸景生情。
冷冰川:從民間藝術中汲取養分
記憶里的研究所位于三元橋附近,門前濠河,隔墻文峰塔,環境幽靜好似公園。研究所的資料室最令我難忘,在那個年代,研究所訂了《美國藝術》《俄羅斯美術》《日本美術》《非洲民間藝術》等外國藝術期刊,定期買進外國畫冊和服飾畫冊等資料。那些寶貴的讀本滿足了我對創造的認識和視野。
我好奇心重,進研究所以后,壁掛、剪紙、蠟染、扎染、刺繡、裝飾繪畫……幾乎樣樣都嘗試。研究所里的學習氣氛特別好:師徒、工作室自愿組合,領導鼓勵創作、創新,繪畫材料免費,外出寫生、看展報銷,資料更新,名家講課……我聽過張仃、袁運甫、袁運生、范曾等先生的講座。他們在研究所講解,創作,他們的閱歷和特殊的經驗深深觸動了我們。
在研究所,我遇到了一群最有創意、純粹,又渴望展現價值觀的人,范揚、林曉、許平、金蕾蕾、黃培中等等。他們都是才華橫溢的創造者,精神氣完滿又獨具創作見解。時任所長的林曉先生是我早年創作的引路人,我受他影響很大,曾有幸在一段時光里與他同畫室、合作、發表作品。他在繪畫風格、造型、手法上沒有任何界限,自成一格,天然又深情;還有范揚的磅礴壯氣……他們參與自然本身的有血有肉的、鮮活的創造生機和驕傲點燃了我心中年青的野獸——我迅速從中領悟:最為對立的矛盾、手法也能夠證明相同的杰作,創作的魅力正是這種魯莽又直覺的表達。
那個身心激蕩的年代多么讓人懷念!在研究所的學習、實踐中,我逐漸認識到真正的民藝創作不僅僅是手藝,也是一種性靈的幽微創造。從民藝中,我汲取天馬行空、自由不羈的自動記述風格,和誠懇誠實的創造。藝術實踐中,我領悟到創造者應該成為游牧民族,像穿越城市、國家、民族那樣去跨越思想和風尚,創作應該沒有任何界限。我的另一點感受是,民間藝術中,來自泥土的記憶和情感非常重要。我以為不管哪種創作和靈感,如果溢不出這種記憶和情志,就不算大。民藝創作中的直率和魯莽,也暗合我的性格,創作中失敗對我沒任何影響,我從不回頭看,一直往前走,也只有這樣才能走下去。這些都是我在研究所收獲的。
每每憶及在研究所的日子,總會聯想起一種 “沒過濾”的葡萄酒。它保留了所有殘渣,有時會帶來一種非常獨特的風味,自由而純粹;這種滋味一經過濾就被去除。研究所正好允許創作人沉湎于野葡萄的幻想中。每一種滋味都需要一個單獨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