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沙塵,刻錄了為數不多的創造者、保護神、探險家、破壞者的光榮與恥辱,更湮沒了數以萬計勞工與畫工的艱辛與執著。
這樣的深沉,或許是出于我的矯情,推想當日,他們應當極為純凈,純凈到在簡單的衣食所需之上,滌除了所有的名利追逐,而只為傳達諸佛的靈光,并借以獲得心靈的凈化與升華。
每次將視線從洞窟的底部一點一點向上移動,平靜、激動、虔敬,直至眩暈,這是怎樣的一個群體?是工匠嗎?似乎不是,因為工匠無法創造令藝術大師嘆為觀止的美學范式!是藝術家嗎?似乎也不是,因為藝術家無法容忍以難以想象的繁復去表現精美絕倫的神奇!
他們肯定也不是造化或神靈創造的奇跡。理性的推斷是,他們既是工匠,又是藝術家,這兩種不同的身份,因為有了信念的力量與宗教的虔誠來撮合,就成為“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愛侶,一種類似于愛情的力量,在“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子孫孫,無窮匱也”的血脈延續中,仙胎在石腹中孕育,奇葩在大漠中綻放。
想起詩人昌耀《慈航》中著名的詩句:“是的\在善惡的角力中\愛的繁衍與生殖\比死亡的戕殘更古老\更勇武百倍?!?/p>
在一本名為《敦煌石窟》的畫冊中,看到一幅元代的千手千眼觀音畫像(第3窟北壁)。畫面中的觀音像有11面,40只大手,其中兩只手高舉化佛,兩手合掌,兩手托缽,四周環繞二飛天及部眾。墨線勾勒,淡彩淺敷的人物形象豐滿勻稱,造型準確俊逸,呈圓輪狀排列的千手層層疊疊,但密而不亂,整飭有序。以遒勁的鐵線勾勒人體之肌膚,以抑揚頓挫的蘭葉描、折蘆描、行云流水描等勾畫衣冠服飾,使得形象層次分明,質地清晰,肌膚光澤圓潤而富有生氣,而衣裙巾帶,錦絹棉麻質地各異,如非畫技心念合臻上境,焉能為此!
藝術需要的是虔誠的殉道者,而非名利的追逐客!
想起幾年前的一天下午,看到已經扎根敦煌半個多世紀的段文杰先生。清癯的面龐,灰白的短發,雖已耄耋之年,然目光深邃炯然。我沒有前去打擾老人,只是在不遠處駐足而望,一如欣賞洞窟中的某尊佛像。幾分鐘后,眼前一片恍惚,仿佛看到洞窟的窟頂,高高的木架之上,一位白發蒼蒼的畫工,正在虔誠地精描細染,洞窟外的三危山頂,一片金光燦爛。
(曹文海,1959年生。畢業于西北師范大學美術系。甘肅畫院理論研究部副主任,專職畫家,國家一級美術師,甘肅省美術家協會理事,甘肅省書法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