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的大興安嶺里,有個東方紅林場。東方紅林場是紅星林場的分場,地處偏僻,生存環境惡劣,很少有職工愿意到此就職。但因為該處小規模生長著黃波羅和水曲柳等珍稀樹種,紅星林場特設了這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分場。
普通群眾不愿到東方紅林場,總場只好執行了這樣一條規則:選派黨員干部和積極分子到此任職,時間為一年,期滿后再回總場——你別驚訝,那個時候的黨員和干部講究個吃苦在先,享樂在后,哪像現在,稍微苦點的崗位就拋給臨聘人員了。
雷方友時年二十五歲,是入黨積極分子,他接受總場的委派,到東方紅“服役”一年。漫長的一年熬過去了,雷方友堅守到正月初十后就可以回到大本營。
但就在大年三十那天,東方紅林場發生了一件具有歷史意義的事情。下午三點多鐘,副省長空降東方紅林場,陪節日里堅守在一線的雷方友過年。副省長的身后是廳長市長縣長,總場一把手吳大頭只能算小跟班的。

副省長緊緊握住雷方友的手,動情地說:“雷方友同志,祖國的現代化建設,需要你這樣無私奉獻的先進青年,我代表省委省政府感謝你。今晚,我陪你過春節!”副省長又說:“樹是山的命,沒有樹木的山,就是沒有生命的山,所以小伙子啊,你在干一件給山以生命的偉大事業!”
雷方友激動得說不出話,眼淚從他年輕而英俊的臉龐滾落下來。好半天,雷方友說:“請省長放心,我一定會為國家看好東方紅……”
這個鏡頭被一大群記者記錄下來。
四點半左右,副省長陪雷方友吃了幾個餃子后,下山去了。熱鬧的看護棚忽然冷落下來,但雷方友的心境卻平靜不下來。他一邊流著淚,一邊回想著剛剛過去的一幕幕,此刻,他做出一個重大的決定——扎根東方紅!
正月初十,一個漂亮的女青年來到東方紅林場。女青年叫蔡麗萍,是雷方友相戀多年的女朋友,她是要接雷方友下山的。因為他們已經約好,正月十六就結婚。
雷方友摟著蔡麗萍,深情地看著她說:“麗萍,我想問你,如果我不下山,還留在東方紅,我們能結婚嗎?”
蔡麗萍是個通情達理的姑娘,她理解雷方友,知道他肯定還沉浸在被副省長接見的巨大喜悅和沖動中,還想再先進一年。蔡麗萍默默地看著雷方友,想了好大一會兒,說:“能!那就明年吧。”
雷方友說:“明年我還不想下山,我不能辜負省長對我的殷切期望,不能打退堂鼓。”
蔡麗萍的眼淚就下來了,咬了咬牙說:“要不我和爸爸媽媽說說,婚期推到后年。”
雷方友說:“后年我也不下去,我要一輩子留在東方紅,你愿意和我生活在這里嗎?”
蔡麗萍沒想到雷方友這么決絕,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她委屈,她痛心,她矛盾,她眼淚汪汪地看著雷方友,似乎是責問,又似乎是自言自語:“雷方友,為什么?你為什么要這樣?你是不是不愛我了?”
雷方友急得兩腳直跳,賭咒發誓說:“麗萍,我怎會不愛你?我對你要是有一點三心二意,天打雷劈。”
“那你為什么不娶我?為什么要留在這荒山野嶺中?”蔡麗萍問。
“麗萍,因為我已經向省長保證過,我要一輩子扎根在東方紅。”
蔡麗萍大叫道:“省長!省長!省長比我還重要?”
雷方友擦干眼淚,嚴肅地說:“麗萍,你重要,省長也重要。你想想,省長和我握手和我過年,陪我吃餃子。紅星林場有哪個人有這樣的榮譽?別說和省長坐在一條凳子上吃飯,他們就是面對面看省長一眼的機會也沒有啊!組織上給了我這么大的榮譽,我能拿到榮譽后就開溜嗎?這不是我的做派!”
蔡麗萍無言了,含淚丟下一句話:“我回去問問爸爸媽媽吧。”
蔡麗萍這一走,再也沒有回來,雷方友和她的婚事就這樣黃了。后來,蔡麗萍和別的小伙子結了婚,雷方友再也沒有心思成家,一直單身,堅守在東方紅。
2
1990年的一天上午,東方紅林場走來一個人,這個人叫蔡麗山,是蔡麗萍的哥哥。見到蔡麗山,雷方友有些手足無措,他一直愛著蔡麗萍,也覺得愧對了蔡麗萍和她的家人。蔡麗山對站在他身邊的雷方友說:“方友你坐下,哥跟你商量點事。”
雷方友說:“有什么事你只管說,要我這條命我也給。”
蔡麗山嘿嘿笑道:“有兄弟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方友啊,你在山上久了,不知道外面的形勢。現在大家都在掙錢,瘋狗一樣。誰掙不到錢誰就是龜孫子王八蛋!”

雷方友說:“掙錢好啊,有錢了可以買東西,聽說山下有人都買彩電了。電視上的人該紅紅,該白白,好啊!哥你不是想說事嗎,說!”
蔡麗山說:“麗萍和她丈夫離婚了,你到現在還沒有成家,你要是不嫌棄我妹子是二婚,我想把你們撮合到一起。我知道你們都還念著對方。”
雷方友一下激動起來,說:“哥,我怎么會嫌棄她,她就是三婚四婚也輪不到我嫌棄,只要麗萍愿意上山和我過日子,我雷方友求之不得。”
蔡麗山說:“我讓妹子上山和你過日子。現在世道不同了,到哪里都可以發財。不過方友,我還有個條件,就是你腦子要活一點。東方紅林場里面的樹,你知道多值錢嗎?賣一棵夠你和麗萍過一年的,我都聯系好買家了。我也不要你親手砍樹,你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反對就行。”
雷方友勃然變色:“哥,你這是使美人計啦?你是想用麗萍來給你發財啊?你想發財我攔不住你,可東方紅林場的一棵草都動不得,除非你殺了我!”
蔡麗山惱了:“雷方友,你個傻子!呸!你連傻子都不如,傻子都知道去外面討錢了,你守著金飯碗不發財。你知不知道,吳大頭都在忙活賣樹賣場,總場沒落到錢,他腰包倒是鼓了。東方紅不是紅星的?不是吳大頭的?你個憨子!”
雷方友說:“吳大頭算啥,我早就看出他不是個東西,我又不是為他看林場,我是牢記省長的話,為國家看林場。廢話少說,你走吧,我還要去巡視呢。”
看著蔡麗山罵罵咧咧地走了,雷方友哭了。他知道,蔡麗萍那樣的好女人,他這輩子是沒有福分享受到了。
3
時代的車輪轟轟隆隆,外面的世界精彩成一鍋粥,可東方紅林場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其間,吳大頭等人也想來打樹木的主意,但都被雷方友轟了回去。
時光流逝到二十一世紀,此時的雷方友病患纏身,關節發炎了,腿羅圈了,腰佝僂了,就連眼睛也昏花了。但雷方友不痛苦,甚至不孤單,他覺得自己活得很充實很光榮很帶勁。紅星林場幾千號男男女女,有哪個人受到過省長的接見?有哪個人和省長握手,吃餃子?幾十年過去了,當年的省長恐怕都高升到中央去了吧。這就是說,他雷方友握過中央首長的手,和中央首長吃過餃子。
牢記中央首長的委托,這是何等的神圣和光榮!
這一天,山下的侯鎮長帶領一批人來到東方紅林場。侯鎮長官不大,派頭不小,見到雷方友,板著臉皺著眉頭說:“老雷,東方紅林場所有的資產都歸鎮里管了。鎮里準備對東方紅大開發,盤活老林區,實現大跨越超常規的大發展。如果你想繼續看護林場,我歡迎。你是老同志嘛,我們得珍惜。但我有個條件,鎮里在采伐樹木搞大開發時,你絕對不能放一個屁!”沒等雷方友表態,侯鎮長歪歪脖子對手下的一個胖子說,“胖子,算一下,照100個立方計算,要砍多少棵水曲柳。”
雷方友本來是坐在小板凳上,此刻,他跳了起來,拿著小板凳,像立馬橫刀的大將軍。他大吼道:“樹是山的命,樹也是我的命,誰想要山的命,要樹的命,先要我的命!”
侯鎮長沒有被雷方友的囂張氣焰嚇倒,他惱怒地看著雷方友,輕蔑地說:“樹是山的命?什么狗屁理論?樹要是賣不出錢來,有什么用?沒有用的東西,算什么命?”
雷方友氣得嘴唇直哆嗦,他指著侯鎮長,呵斥道:“你個乳臭未干的小子!怎么敢口出狂言?樹是山的命不是我說的,是省長說的!告訴你,你小子少狂妄,你想砍山上的樹,叫省長寫條子過來!”
侯鎮長莫名其妙地愣了半晌,忽然想到雷方友是受過大領導接見的這茬事。想了一會兒,他和雷方友說了一番話,雷方友咆哮道:“不可能!你們給我滾!”
侯鎮長的手下躍躍欲試地圍著雷方友,要教訓教訓老家伙。侯鎮長說:“先別沖動,雷方友不是不信嗎?胖子你下山去,把證據帶上來給他看。”
胖子問:“鎮長,這都十幾年前的事情了,怎么找?”侯鎮長說:“我辦公室文件夾里有,前段時間,縣里還提這個事情呢。”
胖子得令而去,下午時分,胖子回來了。他把一份紅頭文件展在雷方友面前,指著用紅筆畫過的地方,念道:二十年前,原分管林業的副省長某某某,因貪污腐化,大肆倒賣國家重要的林業資源,被開除黨籍,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這充分說明,我們黨一直對腐敗分子是毫不手軟的!
侯鎮長插話道:“老雷,看到了吧?這可是縣委縣政府的紅頭文件,不會有假吧?所以,你就別拿副省長嚇人了。”
雷方友像是被人抽了脊梁骨,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木訥地望著遠方,念叨著:“他怎么可能是壞人呢?他說得多好啊,做得多好啊,他怎么能是壞人呢?”
雷方友終于下山了,從此病倒,再也沒有從床上爬起來。支撐雷方友一輩子的信念倒塌了,他像失去了所有的支撐,半個月后,雷方友死了。
雷方友告別這個世界前,蔡麗萍守在他身邊。雷方友看著她,斷斷續續地說:“麗萍,照這么說,我雷方友一輩子為那個壞人賣命?是這樣嗎?”
蔡麗萍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