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病秧子老漢兒搬走后,沒有了咳嗽聲,我覺得空氣干凈了許多。這天吃罷中午飯,我趄在鋪有涼墊的長條沙發上想小睡一會兒,聽左邊那套房子的主人尹女士笑聲很響地在開門,不一會兒又碰門,和一個人在門外平臺上絮叨,聽那甕聲甕氣的聲音,可以斷定來看房子的是個成年男人,似曾熟悉。我好奇地從貓眼向外窺視,遂之打開門。葛玄?你怎么、要租房子?葛玄和我一樣詫異,呦嗬!肖哥你住這兒?哎,大姐,這屋我租定了,價錢呢,能降就降點,咱下崗仨月了,正缺這少那呢!尹女士美麗地瞅過來,問,你倆熟悉?我說,我倆是詩友,類似于同學、鄉黨那種熟。尹女士說,看在老肖是老鄰居的面子上,月租減二十,不能再低了。葛玄說,中!明兒上午我就搬過來!
我知道葛玄下崗了,卻不知道他原先所在的國營東風農機修造廠要整體出賣,他住了二十二年的那間狹小的職工宿舍當然也在出賣之列。葛玄和我一樣,早被故鄉人視為天堂鳥了,得設法在嘈雜擁擠的都市里繼續撲棱翅膀,好賴租個喘氣撂身體的地兒,以圖東山再起。
第二天中午,葛玄請我去他那屋喝酒,說是暖房,實際是借酒澆愁,越喝他的話越少,突然咧了嘴,痛哭流涕,像個受委屈的孩子。他十九歲就參加工作了,先是當工會干事,后來擢升為辦公室副主任,凈干些耍嘴跑腿的事,臨了兩手撲空,哪樣技術活也干不來,早知如此,還不如一進廠就下車間,學修車或電焊手藝呢。我以自身遭遇為例,苦口婆心,勸他把心放寬些,往長里看,朝遠處想,就差那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沒嘣出口了。兩年前我下崗后應聘在市文聯主辦的《趙風》雜志當編輯,月薪八百,不夠正上大學的兒子每月花費,好在有助學貸款,但貸款是要償還的,我只得閉門造車搜腸刮肚整些蚊子(文字),收集好多報刊郵箱一家接一家發送,賺幾張稿酬通知單接濟饑荒。葛玄打斷我的現身說法,說肖哥放心,大江大海都游過來了,小渠溝里能嗆了水?葛玄老婆四年前患肺癌花掉一大堆人民幣,走了,他下崗算總賬拿了不到一萬塊,哪兒夠還債啊。他惟一的兒子在省城美院上學,吃住在叔叔家。葛玄曾說,花他叔的錢記著賬呢,親是親財是財,人不死賬不爛,早晚有還上的那一天。可自打下崗后,他迷上了喝酒,屢喝屢醉,有回在復興大街與人民路交叉口撒酒瘋,被交警送進了派出所,還是我把他保出來的。
不扯那些敗興事了,攉(喝)!今朝有酒今朝醉!葛玄說。他還是那個喝法,一口捫一大盅,一瓶酒,半小時不到見了底。他又掂出一瓶仰韶,彎轉了手要擰瓶蓋。我把酒瓶奪過來,說下午還去上班吶,醉醺醺的,讓人笑話。他有點急眼,咋,這酒是毒藥?我忙解釋,不是那,你最近見酒就醉,會喝壞身子的。他說真的不讓攉(喝)?我說不能再喝了!他火了,那好,你走人!我自個兒攉(喝)!我可憐巴巴地說,總得讓咱吃點東西吧,泡包方便面也中!他一梗脖,愛泡不泡!我說,這人,咋灌幾杯貓尿就發瘋呢?他說,我這人就這!走人!你立馬走人,往后咱倆井水不犯河水!瞧他那兇神惡煞樣兒,讓人惱恨讓人憐,嘛法兒莫(沒)有,我只得舍命陪君子,繼續攉(喝)。他又醉了,幸虧這是在家,迷不了路。
葛玄每天去勞務市場溜達,每每一無所獲,原因不外乎無技術特長。一橫心,他去火車站當起了裝卸工。三天后不去了,家伙腰岔氣了,走幾步路都齜牙咧嘴,哎呦喲唷叫苦不疊。入夜,他趄在床上漫談出大力流大汗心得,令我浮想聯翩,夜不能寐,嗒嗒嗒嗒嗒,一篇隨筆很快被敲進電腦,回覽一下,似乎有那么一點小味道。沒想到,這篇隨筆很快刊登在晚報“萬家燈火”欄目。葛玄看罷樣報,嘻嘻哈哈哂笑不止。我有點發懵,怎么了?他說,文筆還行,不過,這是我的最新經歷,被你順走了。我真懵了,那天我勸你寫篇感悟小文,你說你感興趣的惟有詩歌,不屑于鼓搗那些順時應景的東西,我才動筆的。再說了,我下崗后想到最多的就是順從生活,你想過嗎?他搖搖頭說,我只顧憋屈了,還真沒想這個。作為對剽竊嫌疑者的懲罰,葛玄勒令我請他去大骨頭館搓一頓。連吃帶攉(喝),花費八十元。他緊撕忙扒,大口吃肉,大杯攉(喝)酒,噙著塑料管猛吸骨髓的貪婪相,像極了乞丐。半個月后稿酬通知單才到,匯款金額只有十元。
許是悶得難受,葛玄三天兩頭來找我。有時借書;有時還書;有時上網跟他兒子QQ一會兒;有時侃詩,古今中外,云蒸霧繞;有時談開放論改革,一通接一通發牢騷。期間當然要攉(喝)幾杯小酒,涼拌土豆絲、醋熘白菜吃光了,他就拿盤子去咸菜壇子里撈洋白菜疙瘩。
是個周六下午,詩友搞聚會,為節省在市文化宮聚會時的一百元場地費,聚會地點改定在我家。一伙人有的揣酒有的拎熟肉小菜進來時,我正在小廚房弄醋溜白菜。我們每次聚會,都是邊聊詩歌邊碰杯喝酒,或許那樣更富有激情。酒菜錢實行AA制,因為我和葛玄同樣下崗,屬于“貧民”階層,所以網開一面,免掏份子錢。詩社成員大多屬于經濟旺族,不在乎多掏十塊八塊,在他們看來,精神有所依傍,比啥都強。
三點多了,惟獨葛玄沒到。家伙,數他距離近,幾乎是零距離,竟然遲到。我去摁隔壁的門鈴,又把那張沉默不語的門扇嘭嘭嘭嘭使勁敲幾下,高聲喊,葛玄,就差你了!老葛是你鄰居?平原布衣詫異道,不早說,早說早過來斗他“地主”啦!來啦來啦!葛玄在四層應了聲,話音未落,人就上到了五樓轉彎處的平臺上。嗨!師兄詩弟詩妹們,行行好,幫咱把這玩意兒弄進去!一伙人將葛玄肩扛的黑塑料桶接下來,抬進那屋狹小的客廳里。平原布衣揭開桶蓋一看,啥呀?這黑不溜丟的東西,還配桿小盤秤,老葛做起了生意?葛玄抓過盆架上那條泛黑的毛巾擦把臉說,別說,還真是飯桌上一道美味,不信嘗嘗,名揚四方地地道道的醬制江南竹筍片,保你吃一頓想十頓,頓頓吃月月想,饞得流哈喇子。有人說,是嘛?撈一碟嘗嘗!嗯,好吃!酥脆、醬香!葛玄更得意了,昨個兒一天就賣掉八十多斤。
啥勞什子醬制江南竹筍片,還不就是些洋白菜疙瘩?我調侃了一句。葛玄見我揭了他的底,有些傻眼,直撥拉后腦勺。不得不佩服葛玄以假亂真的本領,他剔削得夠仔細,外面那層起皺的老皮去掉了,只剩芯里脆嫩的部分,刀功也到位,薄如銅錢,挺像回事。大頭白菜疙瘩也可以腌制,但不如洋白菜疙瘩好吃,也許與洋白菜生長期短有關。洋白菜疙瘩喲!憑咱們場面上幾個,沒人爭你的行,保哪門子密喲!平原布衣說。我再三憋忍,還是沒憋忍住,老葛這是剽竊!剽竊?咋回事?幾個人面面相覷。是、是這樣的,肖哥的獨門傳家菜,被我利用來賺錢啦。葛玄有點扭捏。
我曾寫過一篇不足三百字的短文《疙瘩也是菜》,月前發表在《亞太廣告報》上,收到一張人民幣五元的匯款單。偏巧那晚葛玄過來串門,見到匯款單和樣報,吵著要我帶他去飯館搓一頓,說圖個高興。我苦笑,才掙這幾文,指不定得倒貼多少倍呢!葛玄見我不大情愿,說那咱別出去了,不過,宰一頓是免不了的。我倆因陋就簡,便宜酒,家常菜,照樣攉(喝)得舌頭發直,腦瓜膨脹。臨走他拿了那份樣報,說要再、再看、看。原來,他有了預謀。平原布衣遇事愛刨根問底,老葛,你打哪兒弄那么多洋白菜疙瘩啊?葛玄說,郊區菜篷外有的是,他們嫌礙事,說明兒再來啊,好像我是垃圾清理工,格外受人歡迎。
這回葛玄沒喝到躺下,他急著去菜市口賣菜呢。告罪,告罪,我得先走一步,顧嘴要緊呀!他往黑塑料桶里加了些菜,讓平原布衣幫忙抬出來,扛上肩,邊下樓邊嘟囔:扔掉/又被揀回/莫(沒)有什么是不值錢的……葛玄在吟詩,詩友們聽著,沒有誰能笑得出聲。
夜里我問葛玄,你是不是手頭缺錢,沒法進貨,才去郊外撿洋白菜疙瘩的?他說手頭是緊點,可我愿意做這無本生意。我說我手頭也緊,不過,可以發動詩友為你湊點墊底金。葛玄把頭搖了又搖,別別別,舔人家碗邊,我心里會不舒服的。葛玄這人,就愛豬鼻子插大蔥——裝象。他屋里總是凌亂不堪,垃圾遍地,像戰敗的東京,出門卻穿著干凈,瀟灑體面,走在路上,昂首挺胸,頗有軍人的派頭,像一座鐵塔在移動。去年秋末有一天中午,我們一行八位男女詩友去“沙家浜酒樓”打平過兒(湊份子)開葷,服務小姐追著葛玄讓點菜,肯定把他當成大老板了。葛玄一頁一頁認真翻看菜單,末了說,咸焦花生米,醋溜白菜,燒茄子,涼拌土豆絲,就這。服務小姐直翻白眼。平原布衣看不下去了,說哪能中,來個鐵板燒牛肉,再加個帶湯的,燉排骨。服務小姐問上什么酒?平原布衣說,鹿城特曲兩瓶。葛玄說,不,仰韶兩瓶。后者一瓶五元,前者一瓶六十元。抬杠到最后,葛玄做出讓步,你們攉(喝)鹿城特曲,我攉(喝)仰韶。
又逢周末,葛玄沒來串門,難得安寧,我終于讀完了莫言的長篇小說《豐乳肥臀》。周日下午三點多鐘,我打開電腦,想往里面敲些“蚊子”(文字),聽到葛玄在樓下喊我的名字,我打開小廚房向北那扇紗窗探頭往下看。下來老肖!葛玄在小車庫前把手臂招搖成了風扇,我買了輛車。可能嗎?我半信半疑。車呢?你的車呢?我下樓后劈頭就問。這不,咋樣兒?葛玄指指他身旁那輛六成新的腳踏三輪車。我差點笑豁門牙,一疊聲地說,好!好好好!看來,你事業有成了喲!葛玄說,可不!這是我用賺來的錢買的,還有這些塑料桶,一應用具全置辦齊了。我和醬菜廠談好了,明兒就開始為他們代銷“十樣菜”,再日弄幾個月,指不定換輛機動車呢!
說話個把月過去,有天夜里九點多,葛玄焉頭耷腦進了我家。今兒不累了?我問。累夠了!唉!葛玄灰溜溜的神情,令我頗費猜疑。遇到不順心的事了?我問。葛玄又唉一聲,可不唄!三輪車和剩余的醬菜被市政和工商聯合檢查組給扣了,他們不讓在街旁扎攤,立逼著要我去辦營業執照,咱一個為人家代銷“十樣菜”的,不值當租賃門市喲!我深表同情,出謀劃策道,你可以鉆空子,趁他們下班后出攤喲!葛玄說,錯過中午、晚飯前黃金時間,還賣屌菜!借著酒勁兒,我給平原布衣打電話,讓他把腳踏三輪車要回來。他曾私下告訴我,他媳婦姨夫的二女婿是工商局辦公室主任,生意場上有事可以找他。
第二天傍黑,平原布衣把三輪車騎回來了。葛玄連個謝字也不說,反倒一個勁兒追問,菜呢?那些“十樣菜”呢?有百十來斤吶!平原布衣怔了,家伙我本想……你卻反咬一口,得得得,我給你賠禮道歉,請你搓一頓中不?葛玄麻陰著臉,誰讓你大包大攬嘍!在“好再來酒家”,葛玄自顧低頭喝酒,話也懶得說。我猜他為剛開出一條崎嶇小路就被人挖斷了還在生悶氣,就安慰他說,天不絕人人絕人,別灰心,路有千萬條,等著你去踩呢。平原布衣附和道,就是,到哪山上唱哪山的歌,喝!酒能讓人暫時忘卻煩惱,得樂且樂……樂個屁!沒活兒干,往后我喝西北風啊?葛玄說。平原布衣說,保你有錢掙中不?葛玄白他一眼,吹牛不上稅!平原布衣麻利打手機。喂,郝廠長嘛?聽出我是誰了嗎?當然有事了,這事擱您那兒也許不算個事兒……平原布衣是律師,與好多廠長經理大腕們有交情,安插個把人應該是手到擒來,先前我咋沒想到呢?
這之后有段時間,逢到周六晚上葛玄就來找我,不是揣瓶仰韶,就是拎一兜小菜,絕不空手來。他的話題全貼近著打工,不是這工特累人,就是那工特乏味,還埋怨車間里連個柔柳細腰或者豐乳肥臀的長頭發女人也沒有。我慨嘆道,秀色可餐,食色,性也。葛玄說他每天晚上都得攉(喝)大半碗高粱王散酒,要不睡不著覺,看來真有酒癮了,除非成個家,有女人管著,能把酒戒掉。我再次慨嘆,沒有女人的男人,住哪兒也是流浪漢。后來發現,葛玄每發一次牢騷,就要換一次工作,從塑料制品廠出來,一年不到,竟然經歷了筷子廠、地板磚廠、煙花廠等數家私企。最近,他在曙光膠印廠搞版面制作,按說該合心意了,卻責怪老板是個摳搜精,搞版面制作和印刷工拿一樣的薪酬,這不是埋汰咱嗎?末了他說,得找條新路兒,莫(沒)準兒,很快我就搬走了!我說,做不做鄰居事小,生存事大。
刮風一樣,葛玄突然退房,將一應雜亂物品塞我家客廳角落里,心急火燎地去了C城。次日中午,葛玄給我打電話報平安,聽他說話磕磕絆絆的,我逗趣道,莫(沒)治,到新地兒還是攉(喝),一攉(喝)就高,你把酒當飯吃了吧?干脆把喝酒改說吃酒得啦!葛玄急口就來,改說吃酒唄,有人不是把吸煙叫吃煙嗎?酒是糧食精呢,哪頓不吃幾杯,就提不起精氣神兒來。噢?你真想把白酒當干糧,頓頓吃天天吃喲?我在這邊苦笑。葛玄詼諧地說,酒不硌牙,指不定多吃酒,我這口黃牙能變白呢!
隔幾天黃昏,我接到了葛玄的第二個電話。肖哥你咋不接電話?打三四遍才接,找小姐去了吧?我說,胡咧咧啥,今兒又不是周末,再說就是我想找,錢包也不同意喲!我下班回來剛進屋。他說是嗎?我咋聞著你語氣里有香水味呢?我反唇相譏,你說話酒氣沖天了都,還有嗅覺?這咋又醉上了?他說我進一家紡織廠辦公室上班了。嗬!滿眼美眉,耳孔里裝不盡的呢噥軟語,那才叫舒服!為了對詩友的鼎立舉薦表示感謝,中午在海鮮館請了頓酒。我替他高興,值得祝賀!哎我說葛玄,工作如意了,是否該少用酒了?似乎心有靈犀,我正想著葛玄曾經說過的那句話,他在電話里又嘣了出來,除非成個家,有女人管著,能把酒戒掉。頓了一下又說,過去以為成新家比登天還難,瞧眼下這情形,好像近在咫尺了。山,山,離天三尺三,哈哈哈哈!我一不小心,潑了瓢冷水,樂極生悲,希望你把握好自己!葛玄大大咧咧地說,莫(沒)事兒,嘛事兒莫(沒)有,你就瞧好吧!
有天夜里葛玄興致勃勃地給我打電話,說他要結婚了,對方是個紡織工,小自己九歲,人樣子蠻好,離婚兩年多了,兒子判給了男方。我說你兒子同意嗎?你了解對方嗎?他說暫時不打算告訴兒子,怕他學習分心。至于了解,我覺得沒必要,跟著感覺走唄。我說你最好冷靜一下,全方位權衡權衡,尤其你倆都是二婚,應該多處一段時間。葛玄不吱聲了,這意味著他有點惱火。我打破令人尷尬的沉默,換個語氣說,愿你們甘苦相依,白頭偕老。放下電話,我也惱火起來,為自己的虛假,言不由衷。
葛玄相貌堂堂,剛過不惑之年,再成個家理所應當。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擔心他被婚姻的絞索套牢。寂寞十余載的我,期間也曾接觸過幾個女人,當然不敢有染,因為她們脫離了平凡,接近于高級。其中一位說,我每月消費在兩千以上,你養得起嗎?我怕被那頭母獅子的血盆大口吞掉,逃得比驚弓之鳥還快。那時我尚未下崗,屬于國營企業職工,每月工資不足千元,居然想入非非,荒唐,可笑,不知天高地厚,我把自己罵了一遍又一遍。有好友勸我把網撒大些,偌大世界里,不信沒有通情達理,儉樸賢惠的好女人。我硬著頭皮走進婚姻介紹所,碰到一位喪家的女子,聊幾次還算融洽,末了卻提出要我給她換個面積大一點的房子。還有一位想……都與鈔票有關,令一介貧民的我大徹大悟,遠離塵囂,清心寡欲,安之若素。
葛玄的電話突然減少,偶爾來個電話,也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有一搭沒一搭的,讓人索然寡味。我問,你是否有什么心事?說出來我幫你分析分析。他說沒什么,就是想聽聽你的聲音。蜜月甜蜜嗎?我又問。他說沒覺出甜蜜,也許年齡大了,感覺遲鈍,也許二婚都這樣。葛玄原先的老婆和他同村,起小同班,上高中時同桌,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對他一百一的好。如果這個女人拿他不當回事,他精神的堡壘勢必會坍塌。生米已經煮成熟飯,有苦只能往肚子里咽,他是被自己拽進了陷阱……如此這般一推想,我的心揪成了一把。
這期《趙風》雜志又刊登葛玄一組詩歌,我打電話告訴他時,他說,謝謝。我說不用謝我,是你那組詩確實打人眼球,比如那首《自我保護》:蠶老了/索性把自己/包裹 封閉起來/用過去的絲/過去的光亮。我都熟記于心了。他說人要能把自己包裹、封閉起來就好了,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到,就像活在真空里,多好。我說人雖然有耳朵,但可以充耳不聞;人雖然有眼睛,但可以熟視無睹;人雖然有嗅覺,但可以學會忍受。重要的是調整心態,往長里看,朝遠處想……葛玄呵呵訕笑兩聲說,老調重談,不過您放心,調整,忍受,我會記住這兩個關鍵詞的。
半月后一個陰霾的早晨,突然接到C城葛玄那位詩友打來的電話,說老葛夜里出事了。沒想到他自斟自飲,居然也能喝高。他的租屋在四樓,有個不到兩平米的衛生間,他經常深更半夜去衛生間嘔吐,附帶唱歌(撒尿),好久聽不到動靜,他的新婚老婆過去一看,衛生間沒人,通往陽臺的塑鋼門洞開著,昏黃的路燈光里,樓下草坪上大蝦般趴著個人……葛玄的新一任老婆干啥吃的,咋不管住他喝酒?我非常氣憤。那位詩友分析,老葛書生氣十足,愛把諸多事情往十全十美里想,或許因為有了新老婆,他的喝酒才“樓上樓”呢!或許,他的跳樓與這個風騷女人有關……我放下電話,為葛玄的天真、無奈與脆弱唏噓不已。葛玄的那堆物品仍舊安放在我家客廳的角落里,上面有一層起明發亮的絲網,卻不見疲于奔命的蜘蛛。
次日傍晚我趕到C城,見葛玄安安靜靜躺在病床上,一臉癡呆相。我搭出碰杯的姿勢,很大聲地說,攉(喝)!不攉(喝)是草雞屙的,軟蛋!葛玄咧下嘴,很輕微的,幾乎不被人察覺。有塊石頭在我心里懸老高,這位俏滴滴、香水味沖沖的紡織女工,會守候一株“植物”多久呢?
葛玄老爹也來了,說出院后要把葛玄帶回河北老家葛村。呆立一旁的紡織女工雞啄米般點頭不止,表示大大地贊同,個中意思不言而喻,這樣再好不過了,讓人省心,眼不見心不煩。那位詩友也在點頭,張張嘴,又緊緊閉上。葛老漢兒嘶啞著嗓音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就當俺家玄子還沒長大,吼呼吼呼!如今鄉下吃穿不愁了,有俺和老伴兒在,玄子就不會餓著凍著……唉!我在心里哀嘆,這個世界,又多了個吃閑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