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三角之夜（散文）

我之金三角之夜的背景來歷，即那一回的泰北之旅，《初訪美斯樂》（載《滇池文叢》第二輯）一文已大抵言之，無庸贅述。惟其中十分驚悚而精彩的一幕，因頗涉當事者的原因，故18年來，我一直秘而不宣，只對少許相熟的朋友講述過。如今，當年的這位當事人或已作古，縱然言之亦不致于彼為不恭了，我才終于決心把它記錄下來。因為尚不加記錄，事情也許就爛在肚子里了。因窮數日之功，筆之于書。

那一回到達清萊后，旅行社并沒有把我們安排住在城里，從地形上判斷，應該是位于城郊的一座至少是四星級的酒店，在該地應有相當的知名度。我們上美斯樂并拜訪以希公名望命名的“段將軍飯莊”的當天，未能與希公之子段湄川先生謀面，只見到他閩籍而出生于臺灣的夫人。因為曾留下過我們所住酒店的名號，結果第二天晚上，段湄川回家聞訊后，即駕一輛農用皮卡車很容易就尋到酒店來與我們這些老鄉見面了。我曾經說過，我是做為希公鄉人而最早到達泰北美斯樂的第一人。18年過去了，似乎仍沒有第二撥人到達過。憑著希公的聲望，段公子那時是美斯樂行政村的村長。由此而可知該酒店在當地是很有名氣的。

發起該次泰北之旅的是原昆明市群藝館副館長蘇治先生。到底是闖蕩多年的老江湖，才住下兩天，他就居然四處打探并認識了一位在當地最有名望的僑領（即僑界首領）林先生（恕我不能公布其名諱），就住在酒店右側不遠處一個小村莊一座獨立而極有品位的別墅中。于是在蘇治去初訪過之后，他又滿有興致地約我去再次造訪。于是，就有了我平生最為難忘的那一個金三角之夜。

當天是中飯后去的林宅。林先生祖籍潮州，已年過六旬，印象中應該是從少年時代就來到緬北，獨自闖蕩發展并獲得當時的社會地位的。他在城里另有住房，由他的妻子住守著，而他，卻喜歡獨自一人住在別墅中。別墅四周的圍欄圖案極具特色，是一幅幅舊式車輪的輻輳，美觀大方而富于生活氣息，實木材質，為我在他處所從未見過。這是經由對圖案素有興趣和研究的蘇治首先發現而告訴我的，而我也深所震懾并至今仍留有印象。然而該宅的外大門卻不免簡陋，似乎略近于古代之所謂“蓬門”、“柴扉”之屬，雖不豪華卻暗含高雅之氣，卻一律地不用國內建筑隨處濫用的廣東貼墻磚之類。主屋高筑于院心之內，即進入室內亦需要登上總高度超過一米的幾級臺階。起初，我并不理解何以要如此筑構，待到當夜的暴雨襲來時，我才終于明白了這種造式的允當和優異。

主屋外臺階之下的小場院內，停放著一輛體現著林先生身份的高級豪華轎車，那是他平時外出而自駕的座騎，因為家中除他以外并沒有另外的駕駛員之類。據當時所得的印象，僅那一輛轎車當時的價格即超過70萬元人民幣，因為不必象國內要繳納數額很高的進口車關稅，因而其實際價值，應超過當時國內100萬元的價款。這在當時當地，可算是最高級別的私家車了。

林宅別墅的構造為二層，第一層客廳寬敞，最顯眼的是正中安放著一張由整塊長條型完整紅木做成的大案桌，寬可一米余，長度則達7米以上，厚度約20公分。差不多十多年后，我才在國內某些場所見到過這類的長桌，多數是用來喝功夫茶擺闊氣的（倘我有那樣的一張長案而用以書法那該多好）。據說大多是從南美洲的巴西那邊進口過來的原木。而林宅的那一件，據主人講則是東南亞所自產，因為是純粹的紅木，在當地是十多年前就已經買不到了，可知這桌案的價值是很有分量的。

我們的交談是從我們所出來的云南開始的。我不明白林先生做為一個商界的僑領，何以會與國內司法界具有聯系。他說，他每年都會對云南有一至二次的訪問，是作為官方而且是司法界的代表，大多由我省的司法系統對口接待，其主要的使命是雙方在司法業務領域的相互學習與交流，并由此說出幾位當時省內司法界或主管司法工作的省廳級干部的名字，使我們不得不相信那是真實而非杜撰的。雖是如此，他卻對云南似乎沒有太好的印象，他用的一句俗話我記憶很深叫做“狗眼看人低”。我為此很感覺詫異，幾經追問，才知道當年也就是1994年夏在新建的國貿中心舉辦的交易會上，他作為僑領應邀出席而沒有得到他所期望級別的規格和待遇，感到在云南有受了羞辱的憤懣，因為是才剛過去幾個月的事情，他的情緒似乎還沒有完全從當時的際遇中掙脫出來。

雖然不久前他在云南似乎曾經受侮，但他對與此事完全無關的我們兩個云南人卻依然十分的熱情和坦誠，對他曾經的多次云南之旅也感覺十分愜意。他直言說，他每次到昆明住酒店，每晚都是要有小姐也就是行業俗語的“招妓”，而且每晚上他要的都是兩個，昆明小姐的妖媚與溫柔給他留下了太多美妙的回憶。我聽聞之后，不免頗感到震驚。我想，這或許是他曾經多次到云南訪問的一個重要原因吧，因為實在說他除了很富有外，在泰北或云南幾乎就不知道他有什么實質性的商務，而當年在進出口交易會上因為他沒有簽約的儀式和投資，故只是作為一般的觀禮外賓，接待規格因而不能夠享受一流，也就是可以被理解的事情了。

因由我們對國外知識的缺乏和好奇而不斷的發問，雖本來操閩南語卻也能對我們講不太標準的普通話的林先生給我們講述了許多為國內鮮所知曉的世事。

在東南亞尤其是泰國，最初的華僑大多出身貧寒，勤奮和智慧是他們賴以活命的唯一手段。共同背井離鄉的境況更促使他們能抱團取暖，團結而能互助。這諸多優勢，使得他們逐漸地聚斂了大量的財富。而當地缺乏文化優勢的土著，則幾乎在各方面都不能與之抗衡。從組織上講，華族幾乎在任何一座城市或像泰北這樣的僻鄉窮境，都必定擁有自己的社團機構“同鄉會”之類，即以此壯大自己而在社會上獲取優勢的行為方式。除同鄉會、商會之類的組織外，他們還有另一類內部關系更為緊密也更能向外體現華族力量和優勢的社團——宗親會。據林先生講，在整個東南亞包括泰國在內，最強大也最具經濟實力、人數最多因而名氣也最大的宗親會首推“林氏宗親會”，而各國間的林氏宗親會之上，更有一個“林氏宗親總會”，聲望卓著，根基牢固，穩如泰山。而居于第二位的，則為“楊氏宗親會”。聽后我想，林先生在泰北地區擁有很高社會地位貴為“僑領”，除財富的原因外，他的姓氏也該是一個重要的原因。而泰國的著名旅游景點鱷魚館主人就是姓楊，當年國家主席楊尚昆訪問泰國時與該館主會見而互認了一回“老親”（按即同姓），該館主的社會名望就一時間如日中天，他人只能仰視，即是一個典型的例證。泰國旅游，當時我已是第二次到達，據我此前在當地華文報紙上之所見，即使是人數較少的姓氏，也自會想出許多辦法來“抱團取暖”。例如在報上曾見有一個“徐余佘涂宗親會”發布的告示，即將人數較少的四姓找一個中國字型相近的理由就組織成一個具有規模的團體就是一個特殊的個案。當今中國，一向忌憚的社會力量之一就有家族勢力。后來“楊家將”的頃刻崩解即是例證。因而國內對此從來不予報道。而在境外，這卻是家喻戶曉人人盡知的。因為每一個華人都必有一姓，各人亦均重此一姓，也就是姓氏文化，就最直接也最廉價地成為了該個人擁有的社會資源。因此在國外，縱使生下地就赤貧如洗，也決不會窮到一無所有的地步，其之與生俱來的所姓，就是一個資源，他可以憑藉而得到同姓族人的幫忙和資助。而無論哪一姓哪一人，他一旦有所成就，他的同姓族人也會因之而為他自豪，資源共享，互為引用，得到實惠，共同受益，他便會對該有成就的同姓族人給予不需要任何理由的關注、襄助與支持。唯一的契因，就只是“同姓”。

為了展出和顯示林氏宗親總會的實力，林先生向我們出示了該宗親會的一大批資料。首先，是該會在首都曼谷乃至于泰國各城市，都自己有駐址、有賬戶、有注冊資本、有固定服務人員的機構，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社團組織。因為有組織，就有終生名譽會長（若干人）、董事長（一人）、會長（一人）、副會長（若干人）、理事（亦若干人）等。他們每年定期召開年會，從一屆到十幾屆，有會章、有內設機構，有每年度的財務報告，有同姓族人中各學科名人事跡的介紹等等。該會一年一度的年會文件的匯編，其印刷精美和內容充實詳盡。因為在社會上，我從未見到過某一屆兩會之后而出現一冊該次兩會文件的匯編的書籍。而在林先生手中，他們每一屆年會匯編的每一冊書籍，都極豪華而詳實完備。工作報告、財物報告、人才報告應有盡有，一項不缺。同姓中凡有考上國外大學的，只要向該會報告，該會都會按照會章規定給予固定數額的助學獎勵資金，任何家庭困難的都無需擔憂經濟問題，宗親會會為你作好后助幫你完成全部的學業。

因得知了我這個當時的“宜良縣旅游局局長”姓鄭，林先生告訴我說，泰國的鄭氏宗親總會雖不是最具有經濟實力的，但卻是在泰國所有宗親會中社會地位排名第一的。這是因為泰國歷史上曾經有一位“鄭王”，在緬甸入侵泰國，泰國皇族瀕臨滅亡之際而得該鄭姓發動華僑民眾組織抵抗而趕走了入侵者，并極具德行地最終還政于泰國皇族。今曼谷有一座“鄭王廟”，做為著名旅游景點，就是供奉鄭王的專殿。林先生說：在泰國，只有鄭姓有資格與皇族通婚，因而在上流社會，鄭姓的社會地位一般情況下都較他姓為高。他開玩笑說，倘我到泰國發展，前景一定會更好，倘若我確有實力（包括軟實力）的話。而倘若遭遇不偶碰到困難，比如遭搶竊、患病而腰無分文時，只要找到鄭氏宗親總會，出示你的身份證明，證明你確屬鄭氏，那么你回國的機票及到家的開支，該會是一定會出手援助，幫你解決并安排妥當的。

說到搶劫，林先生又不無自豪而頗呈霸氣地告訴我們：兩年多以前，清萊一帶地方摩托車搶盜猖獗，警方亦不能制止，一時間鬧得人心惶惶，民不聊生。林先生考慮再三，作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他通過媒體向社會發布：凡證據確鑿、人贓俱獲的盜車匪人，任何人可于任何地方遇見而格殺之。行此舉者，林自己掏錢，每人獎賞三千元；其所涉官司，則概由他出面擺平。此令既出，果有一、二盜車之匪賊被當場殺斃，社會上一時轟傳，警方介入，依法逮人。林先生不僅踐諾頒獎，并動用所有社會資源，傾力營救，公褒其為“為民除害”，不當獲罪。警方揆度民情，亦終允放人。而繼有盜車者亦悉被擊斃，無罪而有賞，孰不樂為？于是不出數月，地方清靖，盜風頓息。講到自己造福一方的如斯壯行豪舉，林先生意氣張揚，無比興奮，認為是自己平生一樁了不起的作為。他的聲望，亦由此而響震泰北。

據林先生說，對像他這樣有聲望的僑領，地方政府也一向是破格優渥，特意保護的。清萊地方亦設有巡警，每日全城巡視，而像他這樣社會名流的住宅，每天是必須親來巡視二至三次的。每日到達，則由林先生在他們所持的巡視記錄上簽字確認，以為考核的憑據。少了林先生每日簽字的認可，他們是連工資都領不到的。對巡警而言，這真是一項最有效果的監督方式，只不過這個監督主體不是“群眾”，而是其代表人物“僑領”罷了。

緊接著這個話題，林先生又不無感慨地說到華族在泰國的優越與奢侈來。因由華裔的大批量涌入及華人的吃苦耐勞，聰慧勤奮，旅泰華僑不僅資產鉅富，社會和政治勢力也越加積累而成為該國的骨干和中堅。由于緬甸的曾經入侵，本土的武裝和勢力被逐漸摧垮，華僑卻能憑借自己組織的力量和擁有的實力將異國軍隊全部驅逐，從而掌控了國家的政權。雖然最終將泰王請回，還政于國王，但不言而喻，其對社會的實際控制力量已成為事實，任何人無法撼動。于是乎在泰國民間，就實際上形成了這樣無形的四個社會等級。一等人為華僑中的富翁和強勢者，政治經濟玩弄于他們的股掌之中；二等人為華僑中的小康或白領階層，他們雖沒資格躋身上流社會，卻憑借著族源、親緣等血肉相連的內在關系，在社會上同樣能享有尊崇的地位，并隨時有機遇攀升上層而無慮會墮入到下層；三等人則為本土優勢和地位逐漸喪失的城市階層，雖然他們不甘于淪為今日之境地，但他們卻在文化、經濟、政治乃至于人口總量等一切領域中處于劣勢，不足與華族抗衡，因而只能勉強掙扎，討好于華族，使自己能獲得一席的生存之地；第四等人，則就是其本土的貧民，主要是居住在農村和山區的土著。在很大程度上，這些人只是華族的仆役或性奴。他們沒文化、無知識，既無組織，也缺乏智慧，形同魚肉之置于刀俎，任人宰割，受盡欺凌。

最初進入泰國的那一批開拓者中，因為自身文化素質和道德情操的缺失，他們是創業者，是暴發戶，但在同時，他們又是掠食者，是土皇帝。他們可以是執政者，是銀行家，是地產商，弱肉強食，為富不仁。他們中堪稱富豪的比比皆是，卻基本上缺乏貴族的血統，缺乏中國傳統文化中那種先憂后樂，關心民瘼的士大夫氣質，甚至連小邑鄉閭的縉紳風度也很難見到。他們帶去了中華民族某些優秀品質的同時也帶去了諸多劣根性，卻缺乏儒家文化仁愛博大的人生情懷，缺乏寧靜致遠、禮隆樂昌的生命氣象。刻薄一點說，當今生存于泰地的華族及其后裔們，他們是在那里盡享著天堂般的奢侈與淫靡，貪欲無度地對本土貧民進行著榨取和蹂躪。從本質上講，他們雖為華族，卻又從根本上與中華傳統文化斷了根，他們在作孽、在敗德，是中華民族的不肖子孫。在中國，凡是像他們那樣淫靡享樂的一群，無論其曾經地怎樣強盛而瘋狂，而一旦腐敗、腐爛乃至于腐朽，就都會被以中華傳統文化為思想武器的另一撥人來將他們推倒，以矯正他們對于傳統仁愛道德失之太甚，離之太遠的行徑。中華傳統文化因之而生生不息，中華民族因之而振奮復興。正因為中華文化具有如此強大的生命力和凝聚力，中華民族在任何時代、任何歷史條件下，都能夠不被征服，不被撲滅，而可以在歷經任何的歷史浩劫、時代災害之后重獲新生，即所謂的“民族復興”。惟在泰國，當然也包括其他諸多曾經顯赫一世、驕暴無比的國家和民族，則因與中華傳統文化的隔膜或絕緣，其富而必衰，暴而必亡的時機、速度和頻率，卻反比中國為遲慢。這是為什么呢？對泰國和世界許多國家的本土民眾而言，他們缺乏類似于中華儒家文化這類維護大眾利益的民本思想的抗爭武器，這是他們族類最大的不幸和悲哀；那些腐朽而暴戾的統治者們，卻能因之而有幸了。他們無慮于自己的驕暴會引起民眾的迅速覺悟而被推倒和毀滅。中華儒家傳統文化確實是可以被統治階級所利用以延續其統治的。惟其能被所利用，民眾也因之而可得到其不得不奉行的“仁政”的諸多實惠（即因其被利用，而上、下皆利；又因其不被利用，則上之利先，而下之害亦先，然上之利亦必因之而暫，而下之利亦必將失之而得，小轉為大）；而一旦統治者不屑利用了，則其興之也勃，亡之也速的悲劇即不可避免。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講，儒家傳統文化的本質是為民眾謀福祉的，只要地球上有民眾存生，它就永有不滅的生機。該文化歷數千年而生生不息的根本原因似即在此。當代世界的不少思想家們以儒家文化為拯救當今世界的唯一藥方，其根由似亦在此。相反，世界上不少的主義亦或思想，其本質則與儒家思想的根本出發點相背離。儒家文化是跨越國界、跨越時空也跨越歷史而永遠地為世界全體民眾謀福祉的；而其他思想或主義則只為一時代、一國別、一階級為其現實或當代的利用者謀福祉。儒家文化與世界上其他思想、主義、文化的最大和最根本的區別似亦在此。

我的同伴蘇治先生經我的引用曾在宜良縣內的旅游業發展中做過一些實事。如九鄉賓館的設計和餅石貼墻至今仍在；而他設計為陽宗海景區的船型大門則因景區資產的易主而被推毀。其間，他曾給我表達過一個他所自創的旅游文化理念為“采風索識”四字。而就在我們與林先生作如上長談以“采風索識”之際，天公卻暴戾地濫用職權大發淫威地下起了瓢潑大雨。說實在的，當天兩三個小時的大雨縱或是暴雨，其降水量最多也不過三五十個毫米，而使我們大為驚駭的，卻是平地突然洪水暴漲，街衢巷道間一時洪流橫溢，整個清萊縣地面竟全都為洪水所淹沒，而我們所在的屋外，漫流的山洪很快就漲到了一公尺以上的水深。林先生那一部高級轎車也泡在水中，很快就要漫過車窗玻璃，全被吞沒了。林先生卻處之泰然，見慣不驚地告訴我們，這日本進口車，防水性能良好，洪水一退即照樣可以開動。而我也立時明白過來，他的居屋何以要筑建于一米多高的土臺，這應是經過數十年或百年一遇的洪水上漲的高位確定的。因而屋外洪水滔滔，猶如江河一般地涌流狂奔之時，我們座談的室內卻浮如船、高如島地安之若素，擁瀾無驚。清萊的新聞電視也真是及時，林先生打開電視，雖然所講的語言不能聽懂，整個城市泡在水中的場景和畫面卻盡在眼前。在看過定時的新聞之后，林先生關機了，非常自豪地告訴我們，現在全市都被洪水淹沒了，而他的兒子，也就是清萊市的副市長，已乘坐直升飛機出發到全市各地察看災情，并采取了救助措施。說到市長，林先生幾次向我們翹起大拇指說：“我兒子是副市長！民選的——民選的。”我們明白，他自豪的不是職位，而是性質——民選的。這在整個當今世界，高官多矣，而民選的究有幾何？因而林先生之所驕傲，可說是理所當然的。

屋外的雨仍下個不停，我與蘇治兩人不時地出門在林先生有廊的屋檐下察看水情，來時的幾條街巷，此時都全成了洪流的通道，嘩嘩地翻滾著波濤。歸路是完全斷絕了，酒店回不去，在國外又沒有手機、電話，任何信息都聯絡不通，彼此擔心，可想而知。而按照旅程，我們明天就必須飛往曼谷，洪水何時能退？航班是否延誤？一切都成了問題。而林先生則安慰我們說：不要緊的，洪水只是一時暴漲，根據經驗，至遲到明早，就可以基本退盡。今晚雖回不了酒店，卻可以在他那里晚飯、過夜，明早上再回酒店。至于何時能飛曼谷，一切等明天再說。

泰國屬熱帶季風氣候，每年分為明顯的雨旱兩節。夏秋雨季、冬春旱季，洪水因而是泰國的常客，整個社會都有經驗，人們在這樣的環境中生活慣了，早已習以為常，根本不當回事情。其實在我看來，縱然是這樣的水患，人類也是完全有能力有辦法，因勢利導，把它治理好的。從那一年的親所身歷的清萊洪災，到此后每一年所見的泰國洪水的報道，尤其是2011年秋季泰國首都曼谷的長時間浸泡在洪水中，以及世界上諸多每年被洪水所困擾的國度，我由此而想了很多很多。

當今，世界性的生態災害固然是其根本的原因，而漫長歷史上因天象的變異而不時暴發洪水，人類歷史上也多有記載。我國的江漢平原、長江、黃河、淮河流域，其先天的洪災條件，其實與泰國或其他國家是完全相像而并無差別的，關鍵是人為的對應和治理。中國從大禹治水開始，就逐漸完善了一套應對洪水的辦法和思想，并由此發展成為一套成熟而領先世界的水利文化。中國古代官員的高文化素質，又為這套水利文化不斷增光添彩，涌現出一大批治水的學者和專家。這是中華民族作為農耕民族，中國作為世界第一的農業大國，而托祖先庇佑的無量福祉。而在泰國抑或其他國家，他們則似乎沒條件沒機會產生出這樣的人物，發展成這樣的文化。從總體上講，中華大地也因此而比他國為優越。我們雖然多災多難，但卻由于古圣先賢們的歷史性貢獻，已經是降低或減少了許多許多。倘我中華大地亦如泰國似的仍是一塊未經我們祖先治理的土地，我們民族今天的處境和困難不知又會大出來多少。泰國雨旱分明的季節，正是有規律可循，也是有辦法可想更能夠治理得比今天更好的。可惜他們沒有文化，沒有產生出來偉大的治水英雄，也沒有產生出來進行理論和學術總結的偉大的學者。而百年來實際秉政的泰國華族中，也因為不學習不掌握這樣的文化和思想，他們的災時恐慌，災后茍安的局面，是一定會因之而沿襲很久很久的。文化的缺乏，對一個民族、一個國家，該是怎樣巨大的不幸和悲哀喲！

天漸漸的晚了，雨仍下個不停。因為仍不能回到酒店而晚飯時間已到，此即所謂“下雨天留客”，林先生用電話向飯店要來了三個人的晚餐。不一會，就有服務生淌著流水，甚至于水淹齊腰地用雙手高托著餐盤，將我們的飲食送到了林先生府上。晚飯一過，天漸漸黑下來，室內的電突然停了。可以想象，這是水災之所使然，我們也不感到詫異，而林先生則點起了早已預備的馬燈。由于有朋至故國來，林先生十分高興地用餐時喝了一點酒，于是話就更加地多了起來。他說，電也沒了，睡有何益，干脆與我們作徹夜談，反正他瞌睡不多。而我倆亦自有憂慮，難于安寢，聊就聊吧，正好以此度過一個異國他鄉的洪濤之夜。于是，林先生又再一次地打開了話匣，他口音極重的潮汕味普通話，雖事隔近20年，仍然回響在我的耳中。

漫聊中，他忽然想起了他的妻子。他說：她住在城里。他現在忽然很想她了。他于是用手機與她撥通了電話，問候并告訴了他的情況。男女平等的中國，夫妻間的關系，常常被戲謔為首長與政委，在泰國卻沒有政委，一律的首長負責制。不像有的東南亞國家可以同時娶幾個老婆，已經是社會很大的進步了，誰還敢指望凌駕于夫君之上，當什么狗屁的政委呢？林先生與妻子通話的瞬間，雖然我倆聽不懂閩南話，但從言語間，仍能感受到他對妻子的關愛。這是由于她對林氏家族的歷史性貢獻，為他育出了一個民選的清萊市副市長。

就在這樣散淡然而輕松的氣氛中，林先生微醺而談興甚濃的時分，他向我們講到了他的兒子。

他說，兒子在曼谷受的教育，大學學歷。讀書期間，他給兒子的生活作了周到的安排。他知道兒子已經成熟了，便問說：“兒子，你需不需要女人？”兒子坦率也回答說：“爸爸，我需要女人！”他又問：每星期需要幾次？兒子說：兩次。他慨然說：“可以，爸爸給你錢。但是你要找好的，不要找不好的。”我們聽出來，他所謂“好”，就是沒有性病會傳染給兒子的。末了，他還特別交待兒子：“這件事不要告訴你母親。”

這是孤陋寡聞的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到目前為止也是最后一次聽到）的父親關心兒子嫖妓并在經濟上做出安排而對外人直言相告的一段奇聞。以他直言在昆明招妓的經歷相比，似乎更見其為坦白。我想，其所以如此，正與整個華族在泰國的放浪和瘋狂相合拍。林先生會這樣做，其他的華人也必會這樣做，而且是早就在這樣做了。只不過別人隱秘，林先生坦率；別人是羞于啟齒，林先生則認為小事一樁，無所謂而已。這就顯然不僅是一個所謂的“資本主義生活方式”可以解釋的問題了。在中國，無論是君主專制時期還是民國時期（概而言之亦包括當今），作為上流社會的士大夫乃至于官宦富商之家，是從來沒有哪一家的父親在自己兒子的求學時代就縱容并從經濟上直接支持作出安排讓兒子去嫖妓的。他們自己嫖或兒子在暗中嫖，性質都與此不同。我所以堅信華僑們因為貧窮時出洋闖蕩謀生，因而沒有條件將中國傳統優秀的倫理道德也同時帶在身上并承傳保持下來，這次聽聞不能不說是我由此而引發思索的一個重要契因。“魂今歸來！”我只能在此發出一聲低沉的呼喚！

接著，不知怎么又談到政治道德方面的事情來了。林先生闖蕩江湖數十載，什么樣的場面沒經歷過，什么樣的人物沒接觸過。他無奈然而世故地對我們說：“世界上一切的官員都是嚌錢的。”所謂“嚌”，就是“吃”，只不過用閩南話講起來有些變音。“美國當官的嚌不嚌錢——嚌！日本的嚌不嚌——嚌！我們泰國的嚌不嚌——嚌。你們中國的官員嚌不嚌——同樣嚌！我與他們打過很多的交道啦，你們官員的那一套，我太清楚啦！世界上不嚌錢的官兒是找不到的。”

我只能說，在聽過這些話之后，我的心情不能不深深地悲涼和黯然。可以相信，林先生之所說是言而有據，也是人所盡知并幾乎成為了全世界公認不諱的一個信條的。這似乎更印證了著名歷史學家翦伯贊先生的一個歷史性結論：貪污，是官員的職業。如此的世風日頹，天下烏鴉一般黑，人類社會還能有自己理想的圣潔和期盼的光明嗎？

在這屋外洪奔濤涌的暗夜，世界神秘金三角一位飽經滄桑的僑領的這一番坦誠講出的全世界政治官場的鐵律面前，我實在是無話可說，無言以對的。我只能無言地沉默著，而祈望這虐人的洪災早一點消退，還給我一個清亮而有前路可走、有前途可奔的天明！

責任編輯 李泉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