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灶膛底下的坑里撮出一鏟子灰,轉回身,云龍小心謹慎地彎腰,一溜兒灰線從鏟子前沿瀉出,噗嚕嚕地摜到地上。
外屋地不是很平,母親又在靠北墻的地方備了很多柴火,西面是一個大鍋臺,東面是一個磚壘的地悶爐子,只有東西屋的過道顯得寬敞一些。
地不平,云龍和父親說了幾回,但父親卻一直沒有行動,母親也似乎對此不屑一顧。云龍反正又不在老屋住,來了,說了,不見效,也就過去了。現在云龍想用一塊平整的地方,卻為難了。他這個時候開始不埋怨父母了,畢竟自己也在這個屋子里長大,十六七年的光景和自己的一輩子相比,不是很長,但和現在自己三十歲的年齡來比,畢竟呆在這里的時間也不算短,自己在說父母的時候,為什么自己不添幾鍬土,或者鋪上一層紅磚呢?
母親站在鍋臺邊,一邊看著笨笨呆呆的兒子,一邊拿手戳打屋里。果然,屋里響起了父親的哎呦聲,云龍借著門簾子的縫隙,看到父親的頭已經伸到了炕沿邊上,云龍的心一驚,趕緊又去爐膛里撮了一鏟子柴火灰,倒在剛才的灰堆上。剛才的第一鏟灰倒在了地上的小坑里,彌補小坑的缺陷還可以,但是想在小坑的周圍攤成一片,那就費勁了。現在,小坑里的灰足夠攤成一片了,云龍從灶臺邊拿過笤帚,以小坑的中心為圓點,一圈一圈地向外拓展,等灰圈和自己記憶中父親畫的大小差不多的時候,母親從他的手中接過笤帚,云龍立起身,從母親手里接過一摞子海紙,鋪在灰上。母親又遞給他紙鑷子,打茬子的棒子,云龍看著地上干枯皸裂的海紙,眼睛又開始漲潮了。
連他自己都納悶,自己今天的眼淚為什么這么豐富,剛才在東屋和母親疊海紙的時候,他的眼淚就像營子后面的泉眼,不知被誰挖了一鍬,就咕嘟咕嘟地冒個不停。現在想來,那個泉眼其實是早就在地底下憋著的,只是缺乏一個噴涌的誘因。
云龍的淚其實也和那個泉眼一樣,已經在他的心里憋了兩個月了。現在,他看到海紙旁邊的塑料袋子里的那堆黑黑白白的壽衣時,他的那眼憋了很久的泉子,一下子碰到了那把銳利的鐵鍬。
一鍬下去,開始還是一個針鼻兒大的小眼兒,但一和手里的海紙聯系到一起,那個小眼就開始大了,開始粗了。接著,小眼周圍那些松動的泥土在強大的水流沖擊下,頃刻土崩瓦解,一股溪流瞬間氤氳了周圍干燥的土地,水流漫散,汪成一灘,但此時,卻聽不到泉水吸溜吸溜的急促呼吸聲,因為泉眼的位置已經在水下了。
母親關上東屋的門,回身斷喝他一聲,不許哭,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孩,是兒馬子,早晚都要駕轅。
但此時的云龍卻只能控制住自己的聲音,卻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
他真的想不到,和父親的離別會這么快,母親說誰都有這一天,但在他云龍的心里,和父親的交往好像才剛剛兩個月,讓一個剛剛在一起朝夕相處兩個月的人就此別離,那真是一件讓人猝不及防的事。
父親老來得子,四十六的時候才有云龍,父親把他看成手里的珍珠,從小到大,沒讓他干過地里的活。讀書,從鄉下到城里,來回的行李都是父親給他扛著;結婚,在城里安家,也是父親忙來忙去裝修。就他云龍來說,結婚,就是出一個人而已。所以這些年,一切對于云龍來說,都是那么自自然然。自然升學,自然結婚,自然生女兒。一切都是那么順暢。在他的意識里,父親和老這個詞兒還不沾邊,在過去的三十年,過年給先人送錢,那都是父親的事。云龍不看,母親也很少管,一年一回,好像和別的人都沒什么關聯。在家人的感覺中,好像父親只是做過年時的例行公事,誰也沒有去想自己的爺爺奶奶,姥姥姥爺,這也不怨云龍他們,誰讓這些老人都在云龍剛剛記事的時候就匆匆遠去呢?害得他們的孫子外孫子們的腦子里好像只有這些抽象的詞語而沒有具體的影像。就是在去年的年三十,云龍還和往常一樣,下午兩點多吃完團圓飯,他就和營子里的那些張三李四王二麻子什么的去玩麻將了,不到夜里吃餃子的時候,絕不回來。
母親杵了他一下,再次吆喝他,不許哭。
云龍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嗓子啞啞地說,我真不知道下步該怎么辦?
母親說,水來了土堰,墻倒了還有房梁支著。現在你阿爸站不起來了,今后這些活兒,就該你惦記著。
母親把疊好的一摞海紙指給云龍,看著,母親又從沒疊的海紙里拿出幾張,說,看著,今年看著我疊,過年就是你小子一個人的事,記住了?
母親又說,疊海紙的時候不許哭,一會兒打紙錢的時候,更不許哭,眼淚滴到紙錢上,那邊的人就花不了啦。
云龍點頭,也拿過幾張海紙,學著母親的樣子疊,但現在,當木棒子對準紙鑷子,要打下去的時候,云龍的泉眼又要噴了。母親站在光線忽明忽暗的外屋,門外收縮的光線在告訴她,離太陽下山不遠了,按照每年父親的習慣,在眼搽黑的時候就該去了。否則,那邊的郵局就該關門了,那些個盼了一年的老人們就該干爪子了,未來的一年,就會攪得后人們不安。
母親實在看不下去了,說,我來。
母親說這話時,是冒著風險的,因為在父親看來,家里只要有一個男人,祭祀就不是女人的活兒。
就在母親剛剛接過棒子,從鍋臺那邊挪出第一步的時候,云龍聽到掛著門簾子的里屋,父親在喊,扶我起來,我坐在地上打。云龍嚇了一跳,父親果真在聽著外屋的動靜。母親忙把棒子遞給云龍,云龍趕忙接過棒子。母親幾步就跑到里屋,說你歇著吧,你看得見嗎?
父親說,都在我心里呢,有心就看得見。
云龍知道這是父親說的氣話,父親在幾天前就看不見東西了。醫生說像父親這種惡性腦瘤,最后的結果一般是兩種,一種是疼死,一種是慢慢壓迫,慢慢衰竭。當時云龍很擔心是第一種方式,那樣,不論是對父親還是對家人都是一種痛苦。現在看來,父親的運氣不錯,是那種慢慢的消耗,這樣的結果雖然伺候他的人會疲倦些,但和第一種情況相比,要讓人安心得多。
母親聽外屋地的云龍還沒有動靜,就又對外屋的云龍喊,要不,我背你爹下去了。
云龍憋回走到眼角的淚水,看準紙鑷子上邊的小圓柱,一棒子下去,海紙上印出了一個大錢痕跡。一下,兩下,一摞,兩摞,印著大錢的海紙在熟悉的棒子聲里,堆了起來。
父親那邊消停了,母親不知什么時候又站在了云龍的身后。
看著云龍把最后一摞海紙放在紙落子上,母親開始準備貢品。
母親雖然不去燒紙,但每年吃飯前,她都要在幾樣吃食里各挑出一筷子,放在一個小藍碟子里,等父親打完海紙,就要用海紙包起來。這個時候,父親往往還要包上一包茶葉,一包紅糖,說,你爺爺奶奶就愛喝釅釅的紅茶,給他們多加點量,你姥姥姥爺就愛吃豆包蘸紅糖,量也不能少。從結婚獨立過日子,除了年節和老婆孩子回來看看,在他的意識里,這里就是父親的地盤,自己除了上班就是釣魚,這邊的一攤子事都和自己扯不上邊,就連自己的那個傻姐姐他也幾乎很少去管。但現在,他云龍就不得不去想了。
他一邊看著母親包上貢的東西,一邊聽著里屋的動靜,里屋,他六歲的女兒正在和他四十六歲的姐姐在爭遙控器。父親的聲音很弱,但在云龍的耳朵里,卻很刺耳。姐姐在父親的呵斥下,嗚嗚地哭了起來。云龍趕緊跑進屋里,從女兒手里搶過遙控器,遞給嗚嗚大哭的姐姐。姐姐的白頭發讓云龍的心又扎了一下。
云龍說,妞妞聽話,讓大姑看,妞妞和爺爺說話。
妞妞今天很是懂事,一邊往爺爺身邊去,一邊扭頭沖著大姑橫眉立目,傻子,就知道看電視。
看著破涕為笑的大姐,云龍不知道說什么好,也不知道今后怎么處理她。聽母親說,大姐小的時候,差點就被父親用炕席裹著扔大溝里去了,母親央求大夫給她打了不少青霉素,人是保住了,但智力卻壞了。和營子里比她小許多的孩子們玩到二十多歲,父親給她尋了個老光棍子,可大姐就是不在人家呆,幾次跑出,又差點凍死。父親打那以后,就沒再給她找過人家。
父親從身邊的果盤里挑出一個小橘子,抬臉遞給妞妞,說,我大孫女真聽話,又問母親,玉葉的男人也不知道從那個什么亞回來了沒有?
妞妞說,利比亞。
爺爺笑了,是在眼睛里笑的。父親的臉盤以前不是很大,但兩個月的化療,父親的臉越來越胖,云龍已經看不出父親的表情了。父親說,還是我大孫女,什么都知道。
玉葉是云龍的二姐,和玉葉男人的接觸說起來很長,但每年的見面也都是年節。
這一個多月,和二姐夫輪班照顧父親,云龍才覺得他應該替卡扎菲死在利比亞。
但玉葉的男人不是利比亞人,人家是不會要他的小命的。這不,他還被中國的飛機給接回來了,二姐不在家過年,上上海接他去了。
云龍說,誰知道?也沒個電話來,估計沒事。
父親說沒事就好。
這就是父親,盡管他也看不上玉葉的男人,尤其是他這兩個月惡劣的表現,讓父親很是傷心。二姐夫干什么都不在調上,天天想著出國,卻年年白搭錢。甚至在云龍上班的時候,父親睡著了,看著父親掛吊瓶的姐夫卻一心打電話,要不是護士進來,事情可就大了,父親的血已經回流到瓶子里了。
現在去成了,卻讓多國部隊給打回來了,底錢白搭了,還讓人替他擔驚受怕。還不只是這點讓云龍生氣,二姐夫的好幾次誤事都差點要了父親的命。
所以,云龍現在覺得,自己可以依靠的沒有幾個人了,但日子還要過,事情還要辦,云龍感覺。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孤苦無依。
母親包完了最后一樣水果,說走吧,我給你打個樣兒。
在云龍的記憶里,好像母親從來都沒有管過這樣的事,現在想起來看,那是這些年,母親在父親的背影里被淹沒了。
聽母親這么一說,他一下子有了主心骨,剛才的懦弱,在母親的扶持下漸漸地跑遠了。
父親看著拿起東西要走的娘倆,說我告訴你的話都記下了,你們就不要上大山了,就在東頭的三叉路口燒了就行了。
母親說記下了,你好好歇著吧,就好操心。
父親打了個嗨聲,不再言語。
云龍和母親走到街上,各家各戶都肅靜得很。除了有幾家沒貼對聯,沒掛紅燈籠,其余的人家都紅紅火火的有了年的味道。街上沒有行人,也沒有拎著燈籠,風一樣踅來踅去的小孩們。在云龍的記憶里,老家過年的味道越來越淡,和自己般對般大的都走了,只留下幾戶老頭老太太還在營子里支應著,還讓在外面的混世界的小輩人有那么點念想,還過年過節的時候回來,云龍真的不敢想,說不定哪一年,哪一天,自己熟悉的老家就在地圖上消失了,那時,對老家的記憶,真的只能停留在遙遠的星空了。
但此時此刻,街道兩邊除了幾點早早亮燈人家的光亮,天上并不暗,越往營子東頭走,光線越亮,回頭看看西頭的天邊,天地相接的地方是大片的黑色,黑色的上邊是紅色,紅色的上邊是淡黃,淡黃的上邊是湖藍。云龍知道,那幾種鮮艷的顏色,用不了多久,就會被大片的黑色吃掉,就像他現在的心情,正被越來越黑的顏色浸染著,讓他在這個喜慶的日子里,卻一點也樂不起來。
母親說,今年誤了些時辰,明年可不許耽誤。云龍在昏暗里點著頭,不知道母親是否知道了他的歉意。這樣說著的時候,云龍腳下的步子明顯加快,母親又呵斥他說,你一個人去啊?
云龍等等母親,母親也加快了腳步。
來到東頭的三叉路口,母親卻沒有停下腳步,云龍知道母親要想上山。
母親一邊在頭里走,一邊對云龍說,你阿爸不讓我領你上山,可他那個樣子,怕是熬不到清明了,到時候你要是找不到祖宗的墳塋地,那是讓營子里老少爺們笑話的事,我這輩子凈聽你阿爸的了,今個我就違他一次,咱們直接上大山,你回來可不要跟他說。
云龍知道母親的意思,她替自己考慮得很遠。這件事看起來是父親的錯,但仔細想想,這個錯,不是父親自己一個人的,也有他云龍的錯在里面。這話母親雖然沒說,但云龍現在卻心知肚明。
大山是營子先人的天堂,云龍真的沒來過。
他的身邊雖然有母親,但隨著腳步的加快,他的心還是跳得一陣陣猛了,云龍知道這里有隱隱的恐懼在里面。但母親說了,自己是家里唯一的男孩,這里,如果說你云龍過去沒有來過,但恐怕以后的日子,你不來就說不過去了。這樣想著的時候,云龍打起了口哨。母親斷喝他一聲,說,正經點,云龍一伸舌頭,硬著頭皮跟著母親走。
云龍真是納悶了,在他的記憶里,好像母親沒參與過這些事,她怎么就能找到爺爺奶奶姥姥姥爺住的天堂?當母親在一堆堆茅草抖動的土包包前停下的時候,云龍知道自己和那邊的老輩子人已經接上了關系。
他不敢怠慢,幫著母親往外拿貢品,拿紙錢。母親先點著一張,扔向周圍,說過路的都收著,別跟老扎布老娜仁搶錢花。云龍在昏暗里差點笑了,母親念叨的名字,好像是自己的爺爺奶奶,但自己對他們沒有什么印象,母親說的,是和父親他們有關的人,云龍知道的只有自己的父親母親。想到自己的父親,云龍似乎樂不起來了,也許用不了清明,父親就得來陪他的父親母親了,那時的云龍給自己的父親送錢的時候,還樂得起來嗎?他開始和母親左一下,右一下地往火堆里扔紙錢。他不知道這樣做,能不能讓那邊的老人收到晚輩人的心意,但人家千百年來都這么做了,那就說明是有效的辦法。這樣想著的時候,云龍的心開始熱了,紅紅的光映在母親的臉上,云龍感到母親從來沒有現在這樣高大。
從山上下來的時候,母親的手不知什么時候攀上了云龍的胳膊,云龍覺得剛才還如此高大的母親比自己矮了那么多,身子也是那么的輕。云龍在頭里走,母親在旁邊跟。就好像自己是個大人,母親是個孩子,自己從來沒有感覺到自己,現在是如此的重要。
山下的路口,有兩道刺眼的白光在一左一右地晃,最后停在一處不動了。待到了亮處的地方,才發現是自己家的北京現代,云龍的老婆就站在車旁。
云龍一驚,心里覺得不妙,是不是父親不行了,因為按照每年的慣例,自己的老婆吃完團圓飯就領著妞妞回娘家和她的爹媽在一起守歲去了,今年這是怎么了?怎么又回來了?
還沒等云龍問話,母親就問云龍的老婆,你咋回來了?云龍老婆說,我爹媽不放心,讓我今年和你們一塊兒守歲。母親就不說話了,云龍的眼睛又有了霧氣,這也不能說怪自己的老婆,怪就怪自己的父親,他一輩子總是替別人考慮。云龍的老婆是家里的獨苗,和自己家一起守歲,是熱鬧了自己,但也涼了親家,兩個老頭老太太有什么意思呢?所以父親就自己做主,年年吃過團圓飯之后,就讓云龍的老婆領著妞妞一起走,陪著她姥姥姥爺守年夜。不過,今年老婆沒帶走妞妞,云龍已經覺得很感動了,現在老婆這個舉動,更是讓他激動不已。父親化療,在自己那住了兩個月,花了一萬多塊錢,老婆沒說一個不字,這比自己的二姐和姐夫強多了,他們一分錢沒花,還意見老大呢!這樣想的時候,云龍的心又像剛才在母親旁邊那樣熱了。
母親說,那也好,咱們趕緊回家,烀肉,剁餡子,準備祭火神。云龍,架篝火的劈柴備了吧?
云龍說,備了。
那火鉗子呢?
也找到了。云龍回答。
母親又說,云龍,待會兒祭神你知道怎么說吧?
云龍說,聽我阿爸說了好幾十年了,不用心思都會說了。
母親說,不用心思可不行,祭火神是大事,今年我看著你們,往后就是你們兩口子主事,要講給我們聽,更要緊的是講給妞妞聽。
讓母親和老婆趕緊上車,自己坐到方向盤前,云龍的心開始鎮定了。一種家族的神圣感在云龍的心里油然而生,他腳下的油門一加,車子在緩慢中,有力地滑上了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