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遮不住太陽（外一篇）

埡口山，又名亞克夏山，是紅軍在長征中翻過夾金山以后翻越的第二座大雪山，海拔4300米，氣候異常怪異。

同夾金山一樣，這座山讓很多紅軍戰士坐下以后就再也沒能起來，讓他們成為山上永恒的無字豐碑。

“為有犧牲多壯志”，偉大的紅軍依然征服了這座地獄之山，將其噴薄的烈焰燃燒了九州，朗照了寰宇。

20世紀70年代，從黑水經埡口山到州府馬爾康和紅原縣的路打通了，雖然彎急路窄線形差等級低，但總在距離上較之從汶川繞行去馬爾康縮短兩百多公里的路程，因此，黑水人總是把這條路看得極重，夏秋時怕它垮塌，冬春時又怕它冰凍，一年之中，難得走順暢一兩次。但有路就得養，要養就得有人，因此就有一批養路工人常年堅守在山下的溝谷里。夏天尚好，草綠花紅，有牧人相伴為伍，時不時也可以聽到喇叭聲，感受到車輪揚起的塵灰。到了冬天，牛羊被牧人趕下山去了，汽車被冰雪嚇得不敢來了，但養路工人還得死守著那條路的孤寂寒冷。風雪肆虐，常常有扭角羚成群下到道班房周圍啃草飲水，甚至發生了工人在春節值班期間被凍死而無人知曉的惡性事故，讓路魂與軍魂一道去鑄就一種慘烈輝煌。

然而，這也只是在不到3500米海拔的山腳下。

20世紀80年代，我們不知多少次想在冬天翻越埡口山，但都不能如愿，要么是冰層太厚，即使汽車帶上鐵鏈條也難以前行，甚至是整車往后退或不聽使喚地往山下滑，稍不謹慎就會車毀人亡；要么是雪太厚，把埡口幾乎填平，讓司機憑經驗和記憶根本無法辨別路往哪里走，即使可以斷定大的方向，也難保不被雪堆埋沒。面對這種情況，即使天不怕地不怕的黑水小伙子也一籌莫展，因此只好惹不起躲得起，打消冬春之時翻山的念頭。

進入21世紀以后，氣候雖有所變暖，且很多山峰的積雪也在日益消減，但由于埡口山惡劣的氣候，特別是“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的風更加不可一世，總也讓埡口山威嚴不減當年，作惡不減當年，與黑水較勁似的完全不把黑水人放在眼里。

于是，在埡口山鉆一個隧洞就成為“官員們”長久以來的計劃，就成為那些生意人的一種盼望，就成為老百姓的一種向往。

計劃了一年又一年，甚至跨越了幾個五年計劃；盼望了一年又一年，甚至渴盼了幾代人，埡口山依然冷酷難越，而人們打洞的心熾熱不減。

以后似乎又有很多機會，打古冰川的開發、紅原機場的建設等等，這久久向往的隧洞應是一種必然吧，領導們在很多會上都講得活靈活現，仿佛指日可待，一次次地讓老百姓眼睛一亮，心靈火花一閃，但會一完就什么都沒有了。

州里和縣里的確使出了全力，爭取項目，爭取資金，卻終是難于冬日翻越埡口山。兩三個億的投資，饃饃總得要面捏呀！

汶川“5·12”特大地震后，吉林援建隊來了。白山黑水終是萬世的緣，千年的情。工作組聽了縣上的需求，了解到群眾的心聲，察看了地形，展望了未來，果斷地作出打通這個洞的決定。

作出這個決定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近3億元資金要“丟”到這個無底洞里去；還意味著所有援建者、工程技術人員以至于施工單位要作出更大的付出和犧牲，要戰勝高寒、缺氧、地質條件差、施工難度大的重重困難。但這些東北大漢心一橫，情一鐵，什么都不怕，干上了。

從勘察、設計到施工，他們負責到底，不給縣上提出任何條件。滲水嚴重，他們排，他們堵；垮塌嚴重，他們撐，他們護。什么危險都不懼怕，什么難題都難不到他們，即使三九嚴寒，他們也一天都沒有停歇過。

去年12月的一天，我從洞口路過，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洞口，久久地望著那些穿工裝、戴安全帽緊張施工的建設者，讓我難抑心中欽佩。他們，這是在海拔3500米的高山戰天斗地，這是在大雪紛飛的季節盡心盡力工作呀！

今年，這個隧洞就要通車。這意味著什么呢？

難道僅僅意味著空間距離的縮短和海拔高度的征服嗎？顯然不是！

她意味著幾代人夢想的實現，幾屆領導人為民承諾的兌現。她意味著現代絲綢之路的拓展以及生命通道的延長。她還意味著一個景點與一線風光的完美串連，一種自然與另一種自然的和諧共鳴。

更意味著白山黑水的萬代結緣，大愛無疆的千古傳唱！

埡口山，你可以糾集暴烈的雪、怒吼的風，去惡毒地阻止那些試圖翻越你的車輪，但你能阻擋民族隋、同胞愛的波濤萬頃嗎？你能遮蔽這輝耀華夏、朗照眾生的太陽嗎？

飛翔的生活

喜愛上蜜蜂是近幾年的事。父親已經融入那些蜂群再也離不開了。

以前他是詛咒這些生靈的。

20世紀70年代初，隊里日子不好過，必須派出一些有力氣或專長的人去外面掙錢幫補隊上，這樣一來在年前可以讓村里人分得一些現金度過那些苦寒的日子。父親便成為其中的一員被派去養蜂。

養蜂是一門追逐花開的活路，蜂桶的朝向，新蜂的招統，蜂群的游走，都是很有講究的。加之那個年代的蜂均是本地的老蜂土蜂，蜂桶也是很原始的將木材一段段（一米左右）從中剖開以后挖空合上而成，縫隙處用牛糞抹上就可以了，不在其中加上任何人造的蠟皮什么的。所有的蜂房的制作都靠蜂群自然完成，因此得耗費蜂群大量的時間，讓他們釀蜜的能力大打折扣。

父親養了多少年的蜂我說不上來，只記得有一年他去了很遠的山上放蜂，突然在一天被人背了回來，他的腿被一段竹刺刺入，足足有幾十公分深，嚇得我們連看都不敢看，但他卻一聲都未叫地讓醫生為他取竹刺。這么重的傷，應該在家里休養一段時間才是，可三天上他就拄著木棍走了。

在家里的那幾天，他總是一副苦瓜臉，不時罵該死的蜂子，不時又罵該死的隊長，不時又罵多雨的天氣。該死的隊長，讓他遠離了家人，為了全隊人寡淡的生活里多一點滋味給他定了那么高的指標，交不夠任務，全家人就會因此受窮，還會記家里的主要勞動力母親的勞動去填補他的虧空，一年下來，不僅分不到兩個“狗卵子錢”，反而還會超分，寅吃卯糧。該死的蜂子，讓他獨自一人深居大山，除了幾個蜂桶以外，連鬼都看不到一個。經常揭開蜂桶想去那些蠟皮中尋找些許的甜蜜，卻只一味地讓干癟的蠟皮吸食了他的心血和汗水，讓他卑微的愿望都化為花朵上的露水。該死的天氣，總是不停地下雨，淅淅瀝瀝的雨把崖石都泡軟了，蜂群只能窩在桶里出不了工，即使偶爾照一股太陽，也只是貓尿似的少得可憐，時間一長，蜂群不僅釀不了蜜，反而還會把已釀的糖吃掉，吃完以后如果還下雨，就得給它們喂糖，否則蜂群要么被餓死，要么集體逃亡，讓所有的心血，所有的寄托都落空，回去后，交不了款，一家人的日子因此陷入更深的黑暗。

父親養傷走的那天，很艱難，一步三晃，走不了幾步就不得不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就這樣，他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好久好久才走出我們的視線。那么長的路，那么高的山，我不知他如何去走，如何去翻。

然而，哪怕是死，他也得死在那些蜂桶旁，一家人甚至全隊人的生活都系在那些蜜蜂的翅膀上。

那一年，天道不酬勤，他沒有交夠副業款，沒有完成任務，到年底分錢時我們眼巴巴地看見別人分得現金，我們卻超分了一大截（這一大截只有靠來年的加倍努力來補償）。不僅如此，因為他還讓隊上其他的人少分了錢，那些人都怪罪他。過年時，我們什么都沒有，一家人悶悶不樂。

這就不得不讓父親一直做著養蜂活路，因為超分，靠在隊上掙工分是還不清隊里的債的，只好寄希望于蜂的加倍辛勤，也只好寄希望于天道酬勤，讓太陽把所有的花都照耀得燦爛開放，讓太陽把所有的蜂翅都曬得強勁硬朗。

幾年下來，算是打了個平手。但在那幾年的“甜蜜副業”中，我們只有等待的痛苦、期望的殷切和擔心的焦灼。一個養蜂人居然沒有給這個家庭帶來一點甘怡和甜美，我們甚至連蜂糖是啥樣都不知道。這對正值苦澀年華的幾兄妹是何等的不公平呀！

父親不得不在母親的堅決反對下放棄了對運氣的僥幸追逐，回到隊上老老實實地掙工分，讓工分來維系我們大大小小的日子。雖也是苦，但總是還有一些家的味道和圓的滿足。

后來土地分到戶以后，家里的擔子一下重了許多，這20畝土地，近處的不多，大都在半山或高山。雖然有了些自由和勞動的饋贈，但近20畝地由父親和母親去耕種的確是十分艱難和辛苦的。

那時的家境是最困難的，除我剛工作以外，四個弟妹全都在讀書，光靠種糧食和喂豬是打發不走這日子的，所以父親不得不又想到了養蜂。

說是養蜂得有蜂子。想去買買不到，去分去要更是空話。因此他放了幾個蜂桶去崖窩里或大石包下，把甜蜜的日子寄托在野蜂上。

放上蜂桶以后，他就經常去瞅瞅，一則如果有野蜂入住得盡快背回來，怕被人偷走，二則也好按照他的經驗給以照顧，盡可能調動蜂群采蜜的積極性。他如愿以償了，沒幾天功夫就背回了兩桶野蜂子。

一年之內，一而二、二而四、四而八、十六，家里就有了十多桶蜂子，父親為蜂群搭就了蜂房又將蜂桶作了改進，每每回家一閑下來，他就會去蜂房里觀蜂，看花腿子多不多，看蜂群雄不雄，看蜂王在忙什么，看有沒有馬蜂、牛角蜂來侵略，咬傷或殺死蜜蜂。每當聽見蜂群轟鳴時，或者看見花腿子多時，父親便會吹響口哨，喜不自禁，得意洋洋；每當蜂群不雄勢，稀稀拉拉時，他就陰沉著臉，一副失魂落魄不得志的樣子。

但不管怎樣，這是他的副業，沒有任務，沒有壓力，好的時候揀幾個，不好也不影響全家人的日子。我們所有的生活都在踏實耕耘的土地上，蜂翅上只是一些奢侈的念想和非分的寄托。

這幾年，天隨人愿，不僅土地出產好，蜂桶的出產也好，除了為這個家增加一些收入補貼不足外，還讓我們兄妹不僅偶爾在生病時可以喂上半盅蜂糖水，時不時也可以吃上半碗蜂豆花（用未出的幼蜂所做）。這些讓我們一家人都對蜜蜂產生了好感。

以后，父母的年齡大了，除經營土地以外，已經難有更多的精力去關照蜜蜂了，加之弟妹們又相繼工作，家里在經濟上已擺脫了困境，父親就不太在意蜂子為家庭帶來什么了。恰逢一年蜜蜂染病，成群而亡，醫治無效，全軍覆沒，讓他老人家唏噓一陣嘆一口氣也就算了。

2007年，父母的年事已高，種地已力不從心。盡管他老人家依然雄心勃勃，但也敵不過一家人的堅決反對，把他們從土地上解脫出來，以清閑無為而樂。以后，又不讓他們喂豬養雞。他們都一一照辦了。但依父親這種辛勞了一輩子所養成的習慣，哪里是閑得住的呢？因而，他又想到了養蜂。

他在家里搭了上好的兩個蜂房，向陽透風，光潔清爽。一天要花大量的時間在蜜蜂上，喜滋滋地來回走動，甚至還哼哼小調，悠然自得，樂在其中。

由于幾十年的超負荷勞動，父親積勞成疾，腰椎和頸椎均骨質增生，已經開始壓迫神經。2008年的春節回家，見他的腿已呈嚴重的病態，幾乎每晚都折磨得他不能安穩，一疼起來就要命似的，經常起來熱敷或在后院走動，連母親也不得不時時為他做解除病痛的工作。

我們決定讓他去成都檢查并動手術。告訴他后，他卻說：

“有兩個蜂母再過十多天就要出蜂子了。咋個走得了呢？”

“是你的腿重要還是蜂子重要？”我們反問他。

“還不得死人吧？”

“再不做，怕癱。”

“蜂子咋個做？”他反問我們。

“不管了。”

他臉一沉，很生氣地說：“不行！”說后就離我們而去。

我們沒有辦法，但這事又不能由他，于是便采取車輪戰，母親說不通兒子說，老大說不通老二老三上，再不行就女兒上、兒媳上，甚至孫兒們總動員，好說歹說才說服了他。

臨走那天他把他弟叫過來一一交待，并說哪幾個蜂桶無糖了，白糖在什么地方，哪個蜂母快出了，蜂招招在什么地方，新桶在什么地方，生怕有一點疏漏，叮囑再三。上車之前，又去蜂房逐一進行檢查，怕生萬一。

手術以后，他不得不靜養幾個月。當手術后的頸椎即將康復時，屁股上的惡瘡又讓他不得不做了三次手術，除此而外，全身又生出奇癢難愈的怪病，三種病加在一起，讓他受盡了苦痛煎熬，甚至到了尋短的地步。想不到一個十分要強、鐵骨錚錚的漢子在病痛面前卻露出了比母親還脆弱的一面。即使這樣他依然忘不了他的蜂群，怕新出的蜂群跑了，怕老蜂餓了。

汶川地震兩個月后，我到馬爾康。在病還未痊愈的情況下，他鬧著要回去。我告訴他：房子是不行了。

他卻說：“不行算了，關鍵是我那幾個蜂子！”

我一下覺得他是不是神經上有問題，蜂子超過了房子，不可思議。

好在老天有情，經歷了那么大的地震，他的蜂群居然安然無恙，不然，父親也許會因此而成為瘋子。我不得不在為他擔心以后又為他慶幸。

他就這樣精心照料著他的蜂群，細心地喂養著他的蜂群，甚至到處炫耀他的蜂群，讓很多老人都眼熱他眼紅他。蜂群也的確沒有愧對他，不僅數量增加了，而且時不時地總會搖十斤二十斤的蜂蜜。

他從不賣，時不時給兒女帶點，說自己養的，不假，貨真。自己也消費一些，有時又給朋友鄉親送一點，換得幾句好聽的話，心里就熱乎得巴適。

今年春節回家，他已經有十幾個蜂母了。那天他又在給蜂子喂白糖，我問他喂了多少白糖了，他說120斤了。把我嚇一跳。問他搖了多少蜂糖，他卻不答言了。我說他這是白干，還不如出去游玩他卻說母親每天早晨都要喝一碗蜂糖水，離不得。他哪里都不去，說沒意思，還不如跟蜂子說說話，聽蜂唱唱歌，看蜂子跳跳舞。

突然，我就走進了我的父親，走進了他的蜂群以前是千方百計地打發日子，日子卻總是不緊不慢地挪著。再以后是平平和和地過日子，生活間才有了些許的味道。如今這日子是趕著人走，稍不留神就跑了，得珍惜。以前那些蜜蜂翅膀上系著的是一家人的生活，如今這生活里卻撲閃著甜蜜的翅膀。生活是飛了起來，飛出飛進的蜜蜂有無花粉都不在乎，只在乎這一份老來的健康和高興。

更何況：母親每天早上是離不得蜂蜜水的。七十多歲了才品出了愛情的滋味。

責任編校：藍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