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的五行

金 壺

曾經，我們王牌村里沒有地主。我們村背后的前朱村有兩家地主，兄弟兩人。他們的父親就成了我們大隊有名的老地主。村里人說，在我們村，實在是要劃地主，可能要劃到我們家了。

我們祖上據說是闊過一階段，有過三五畝壟田，還有些金器。那幾塊田，在今天看來，都是相當不錯的。但族譜記載，我們村并沒有顯富顯貴，也沒有特惡之人。因此推想那時候，我們家頂多只是能解決溫飽問題而已。但是人們不這樣認為，最大的依據就是祖母曾經用一把金壺去換了一斗黃豆。也就是說，我們家在過去有過金壺。

村里人說起這些話似乎比祖母自己還清楚。說當時是傍晚，祖母在柜臺外面，交給了人家金壺之后，開始往袋子里裝豆子。當時身邊還站著一個鄰村的人，看到柜臺里面金光閃閃，就問老板，是什么發光，老板連忙拿起一件舊衣服一罩，說哪里有什么發光的。祖母那個時候想看看也不能了，只好背著黃豆回家。但從祖母口里不是這樣說的，她說只是銅壺而已。我說即使是銅壺，拿到現在也很值錢了。祖母說家里有的吃，誰還會拿東西到外面去換。當時父親體弱多病，家里活不過來。祖父早年去世，祖母一人拉扯著十多歲的父親和細爹他們孤寡度日。

我接受了家里的歷史與現狀，但從心里還是有些不舒服，祖母怎么連金和銅都分不清呢。

其實村里人都分不清金和銅。銅的倒能夠偶爾見到。比如當時大隊民兵練習打靶掉下的子彈殼就是銅的。我們如果謀到了一個，總會視為珍寶。但金子卻是非常珍貴，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沒有人見過金子的面容。只知道是應該是黃的，要不怎么叫黃金？后來金子逐漸走進了村子，那也是通過年輕的女人手上、耳朵或脖子帶進來的。很零碎的樣子。離金器差得遠。金子越來越值錢時，我有時和母親開玩笑說，當時如果祖母那把金壺沒有拿去換掉，就可以做成很多戒指項鏈了。說到那把壺，我總是把它和我們家飯桌上白底藍碎花的大壺等同起來。

母親卻說，即使是金壺，到現在也沒有了。后來有一個運動號召“獻忠”，家里有什么金器銀器，都獻走了。父親忠心得很，連母親陪嫁來的唯一的一只銀戒指，都送去了。

搞“獻忠”的時候，父親正在大隊里做保管員。他說，人們獻出來的金銀散丟在地上，沒人問，比不上一堆狗屎。狗屎還有人鏟到田里去，金銀有什么用，不能吃又不能穿。堆了很長時間，用幾根竹篙串著或用線掛著，送到縣里去了。至于送去之后，到哪里去了，人們就不知道了。我曾經傻傻地問，干嗎那樣忠心，當時哪怕每樣稍留幾項，現在豈不是發財了？父親搖頭發笑，也許是認為我好笑，也許會認為我說的話也有些道理。

木 犁

木犁總以一種彎曲的姿勢在土地上生存。就像農民。

我對木犁的認識，要比認識一個農人晚得多。我在村子里長大，在村里長大的歸宿就是在村里老去。做一個農民，跟在牛屁股后面走一輩子。在很長時間以內，我沒有摸過犁把，不想過早開啟扶犁的生活。

扶犁是一種成人的標志。這是一種默然的認定。也許木犁總是和莊稼相連，木犁在人們的心目中是神圣的。但由于和土地連在一起，所以又是沉重的。一個男孩長大成人的儀式幾乎就是扶犁耕耘。而一旦扶犁耕耘，無形中也就默認了自己的命運和土地緊密相連。把持過犁把的手，從此就不能輕易丟開。

我在村子里生活得并不安分，一直把逃離村子作為目標。書讀得越多，便覺得離土地越遠，手掌離犁把越遠。后來，我有了一份工作，再也不需要像村里其他人一樣在犁后面搖擺著身子，從泥里謀生。

世事不可預料，那一年夏天父親摔傷了腰椎，必須臥床靜養。本來家里的土地很多，父母還種了別人的許多田地，季節不等人。剛走上工作崗位的我，正好在家歇暑假，便毅然而且無可選擇地扶起了木犁。

走進寬大的水田，宛如走進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跟在老牛后邊，彎著腰扶犁，一搖三晃，我不能像其他人一樣犁出筆直的犁溝。但是，耕牛比我熟練得多，而且看不出有絲毫的欺生跡象。我很快就找到了感覺，扶著犁把，漸漸得心應手起來。幾塊田下來，我幾乎成了一個熟練的老農，能夠發出老練的趕牛的呵斥聲。鄉親們很尊敬地朝我微笑招呼，覺得我能文能武，是一個能干人。

父親康復后，我再也沒有機會去那樣主宰整個夏天的木犁了。那樣的一次機會像在田里做客一般，顯得珍貴起來。農忙時節，有時就站在田塍上看父親他們犁田。他們的神態語氣，似乎是在享受犁田，甚至連耕牛也是在享受勞作。木犁像是被賦予了生命，輕快地在泥土間行走。泥筒翻滾著撲向一邊，水花四濺，我才意識到種田其實也很快樂。

再次留意到木犁，是在一個秋天的黃昏。木犁蜷伏在老屋的堂前墻角邊，像一個沉睡的老人，身上披滿了幽暗而涼爽的光。犁尖沒有了，犁腳還帶有不知什么時候留存下來的泥土，仿佛是披掛的勛章。我撫了撫犁把，光滑細致，木犁其實還能用，如果給它裝上犁頭，不管是多么陳暗的犁頭，只要讓它下田，它很快就能發出雪白的光芒。

但木犁再也不會有下田的機會。耕牛都沒有了，犁尖也難謀，木犁就只能在以后的歲月里，像個白頭英雄一般，荒老山林。

水 車

鄉村曾經是靠著水車滋養的。

不管多高的田地，只要是種上了作物，人們總會有能力給作物適當的澆灌，就像生下來的孩子，總能養活一樣。

水車層層翻水的情形，我覺得可以用一個詞語來概括——“水車接龍”。從底下的池塘里，一班人翻到一塊地里，然后又有一班人接著往上搬運。只要池塘里有水，無論多高，人的力量總能把水提升到那個高度。有時集全村男女老少之力去給一塊地澆水，在那種環境中長大的莊稼，自然非常珍貴。

但一般情況下，并不需要那么多的水車相接，有的時候還會是很平坦的田塊。那種情況下，車水便是一種很輕松的農事，是女人做的活。

修長的水車宛如一條水龍，一頭浸在池塘里，另一頭則擱在水埠頭上。整齊的葉片，勻稱地在車槽中呼呼向前，轉過小龍頭，裝帶著滿滿的清水，從大龍頭下流下，再向田地里流去。這樣的勞作，我總覺得是一件值得歌唱的事情。鄉村的勞動，其實并不是太重，就像鄉間的生活節奏不緊張一樣。但也許因為長期的勞作無休，鄉村生活的單調清貧，讓一些人對鄉居難以親近。

曾經的一個夏天，我去給棉地防旱。疏通好水溝，開始車水。沒有風，車了一會兒，汗很快就下來了。在換手的時間里，我跟隨著水流往棉地里走去。水流艱難流動但不可阻擋，干涸的水溝發出嘶嘶的吸水聲。當水流到棉地里的時候，我聽到了更多的嘶嘶的聲音，那種聲音給我帶來了無比清涼的慰藉。那是我的水流，里面有我的汗珠，我的汗珠擴散在水流里，被土地吸收，被棉花吸收。那些掛滿露珠的棉桃上，有我汗珠的成分。

人們開始用柴油機澆灌莊稼，鄉間開始有了馬達的轟鳴聲。機器腳下，總是有一灘油污，空氣中還有一種難聞的味道。馬力足的時候，粗大的水柱向著田野沖撞，讓人感覺到力度和硬度。但我總覺得經過了機器的水質，不再像原來那樣純凈了，不如水車里流出來的那樣原汁原味。農作物也不再像原來那樣令人親切。

現在人們用的更多的是電動泵。用一根細電線，把泵丟在水里，水無聲地流淌，像是從池塘里偷竊一般。人們偶爾去看一下，比起以前，是要輕松多了，但和水稻棉花之間的親密聯系也便被取代了。

村子好像是被電運轉著，水車，被擱置在無人居住的老屋的木樓上。終年不見陽光，更不見池塘。

火 盆

村子里少有火盆。冬天烤火的時候，堂前地里擺放的四塊土磚。土磚燒久了，漸漸成了火磚。

在那種火塘子里，燒的一般是柴木樁子。煙霧繚繞，堂前房間都很低黑，圍坐在火塘邊的人，也渾身煙灰。身上的衣服一般也是灰色的。一家人擠在一起，盡管灰頭黑臉的，但是那種火很暖和，整個房間都很暖和。

圍坐在一起的，并不一定是一家人。那時候有閑的人特別多，尤其是冬閑時節。人們喜歡串門，閑聊，并沒有什么事情，但是有著冒著煙氣的火，便有了說不完的話題。提前把過年的事情說了，又把去年的事情說了；說完了村里的實事，又說起了聽說的事。哪怕是聽了很多遍，聽的人還像是第一次聽到一樣。

一個村里總會有這樣人氣很旺的幾家，家里人多，棉衣供不過來，也就只好這樣應付了?；鹛辽厦娴踔X鍋，里面的水或者稀飯咕咕地響。那種生活，也許清貧，但是并不寒冷。

火盆是一種顯貴的家具，一般人家用不起，并不是買不起火盆，而是用上了火盆，就得用木炭。那時候有木炭的人家大多是在外工作的人，單位發的。或者是有門路的人弄來的。一般農村人家是沒有的。

我的一個爺爺家里就一直有火盆，也有木炭。但平日里我們不去他們家烤火，只是在大年初一會去他們家。他們用的是那種小火鉗，專門夾炭的?；鹋柰饷孢€做了個鐵罩子，防止衣物掉到火上。我們到他家，總要伸手到火盆上去烤一烤，火盆里火紅灰白，他拿出全村最好的香煙散給大家。很多年都這樣。

木炭不珍貴了，我也參加了工作。過年的時候，單位都要發兩簍木炭，我用自行車分次背回家，父母非常高興。那些冬日，每次回家，父母總是很高興地燒火盆。火盆在他們的心目中，是一件很不一般的物品。平時農村里人燒火用的都是從地里出來的，不用花錢，但木炭是買來的，得花錢。所以燒木炭就等于燒錢。

人們的消費觀念逐漸有了很大改變，不但燒炭，還燒起了電。做飯取暖都是用電。但火盆還沒有離開人們的生活，只是像剛開始一樣，出現的機會少了。我們家也只在大年三十才拿出來燒點歲火，象征性地代表著年三十的火。紅紅旺旺的。

火盆逐漸退出了人們的生活圈子，就像曾經的商品糧國營單位一樣，退到一邊去了。村里很多人家都裝起了空調，夏天和冬天，只要是感覺到天氣不舒服，就打開空調，一家人關在屋子里，不到別人家去，別人也不來?？照{散熱器在夏天吐的是熱風，冬天吹的是冷氣，都是往屋外排的。自己不出去，外面的情形也就不管了。

土 磚

土磚一度是鄉村的高度。我們的房子幾乎都是土磚的。

晚稻收割以后，就開始準備拖制土坯了。

田都是集體里的，一般只需要向村里人說一下，都會得到允許。挑好了天氣，用鐮刀割平稻茬，耕牛也被牽到了田里，拉著石磙在田里走圈。牛蹄慢條斯理地踩踏在松軟的田泥上，人跟在后面，并不揮動手里的皮鞭。天氣很好，田邊有野菊花開放，好像一個個生長的小太陽。

泥田被結結實實地壓進了一層，走上去，已經不能輕易地感覺到沉軟，牛蹄印到處都是，便拿了“地巴掌”到田里來，開始夯實。一片片地打著，地巴掌發出沉重清脆的響聲。太陽還那樣照著，人很容易就冒汗了，摔地巴掌的時候，既要力氣，更要技巧，掄得高高的，快到地面時，趕緊松開一只手，另一只手順著一拖，地巴掌便重重地打在地面上。

漸漸地，牛蹄印不多了，但無論怎樣，也無法完全消除，等到砌成了墻，還是會顯出牛蹄印。打到最后，還要等內行的人來驗收，看到田泥確實打合格了，有了一定的糍性，便準備請師傅進門了。

鏟制土磚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師傅往往有三五個。土磚師傅有一套工具。三四樣不同的鐵鍬，有切的，有鏟的，還有劃線的，他們分工很清楚，操作起來很有師傅的架勢。

鏟磚是最吸引人的時刻。全村的孩子，只要是在家的，甚至是無事的大人，都要圍在田角邊，看著一塊塊土磚的形成。一個人在前面拉著繩子，像牛拉車一樣，一個師傅掌握著鏟刀，在泥土里鏟割。地面是早已畫好了的線，切割好的橫豎方口。一塊切割好了，便順勢一翻，土磚便被側立起來，豎成一行行的。橫豎都成行。鏟過土磚后的地面非常光滑平展，有很多的泥鰍或者黃鱔被切割斷開，還有田螺。

鏟后的天氣很重要，如果能確定是晴天，土磚就那樣躺在田里風干曬干，但如果擔心天氣不好，就會趁早把土磚碼起來。碼成一行行的，半人高的土墻，上面蓋起稻草——這又成了孩子們的樂園了。他們可以從中找到迷宮一般的樂趣。

土磚在陽光和風中慢慢地干爽，直到完全干透，這時候的土磚方方正正，幾乎是一模一樣。在人們的眼里，不亞于藝術品。

擔磚也是一件大事，要在全村甚至外村請勞力。清一色的壯漢用特制的磚架，一般一頭三塊土磚，堆得像個品字。做事的間隙，他們便可以坐下來享受主人家準備的餅干糖果之類的點心。周圍站著眼饞的孩子，便有人抓起一兩把遞給他們，孩子們歡快地跑走了。

土磚做成了房屋，用的是田泥，有的還加了一些石灰，看起來白了一些。這樣的房子一般不高，三間，蓋的是黑瓦，中間是堂前，左右各一間房子，都是木窗戶，也不大，里面的光線自然就不那么透亮。后面也許還帶著一溜的廚房或者豬欄糞池之類。整個家便成了。

房子建成之后，人生的一件大事就完成了。別看是土磚，但砌在墻上也是非常耐久，能夠傳好幾代人。土磚都是田里肥沃的表土，住在這樣的房子里，仿佛也能吸收肥沃的地氣，人們生長得自然而又健康。有很多辛勤的蜜蜂，把窩安置在土磚之中，還有麻雀，它們更是把巢安置在低矮的屋檐，把窩搭在土磚上。除了一些淘氣的孩子偶爾去打擾它們，一般的時候都是安靜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