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貝爾文學獎引發的中國文學話題
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引發了一系列有關中國文學話題的熱烈討論,除各報刊發表的文章外,一些文學報刊和大學還先后舉行了研討會,其中有文藝報社、中國作家網舉行的“莫言小說特質及中國文學發展可能性”專家研討會,廈門大學人文學院的“莫言·諾貝爾獎·中國當代文學”高峰論壇,山東大學文學院的“莫言文學成就研討會”等。
莫言獲獎對于中國文學的意義。莫言是第一位用漢語寫作的中國籍作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人們認為這不僅是莫言個人的榮譽,也在思考它對中國文學具有什么意義,將產生什么影響。陳思和說:“莫言的獲獎不僅僅是莫言本人的成就被認可,它也包含了中國當代文學的整體成就在國際上贏得了關注。我一直認為,中國文學在新世紀以來進入了一個成熟階段,這是一百年中國現代文學的艱難歷程和痛苦經驗所換得的。”(《文匯報》)范玉剛說:“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為當代中國文學提供了新的信心,這畢竟是對作家世界性的最高承認方式。一個本土的中國作家得獎,對中國作家是一個極大的鼓勵。其獲獎的特殊意義還在于,他并沒有表現出一種脫離中國社會和體制才能創作的特定形象,而是在現實條件下,書寫出他所能達到的最好的文學,一定意義上展示了當代中國文學的氣象。”(《學習時報》)賀紹俊提及國學大師饒宗頤接受采訪時說過的一句話:“我認為21世紀應該是一個中學西漸的年代。”他認為諾貝爾文學獎是以這種方式積極回應了饒老的預言,“莫言被諾貝爾文學獎所承認,正是‘中學西漸’過程中的一個醒目路標”。(《光明日報》)梁鴻鷹說:“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是我國文學日益得到國際認可的一個重要的標志性事件。莫言是當代文學的代表作家,他的作品是當代文學研究的巨大武庫,任何對中國當代文學的研究幾乎都無法繞開莫言這個巨大的存在。”(《文藝報》)邱華棟說:“莫言是世界文學流轉在地理學意義上轉換的一個重要成果。他也是中國當代中國文學30年發展的代表。我覺得諾貝爾文學獎看到了世界文學在大陸之間的轉換、延續和發展。”(《光明日報》)
中國文學如何與世界文學對話。張志忠說:“當下的中國文學既要有本土性,又要有普世性,要和世界文學有一個對話的平臺。兩者之間的平衡很難把握,莫言的意義就在于他在這方面都做得非常出色。莫言的創作有世界性,用他自己的話來講,是在講人性,講普泛的人的價值,講人的尊嚴,講道德,但又是放在中國這個土地上,強調中國的本土性,或者說,強調中國農民這樣的一種關照世界、立身于世界獨特的方式。”張清華說:“我現在特別希望,我們能夠從人文主義的普世價值,從五四文學傳統的當代傳承這個角度來理解當代文學,只有這樣才能夠看到當代文學的真正的發展,看到當代文學的價值,而不是用一種有色眼鏡,用絕對化的所謂的世界性的標準,認為凡是世界文學的作家,都是規格高的,而中國的作家都是規格低的。這次莫言獲獎,不就是給了我們這樣看問題的方式一個很好的教訓嗎?我認為中國當代文學確實有可以跟世界文學進行對話的作家和作品,當我們去掉有色眼鏡來看問題的時候,我們應該認真地面對、認可、承認我們當代文學的成績,這是我特別想表達的一點。”(《文藝報》)
莫言的文學特質。陳曉明說:“莫言是一個有很強的介入性、超越性的作家。這是莫言和其他的中國作家不一樣的地方。對現代派和尋根派來說,莫言都是慢了一拍的。所以我們一直懷疑,他既不是現代派、也不是尋根派,但是他又既是現代派、又是尋根派,他是用自己獨特的方式介入文學現場的。他能夠把這些文學潮流,以自己的方式進行改造,后面才有了先鋒派的崛起。”張志忠說:“我們看莫言的作品,血腥、苦難、饑餓、死亡、殘酷都是有的,但是你要看到他要通過這些傳達一種什么樣的主體精神、主體意識。莫言是一個有理想的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堅持把獎項授予弘揚文學理想,或者弘揚人的理想的作家,我覺得莫言在這方面非常吻合。可惜對這點我們現在講得還遠遠不夠,莫言站在高梁地上看什么呢?他不但看苦難、血淚、饑餓、死亡、孤獨,更多的是在講述苦難、血淚、饑餓、死亡、孤獨的過程當中,表現一種生命的英雄主義、生命的理想主義。……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殘酷和苦難是莫言一個很重要的特質。而且,這個特質的背后是有底蘊的,什么底蘊呢?莫言是站在農民文化的立場上,站在農民的本位上,他有一種農民的信念、農民的執著、農民的質樸,農民強悍的生命力。”(《文藝報》)
莫言與魔幻現實主義。莫言從拉美的魔幻現實主義中吸取了營養,在諾貝爾文學獎的授獎詞中也提到了魔幻現實主義,因此這也是一個討論得比較多的話題。陳眾議說:“諾貝爾文學獎的授獎詞里提到了莫言跟拉美、跟西方文學的關系,我聽到后的第一反應是,這是一種武斷的說法。莫言吸納的遠遠不止是拉美文學,包括莫言在內的許多中國作家對于外國作家的借鑒經常不是在淺層次上,大多數成熟作家在作品中所給予的是一種反饋,這種反饋是很高層次的一種呼應,是與外國作家高層次的對話、神交。比如說莫言,他的作品開始確實是受到拉美魔幻現實主義影響的,從《紅高梁家族》到《蛙》,我一直在跟蹤他的創作歷程,在我個人的閱讀經驗里面,我認為他對這些外國作品是一種超越。莫言非常敏感,他敏感地注意到,拉美魔幻現實主義最本質的東西是集體無意識,所以他們只停留在淺層次上。”(《文藝報》)賀紹俊說:“瑞典文學院的老頭們從莫言身上看到,中國的當代文學給西方帶來了新的元素,他們把這種新元素命名為‘hallucinatory realism’。中國的新聞媒介在第一時間接收到這一新命名時還沒有絲毫的準備,因此他們將其翻譯為‘魔幻現實主義’。這個翻譯肯定是不準確的,魔幻現實主義的英語表達是‘magic realism’。magic和hallucinatory這兩個英語單詞的意義雖然有重疊之處,但它們之間的細微差別卻是很耐人尋味的。magic的意思是魔術、巫術,hallucinatory的意思是幻覺、幻象。魔術、巫術首先是一種客觀行為,這種客觀行為造成了神秘的景象,而幻覺、幻象則是指人們內心產生的非現實的景象。從這兩個詞語的細微差別就可以看出魔幻現實主義與瑞典文學院對莫言的概括是有所不同的,魔幻現實主義強調了小說的神秘}生是與現實的神秘性相關的,表現了‘拉丁美洲光怪陸離、虛幻恍惚的現實’,因為拉丁美洲的現實是一個巫術流行的現實,人們流行用一種非現實的觀念去看待和理解現實,因此也有學者認為拉丁美洲的作家的魔幻現實主義作品‘是從拉丁美洲土著人眼里看見、頭腦中理解和口中表述出來的“真實”,是一種類似于“原型神話”的“真實”。’而瑞典文學院看重的是莫言作品中的主觀性,因此他們用‘hallucinatory realism’來修飾莫言的現實主義創作,也就是說,莫言在作品中所展示的現實是現實場景在他頭腦中折射出的幻象,是莫言面對現實的幻覺。以這樣的理解為基礎,我傾向于將‘hallucinatory realism’翻譯為幻化的現實主義。……莫言所創造的幻化的現實主義正是中國當代文學奉獻給世界文學的一份禮物。”(《文藝報》)童明說:“Hallucinatory realism可直譯為‘幻覺現實主義’。如果按關鍵詞的內涵,譯為‘譫妄幻覺現實主義’或‘譫妄現實主義’則更準確傳神。文學中的‘譫妄’現象雖然存在已久,‘譫妄現實主義’卻是一個新詞,暗示諾貝爾委員會在莫言作品中看到一種特殊的文學乃至文化現象。”“hallucination和莫言獲獎原因相關的‘幻覺’(haUucination)屬于精神分析學的病理范疇。這種幻覺包括幻聽、幻視、幻觸等,是譫妄(delirium)的表征,所以,指的是譫妄幻覺。”“文學中納入負面情緒和病態并非新事,且已形成現代文學(包括先鋒派)的一個重要特征。現代文學的發展,又擴充了負面美學的內涵。卡夫卡是負面美學成就最突出的實例。所以,諾貝爾委員會用‘譫妄現實主義’這個詞,雖然賦予莫言作品病態和負面情緒的涵義,對莫言的文學作品未必是貶低,甚至可能是肯定。”“莫言曾經追隨過現代先鋒派的藝術,而后他的大量作品卻囊括了暢銷文學的特點。那么,莫言的譫妄現實主義,是藝術對譫妄的主動運用,還是被動、無意識地顯現譫妄?他是以病態式敘述形成藝術對病態現實的反抗,還是現實病態本身的一個實例?還有第三種可能:莫言介乎這兩者之間。諾貝爾委員會給了一個關鍵詞,也提出一個有待探索的問題。”(《南方周末》)徐賁在推薦童明這篇文章時又專門對“譫妄現實主義”作了介紹,他說:“‘譫妄現實主義’是一個大約在1970年代開始被批評家使用的新詞。‘譫妄現實主義’與‘魔幻現實主義’有些聯系,但卻有它自己的特定含義。1981年出版的《牛津20世紀藝術大全》(The Oxford Companion to Twentieth Century Art)對‘譫妄現實主義’的定義是:‘精細正確的細節描繪,但這種現實主義并不描述外部現實,因為它用現實手法描述的主題只屬于夢境和幻想。’(第529頁)德國歌德大學的林德勒(Burkhardt Lindner)教授則指出,‘譫妄現實主義追求的是一種類似夢境的真實’,按照這個解釋也可以把譫妄現實主義稱為‘白日夢現實主義’。諾貝爾獎是用瑞典語和英語發布的,瑞典語發布使用的是‘hallucinatorisk skauml;rpa’,也就是英語的‘hallucinatory sharpness’。”
●“西部文學\"的討論
《文學自由談》從2012年第2期,接連數期發表關于西部文學的討論,其起因是嚴英秀作為西部地區的一位藏族作家,她對西部文學的概念有了越來越大的疑惑,為此她寫了一篇質疑西部文學概念準確性的文章《“西部寫作”的虛妄》,她在文章中通過自己的寫作經驗反思了我們應該怎樣對待西部文學。嚴英秀寫此文章的起因是她看到不少評論家用一種特定的“西部文學”的標準來要求西部作家的寫作:“評論家說,對現在的甘肅小說真不知說什么好,因為這些作品全然不是多年前所熟悉的西部文學的狀貌,無法引發那種親切感新鮮感夾雜的閱讀期待。”特別是在一次為甘肅八位作家舉行的研討會上,評論家普遍認為,西部寫作的地域特色可能在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更具有普遍意義的城市氣質。嚴英秀認為,這種評論家似乎都在期待西部作家堅持寫原汁原味的“西部文學”,但她從自己的生活經歷和寫作經驗出發,談了她對寫作的態度。她認為:“從文學史的眼光看,從中國文學的全局觀照,‘西部作家’這樣一種提法曾經是有意義、也有意味的,但時光走到今天,我認為已經不存在這樣一個整齊劃一的‘西部作家’的群體。生活在西部的作家同樣面臨的是普遍的中國性境遇,沒有誰因為‘西部’而可以置身事外,逍遙在千年的牧歌想象中,沒有誰不被裹挾進強大而盲目的現代化洪流中,從根本上說,并不存在一個一成不變的‘西部’,‘西部’本身已面目模糊。因此,西部作家寫作時遇到的問題和別處的作家一樣,是干頭萬緒,難以一言以蔽之。每個作家在每個階段遇到的問題也會不一樣。若非要做群體性的區別的話,可以說,西部作家更強烈地感受著山川河流痛失往日面貌的滋味,我們的問題、我們需要突破的地方也許都在這里,即如何用手中之筆有力地表達我們失鄉、尋鄉的精神歷程。”另一位甘肅作家弋舟認為:“這只是特定階段內的產物,這個‘西部’和‘特色’,只是特定時段里的特定語境。如果我們承認時光在流傳,世界在改變,那么,我們就應該承認‘西部特色’也將是一個日新月異的所指。據說我國城市人口已經首次超過了農村人口,這便是今日我們面對的格局,文學描述的圖景隨之轉變,也是可以理解的了。當然,文學絕不會是日新月異的事情,那些亙古與恒常的準則,永遠會作用在我們的審美中。在這個意義上,我幾乎沒有將自己的寫作落實在某個‘地域’的窠臼中。我個人覺得,生活在中國的西北,生活在中國的內陸,對于一個中國人而言,有利于其對于這個國度更本質地認識。作用在自己的寫作中,這樣的認識,意義就堪稱重大了——更本質地把握我們的國家,更本質地把握中國人的境遇,由此,便可以放眼整個人類的世態炎涼與愛恨情仇了。”嚴英秀進而批評了目前仍然被人們欣賞的“西部文學”的寫作狀況:“總是浮泛而虛弱的呈現,總是停留在一個類型化的抒情時代,大家千人一面地在作品中鋪排、呈現‘西部’和民族文化中的一些表象的成分,這些成分在許多時候僅僅是一些地域風情性的標簽和符號,總是用這些缺少精神支撐的地理和文化標簽、符號制造出來的神秘的宏大,荒涼的崇高,虛飄的神性。這種癥候,在藏族文學領域,表現得尤甚。我知道,在眼下,有關藏族,有關青藏,有關少數民族,題材本身就是一種極富價值的資源,有許多人在‘東部’陌生化的期待視野下進行著這樣取巧的寫作——在潛在的功利性美學目的、懶惰的思維、固定的套路下的寫作,那種放棄了難度的匱乏現實感情和現實能力的再現型的寫作。”(《文學自由談》2012年第2期)
閻小鵬認為,不能因為西部社會巨大的變化,就否定“西部文學”的存在價值和發展的可能性。他認為:“西部永存,西部寫作大有可為。西部獨特的歷史風云和文化組成,無疑是巨大的精神寶藏。”他也承認西部文學存在著人們所批評的“站在優越于西部的文化位置上的浪漫主義描述與假設”的問題,也理解像嚴英秀這樣的西部作家的困惑,他認為解決的辦法是:“西部作家大可不必為了繼續聽到贊許和鼓勵的掌聲,放棄對當下生活真實言說的義務和責任,安于某些‘文化中心主義者’給自己派定的邊地角色,迷醉于發古思性,得意于獵奇涉險,營造令人眩暈的假象與謊言。而是應該直面‘西部文學’在中國文學中的真實處境,穿越被固化的了‘西部文學’表層色調,超越風俗民情等題材層面,開掘‘西部文學’豐富多彩的精神價值,重視普遍性的人道、人性以及‘人類性’的諸種內涵,繪制新型的‘西部文學’圖景。”(《文學自由談》2012年第4期)
一位來自西北的學者王貴祿則認為,應該將“西部文學”納入當代文學史的書寫中。他提出了兩個重要的切入點:“其一,1980年代西部文學之文學史敘事的可行性,可在‘傷痕’、‘反思’、‘尋根’等大潮之外,設立‘西部文學’專章,這是因為,這個時期的西部文學與文學主潮形成了若即若離的關系,但呈現出了較為鮮明的地域特性。舉例來說,如果將路遙安排在1980年代的任何一個文學潮流中都顯得比較勉強,但倘若在‘西部文學流派’這個章節來敘述,不僅極為恰當,而且其文學人生也將得到更深刻的闡釋,其他作家如張賢亮、張承志、賈平凹也與路遙有相似之處。此外,像楊志軍、陸天明、趙光鳴、柏原、邵振國這些作家亦有可能被文學史‘重新發現’。其二,在‘新世紀文學’的敘事板塊中同樣可以設置‘西部文學流派’的章節,其原因在于,首先是21世紀以來西部文學成就突出,其地域性相對1980年代、1990年代得到了進一步的固化與強化,流派的格局也更趨于完整;其次是西部作家在這一時期展現出的對文學性的堅守和對文學理想的執著,使他們的文學活動在某種程度上有效扭轉了‘偽后現代派小說’在敘事領域形成的頹風。”(《中國社會科學報》第3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