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前的一個夜里,我聽到收音機里有人朗讀艾薩克·辛格的《傻瓜吉姆佩爾》,那時,我還不知道辛格,但我在黑夜里被感動了,我陷入了長久的憂傷之中,結尾時我還聽到主持人說,“作家余華說這是一部令人靈魂震撼的杰作?!蹦菚r,我剛剛讀完了他的《活著》,我立刻在“福貴”的身上看到了“吉姆佩爾”的影子,他們都在生命的末尾表現了寬容的力量,他們在等著死神的來到之時眼里都流露著如此令人感動的目光,他們因此而走進我們的內心,而且比現實中任何一個真實的人都走得深,這讓我對文學的力量佩服得五體投地。
在現實通往文學天堂的道路上,余華與辛格相遇了,他們有著截然不同的民族與文化背景,但他們超拔現實的途徑卻是如此的相似,他們都找到了一條通往天堂的溫暖的道路。
艾薩克·辛格,出生在波蘭的拉齊比恩小鎮,后隨父母去華沙,住在首都的貧民區,從小受到嚴格的猶太傳統教育。這樣的經歷讓辛格的作品充滿了炊煙裊裊的氣息和大街上小販的叫賣聲,他擁有飽滿的激情去描繪這些紛雜的聲音,并讓它們獲得神秘的感染力,在漫漫的長夜中這些聲音就會在我們耳畔回響。它們動人而催人淚下,但并不悲傷,并不憂愁,并不令人憐憫,也并不凄慘,只是令人感動,只是讓人想流淚而不哽咽。
《傻瓜吉姆佩爾》就是這樣的一部小說,余華對它的喜愛深刻地影響了他的創作。辛格在這個短篇里表現了敘述的不可思議,它短得可以半個鐘頭讀完,卻也可以長得有一個世紀那樣久遠,我們在閱讀它的時候忘記的是身旁時間的流過,注意的則是吉姆佩爾漫長的一生。當我們聽見吉姆佩爾對著夢見的艾爾卡說:“讓我跟你在一起吧?!蔽覀兪峭放鍫枴鹇牭搅松系鄣恼賳玖?,我們仿佛度過了一生那樣感到了生命的古老,這時,它在文本的長度上模糊了形式的界限,而讓我們走進了一個與我們生命一樣長久的體驗世界。而對于讀者,還有什么會比“體驗”更真實而有意義?辛格用一個短篇容納了一個人一生的豐富,這才是值得我們贊嘆的神奇,這才是文學如此令人心醉神迷的悠久的秘密。
余華,這個被稱為“先鋒”作家的中國浙江海鹽人,因為聽到了一首美國民歌《老黑奴》,他產生了寬廣的感慨,于是他一改往常憤怒而冷漠的姿態,寫出了《活著》這樣催人淚下的杰作。歌中的老黑奴經歷了一生的苦難,家人都先他而去,而他依然友好地對待世界,沒有一句抱怨的話。而《活著》中的福貴則在夏日炎熱的田邊用他粗啞的嗓音向“我”講述了他的一生,他講述了死亡與苦難的綿綿不絕,講述了眼淚是怎樣由豐富而干涸,講述了什么叫高高興興地等著土地的召喚和死神的來臨。
與辛格相比,余華拉長了我們閱讀《傻瓜吉姆佩爾》時的美妙體驗。如果說辛格讓他的讀者靈魂震撼,一時仿佛參透了生死間短暫的神秘地帶,看清了生命與死亡的本質;而余華則讓他的讀者一次又一次地涌出感動的淚水,讓我們在一個虛幻而真實的體驗世界里反復接受死神的撫摸,直到最后使我們確信生與死是兩個親密的朋友,它們前后相隨,不離我們左右,它們的友誼的核心就是讓我們不偏不斜地對待它們,它們認為自己都很豐富迷人,我們不論擁有它們隨時都應該滿意而不抱怨。
《活著》在文本上的干凈簡潔使它在被閱讀時產生了短篇一樣的效果,所以,當我把它同《傻瓜吉姆佩爾》放在一起時,它們都在自己相反的方向上出現了奇妙的伸展,讓我產生了“長篇不長,短篇不短”的美好錯覺?!痘钪酚杏哪鴾嘏恼Z言,對它的閱讀正像聽一首加長的民歌,而《傻瓜吉姆佩爾》則在它的語言背后延展了廣闊的空地,它像咒語一樣超出了語言的界限,產生了看不見的豐富。這是文學的神奇所在,也顯示了人的內心的光輝,當一個人的內心由于過于悠久而連接了上帝,它變成了語言之時就會如河流漫過了堤岸一樣沖破盛裝它的形式,使我們無法從河岸本身去判斷河流的大小。
余華說,辛格筆下的人物總是難以擺脫流浪的命運,這其實是一個民族的命運。年老的吉姆佩爾到處漫游,他的頭發白了,他滿身的灰塵,從一個地方走到又一個地方,他的身上散發著年齡久遠的現實氣息。然而辛格卻能夠讓他的人物從那“塵土飛揚”的現實中飛騰出來,沾上神的光輝而進入天堂,雖然他們不像卡夫卡與舒爾茨的人物那樣一塵不染,總是生活在想象的深處,可他們一樣有一種飛翔的姿態,他們讓天堂里充滿著街頭小販的叫賣聲,他們制造了一個“塵土飛揚的天堂”。
余華的創作似乎與此十分接近,他喜歡辛格的《傻瓜吉姆佩爾》,并讓自己創造了一個“吉姆佩爾”一樣的人物—福貴。作為一個中國當代的作家,余華一定十分羨慕辛格的宗教背景,因為辛格可以毫不費力地把吉姆佩爾帶進天堂而讓他發出神性的光芒,而對余華來說,要想讓福貴也閃耀出吉姆佩爾一樣的光芒,則要困難得多。這不僅是因為中國當代沒有濃厚的宗教氛圍,還因為這是一個缺乏信仰和想象的年代。余華在他的隨筆集《內心之死》中就曾經說,他羨慕蒙田和加西亞·馬爾克斯所處的時代,說他們生活在一個充滿想象的現實里,而不是西紅柿多少錢一斤的現實,他覺得他們內心的生活和大街上的世俗生活沒有格格不入,他們從兩者那里都能獲得靈感,他們的精神就像田野一樣伸展出去,散發著自由的氣息。但余華畢竟讓他的福貴產生了“神的召喚形式”,他在小說的結尾讓福貴變成了一頭牛,這個熟悉而溫暖的形式在我們的內心植入了一種“直覺的宗教”,它也是一個“塵土飛揚的天堂”。當兩個“福貴”在炊煙裊裊的夕陽底下漸漸消失,余華讓《活著》的第一敘述者“我”說出了上帝的意旨——
我知道黃昏正在轉瞬即逝,黑夜從天而降了。我看到廣闊的土地袒露著結實的胸膛,那是召喚的姿態,就像女人召喚他們的兒女,土地召喚著黑夜的來臨。
顯然,余華因為自己的杰出表現而變得洋洋得意,于是,他在《活著》前言的最后一句話里贊美了自己:“我感到自己寫下了高尚的作品?!?/p>
余華對辛格的欣賞,還表現在他對猶太人流浪的羨慕,因為對于文學而言,流浪更容易產生詩意,而安土重遷的民族心理則更容易與瑣碎平庸的現實濃得化不開。辛格可以很容易地打發吉姆佩爾上路,讓他穿過一個又一個的村莊和小鎮,讓他爬上一個又一個陌生人家的飯桌,直到在他的身上看見了厚厚的一層詩意的灰塵,辛格才會滿意地讓他的吉姆佩爾停下腳步,讓他躺下來等著死神的來臨。而這樣,讀者看了也絕不會產生半點懷疑,一定認為那是理所當然的。余華若想辦到這些,想讓他的福貴也離家出走,則要困難許多,他除非制造一場戰爭或者一次火山爆發。但余華聰明地解決了這個問題,他發現流浪不僅充滿了憂愁與傷感,還充滿著另外一種快樂,那里邊隱藏著“游手好閑”的愉快和“到處游蕩”的自由自在,他讓福貴粗啞的嗓音風一樣飄揚在空曠的倍晚——
少年去游蕩,
中年想掘藏,
老年做和尚。
于是他又精心地設置了《活著》的敘述結構,給它安排了一個收集民間歌謠的敘述者。
作為一個流浪的民族,他們現實中的無根與漂泊讓他們更需要一個精神的家園,因此,這個世界上也許再沒有別的民族比猶太人更熟悉流浪,也沒有誰比他們更在乎內心的信仰和宗教的意義。辛格最后讓吉姆佩爾離開了弗拉姆波爾鎮,讓他走上了漫游的道路,辛格就以這樣的方式讓吉姆佩爾離開了塵土飛揚的現實而飛向了詩意彌漫的天堂。這也許是優秀作家的共同選擇,在這一點上,托爾斯泰是個極端的例子,他不是在作品中安排他的人物,而是讓自己走上了“吉姆佩爾的道路”。人類也許是因為不能在現實的世界中找到靈魂的歸宿,他們當中的內心豐富者才一律都陷入了流浪的命運——或者是如辛格的人物一樣走在現實的道路上,或者是如卡夫卡與舒爾茨的人物一樣走在內心的深淵里。
雖然,余華沒有讓他的福貴也走上流浪的道路,但我上面已經提到了,他設置了一個流浪的敘述者“我”——
我到處游蕩,已弄不清楚哪些村莊我曾經去過,哪些我沒有去過。我走進一個村子時,常會聽到孩子的喊叫:“那個老打哈欠的人又來啦?!?/p>
“我”作為小說的第一敘述者,“我”的游蕩帶給了讀者流浪的快樂,這快樂沖淡了“福貴”所講述的苦難,從而讓“福貴”穿透了沉重的現實,當他終于變成了牛而走向夕陽時,“福貴”除了獲得了神性的光芒外還產生了詩意的力量,這讓我們看見了他步履蹣跚地爬進了那個“塵土飛揚的天堂”里。此時,余華獲得了與辛格并肩而立的高度。
與卡夫卡相比,辛格的選擇是介于內心與現實之間。辛格的小說總是從塵土飛揚的大街小巷出發,最后抵達詩意的天堂一內心。而卡夫卡則是根本不考慮內心之外的東西,他是從內心出發再回到內心深處,因而常令人產生強烈的飄渺與絕望。辛格的小說卻讓人感覺親切和溫暖動人,當吉姆佩爾在離別了弗拉姆波爾多年以后,他從上帝那兒獲得了感人淚下的智慧,辛格的贊美與寬容讓“軟弱可欺”產生了強大的力量,這種力量長久而深遠,表現出了水滴石穿的品質。如果辛格對余華的影響確實如我推測的那樣強烈的話,我認為這不僅讓余華直接寫出了模仿性極強的另一個短篇小說《我沒有自己的名字》,而且還是余華從先鋒小說轉型出來的一個重要因素:余華從對敘述形式的迷戀而進入了對忍受、寬容、同情的追求之中。在《活著》的前言中,余華說,“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內心的憤怒漸漸平息,我開始意識到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尋找的是真理,是一種排斥道德判斷的真理。作家的使命不是發泄,不是控訴或者揭露,他應該向人們展示高尚。這里所說的高尚不是那種單純的美好,而是對一切事物理解后的超然,對善與惡一視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顯然,余華對作家寫作的理解與辛格在吉姆佩爾身上所傾注的藝術理想是一致的,他們如果不是被影響與影響的關系,那么就應該是優秀的作家在藝術追求的頂端神奇地合而為一了。
《活著》中濃厚的現實氣息真實可感,余華對小說所截取的每一個事件與細節都表現出了一個優秀作家的認真與負責,他把自己對寬容、忍受、豐富的追求滲透在樸實的語言背后,他從中國的現實與歷史出發,并通過自己的內心,把這些現實與歷史同個體的生命連在一起,讓它們不僅看起來親切感人,而且富有光輝。在這一點上,余華與辛格的選擇是相同的,他們都對現實的大街小巷與鄉村土路充滿了眷戀,他們喜歡讓自己的作品中回響著各種小人物紛雜的聲音,但他們都不滿足于此,他們又把自己的人物帶到“上帝”的身邊,讓那兒既“塵土飛揚”又“詩意恍惚”。創作上,兩位優秀的作家在現實與內心之間選擇的不是非此即彼,而是從“起點”出發抵達“終點”的親切鮮活與漫無邊際,他們各以不同的方式超越了自己的現實,而又一同匯聚在那個“塵土飛揚的天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