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要有一種未來學,便于她勘破對于現在的迷信。
這么說,是因為我對當下文學界的不滿足(不說不滿意——不滿意是一種價值判斷,會令人也包括自己很快地淪陷于文學權力的泥淖里喋喋不休)。而不滿足正是要摒棄由文學體制即特定的文學歷史淵源所生成的權利關系,盡可能地回到文學自身觀照其命運,從文學作為人的創造物和伴侶來省視她的位置和發展,換言之,是對文學的存在與可能性的重加體認及想象。并且我認為,眼前這時候恰到好處。
中國當代文學正面臨著一個反思與重建的良好契機,這契機卻是通過危機與焦慮表現出來的。如果說1990年代文學的變遷還可以用“現代/后現代”“啟蒙/消解”“理想主義/經驗主義”等術語勉強概括,那么,2000年后開始的“新世紀文學”讓1980年代以來的傳統詮釋方法或者說文學知識譜系局部失效。
不是說自1980年代建設的文學傳統和作家序列沒有進步,恰恰相反,他們一定程度上造就了中國當代文學的高度,以至于王蒙、陳曉明等面對異邦他者如顧彬的“垃圾說”(被媒體誤讀與放大的結果)時,認為“中國文學處在他最好的時候”“中國文學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一個顯而易見的碩果同樣頗具喜感地自異邦他者舶來,2012年10月11日晚7時,莫言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這成了1980年代以來中國當代文學傳統和作家序列建設的最高榮譽,象征了該傳統和序列建設的世界性意義與價值。但另一景況是,1980年代的“純文學”概念設計以及新時期三十年來形成的作家與體制關系,沒有辦法包含最近十五年的文學新變,無法遮蔽事實上的“兩個文壇”的分治。
在不久前作的一個小文章《類型文學:一場非典型性文學革命》中,我還描述了最近十五年來存在于傳統文壇以外的兩次非典型性“文學革命”:
一是1998年通過第一屆“新概念作文”誕生的“80后文學”現象,其文學效應隨著韓寒、郭敬明等代表作家的成長和沉淀,至今爆發著逸出于1980年代建立的文學秩序的力量。固然作家協會和傳統文學期刊試圖包容、團結這股力量,但毫無疑問,他們的生成帶著對傳統文壇有意無意的反叛,更重要的是,他們中佼佼者的長成幾乎全盤被暢銷書市場和網絡新媒體接收,成為在商業上和技術上領先于傳統文壇的“另類”。當然,因為同“新概念作文”之母體《萌芽》雜志(作協體制與文學標準)的血緣關系,“他們的話語系統透露的思想氣質雖與前輩迥異,但語言套路還是純文學的繼承者,份屬一脈。”
二是同樣追溯1998年為其“元年”的網絡文學大爆炸現象,則徹底游離了傳統文壇的體制機制。“與‘80后’作家相較,類型文學作家們天然地失去了主流文壇和文學觀的支撐,在文學品類上長期被文化精英斥為‘垃圾’,他們的寫作倫理自然而然地傾向于為大眾讀者和市場‘賣命’。”他們是真正屬于大眾文化生產機制中直接來自新媒體的力量。由于拋棄了傳統文壇的由編輯代表文學權威作“前置型”篩選的機制,采用了同網民讀者互動的比較自由的“后置型”篩選的機制,造成網絡文學、類型文學寫作出現名副其實的數量級“大爆炸”,出現了一系列的特點和缺陷:“網絡寫作和發表無門檻、無成本、無計出身,賴此‘三無’,不免‘三有’:意淫者有、小白者有、注水冗文者有——我的意思是,第一,網絡小說無論種馬文,還是耽美文,都是yy(意淫)的樂園;第二,眾多yy小說集體淪落到小白癡的寫作和智力狀態,沒有難度,談不上啥技巧,遑論原創力和深度;第三,越寫越長越寫越長越寫越長,長長長長長長長,不見黃河天際流。”——但網絡文學、類型文學亦可謂中國式想象力大爆炸的倉庫,并在題材上補充了傳統文壇作家的盲點和禁區,個別作者以邊緣和業余的姿態生成了一批逼近中心和專業的作品。如何從黃河沙數中披沙揀金,幾乎是傳統文壇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何況還有文學觀的隔膜與對立。因此,兩個文壇的事實既出于不同的社會歷史基因,又可謂彼此造就——傳統文壇基本無興趣也無能力經典化網絡文學,網絡文壇同樣無興趣也無感情崇拜傳統文學。這種描述在個別的雙方人物中并非如此涇渭分明,但總體上講,依然是準確的。
評論家們試圖描述和概括上述現象與現場,我們知道,成功的理論概括有助于我們把握世界、穩定心態、建構新的范式。2009年白燁提出的“當下文壇三分天下說”是被廣為引用的一種描述和概括,即新世紀以來中國文壇呈現為“以文學期刊為主導的傳統純文學,以商業出版為依托的大眾文學,以網絡媒介為平臺的新媒體文學”的三分天下的局面。這一描述和概括的好處猶如為散亂的物品打造了個木匣子,雖然只是簡易的三格,但總算都叫“文壇”,并且擱置爭議似的各自分類,共同開發。此外,“三分天下”的說法是否還包含了一個平等的意思?不以蜀為正宗,也不以魏為正宗?我們看到,有些時候一個貌似簡易的設計攜帶的觀念突破,有意無意地改造了我們的思想和行為模式,自然會有研究者和評論者介入這三者的分類研究和比較研究,他們因為這個“木匣子”的設計,會認為三者的平等與均衡是合法的,是自然而然的。
歷經現場的人們,才會知道未來研究者和評論者認為合法與自然而然的描述、概括實際上充滿了思想斗爭和權利交割。但其實無論文學場中的人們怎樣苦心孤詣,事實上改變我們文學結構和文學觀念的并不僅僅來自創作內部,而是社會中與文學平行的其他體系正在發生革命性的裂變,比如大眾文化與文化工業,比如科學技術與日常生活,比如現代民主與社會發展模式,比如現代性與現代性反思。換言之,是世界和中國語境逼迫我們必須重新設計觀念和調整秩序。
美國的哲學教授唐·伊德在《技術與生活世界》一書中說,“哲學能做好兩件事情:它可以為觀察地形提供一個視角……其次,哲學可以為理解提供一個框架或者‘范式’(paradigm)。”我想,目前對于文學視角的調整和觀念的再造,其實就是一種哲學方法介入文學的工作。他同時在書中引述了克爾凱廓爾《恐懼與戰栗》中的一個比喻:“克爾凱廓爾在描述抉擇的無可避免的段落中,把我們描繪成在大海中航行的船長。掌舵的人已經就位,改變方向還是不改變方向都需要做出決定……領航員置身于大海中,船和大海都處于運動中。他必須測定方位、找到方向、定位自己的位置和目的地。這種視角發生在一個動態的和流動的情形中,因此必然是相對的。然而,對領航員來說,這種情形卻是常態。”——我覺得這些話非常適合說明我們在時代文學場中的感受和評論家的功能。我們應該在文學的海域中確立自己領航員的“常態”倫理;如果你對之麻木沒有感知,你就失去了作為掌舵者的資格,很有可能是你對文學在世界中的位置和歷史中的運動了解得不夠深徹,或者犯了本質主義、原教旨主義的毛病。
而熟悉文學運動常識的,卻不擔心這種“文學革命”的到來,反而有些“唯恐天下不亂”,為新生的文學力量錯過他們的黃金周期干著急。陳思和在參加2010年6月復旦大學召開的“新世紀十年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后撰文說:“20世紀80年代開始形成的、秉承了‘五四’精神的巨大批評能量在文學創作中逐漸減弱,后繼乏人的跡象似乎已經顯明,而各種被媒體、書商、利益集團所支配的文化現象:媚俗、趨時、自我矮化、庸俗化、娛樂化等愈演愈烈,借助媒體批評推波助瀾,吸引了大量的青年讀者。這樣的斷裂,與以往文學史上的每一次斷裂都是由先鋒運動來推動社會批判和傳統批判,催化主流文化發生新的蛻變的狀況不同,仿佛是倒過來了,陷入了一種‘危機’。……(我)期待的是年輕作家們新的先鋒宣言,期待著他們孕育他們寫作的環境中發出新的反叛主流的聲音。我并不在意他們將站在什么立場上反對主流,而是希望通過挑戰和爭論來激活當前文學的超穩定狀態,我期待的是我們的時代應該出現新的美學觀念上的斷裂的跳躍發展。……但是我失望所在是沒有,不知道是新世紀文學十年的文學真的不足以產生新的自我審視自我批判的青年先鋒因素,還是青年一代的作家在社會環境的熏陶下變得圓滑而溫順。”——他所指的青年一代作家,主要就是我上文所說的來自80后與網絡類型文學陣營的人物。
陳思和的“期待”能夠深刻地感染到我,我個人便一直認為,必須常態化地重新平衡文化與文學生態的結構性,一定意義上形成新的文學思潮(反叛主流的聲音)和文學運動,打破任何一個超穩定結構,重估純文學和俗文學各自的腐敗與益處,是解放和回歸文學自身健康的必由之路。文學無運動,就是死亡和專制的滋生之地,是反文學的。但我也深切地感到在另一個文壇中的青年作家們一方面被資本和商業精神劫持(雖然商業精神對文學而言并非全無益處,如果他們鼓舞斗志、擅加使用的話),他們興趣的指向不太相同,比較缺乏所謂的文化自覺;另一方面,他們的思想準備和知識準備是不足的,是否有先鋒精神指引著他們把握時代的文化任務,這是一個問題。過去十五年中,無論80后還是“網絡文學大爆炸”,始終沒有像樣的主張、宣言,沒有與之共生的批評家。這是精英消解之后文學市場化和娛樂化的結果,也是兩個文壇完全分治、缺乏互動學習的結果。
所以,發軔于時代事實的觀念再造的使命,一直在期待通過新的設計完成其結構性的跨越,從而刷新文學的核心價值與尊嚴。就這個目的言,我以為“當下文壇三分天下說”或者對“先鋒宣言的期待”,都是暫時性的乃至借助舊觀念詮釋新問題的思路,而更為前瞻的,不如建立一種與現實相參照與發明的“文學未來學”。
“文學未來學”此前不見經傳。有限的搜索時,發現在《文學自由談》1986年第2期,李潔非、張陵論說“現實主義概念”時,加過一個系列名:新時期文學思想未來學。但一直以來,大家似乎都無興致開拓其新的內涵與疆域。
其實最有價值的文學未來學文本早已進入我們的經典文論之中,廣為人知的就是伊塔羅·卡爾維諾的《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這一講稿參照蒂博代在《六說文學批評》中的分類,無疑屬于最具“審美創造”的“大師的批評”。縱觀全稿,你會發現卡爾維諾在“未來千年文學”的預告中,確立了文學未來學的一些基礎,它們像用來固定帳篷的木樁,結實,富有力量。
如果從卡爾維諾的“木樁”出發,我們可以驚喜地領略一個更為完整的文學世界的版圖。首先,《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中對文學歷史的追溯遠及神話、傳說、哲學和史詩,換言之,文學未來學不是一種虛無譫妄的學說,它的未來是從過去開始的,它將激活被庸俗唯物論者所局限的想象力和生命知覺,它向“怪力亂神”敞開了大門,接納了今天可以被稱之為新神話主義的各種元素;其次,卡爾維諾的文學世界又向科學(物理學、生物學)致敬,從中求取生命的詩學,“在廣闊的文學天地之中,永遠存在著有待探索的途徑……但是,如果文學還不足以令我確信我是不是在追逐夢境,那我就要求助于科學來培育我的景觀,因為在科學中一切沉重感都會消失。今天,科學的每一個分枝都旨在表明,世界是由最為細小的實體支撐著,如脫氧核糖核酸所包含的信息,神經元的脈沖,夸克,以及自從時間開始就在空間漫游的中微子……還有計算機科學。”卡爾維諾認為科學呈示的想象力和生命感覺將成為文學的泉源,并與古老的哲學和神話殊途同歸。此外,卡爾維諾還積極地思考社會科學的新鮮成果和都市文明。這一切都預示了富有未來鏡像的文學世界是超出于現實三維空間的,如果不關心過去已有的人類想象與體驗,更不關心科學與生活正在裂變的宏觀與微觀所提供的想象與感受,那么,文學是干癟不會飛翔的,痛苦是不能與輕逸產生對比的復調的,文學就失去了在未來生活中與其他平行體系之間對話的能力。
反觀中國當代文學的資源,我以為是先天不足的。一、中國文化底盤處于“斷裂期”,我們與傳統文化中的神話、宗教、哲學、名物前所未有地疏離,年輕人對于中國傳統的文字和圖像的陌生感猶如異邦人士,作家群體也很難說高出多少,陰差陽錯的近代以來的歷史更迭和觀念系統逐步壓抑了豐富絢麗的民族文化資源參與當代文化社會的構建,今天需要我們重新去尋找和學習,而非俯拾皆是的自然而然。一些屬于未來文學的重點比如人與宇宙、人與自然的理解、體驗大量的存在于中國古典文學和哲學之中,他們本該在當代敘事中賴作家智慧給予激活。二、現代白話文不過百年歷史,逐漸擺脫與古典文言文的關系,獨立的同時也會犧牲到與傳統文學語言系統甚至民間方言之美的融合,文學語言的未臻完善可能限制了廣闊多樣的探索。三、中國當代文學寫作似乎很少有從科學、物理學、社會科學以及技術化生存中找到自己的寫作資源和生命感覺的,至少這在傳統文壇不是一條路徑。事實上,他們完全可以成為烏托邦、反烏托邦和異托邦等文學創作類別的思想來源。四、新時期三十年文學奠定的“正統”(正宗)文學觀念和經典文學序列太過狹隘。早期的現代派學習和文化尋根努力并沒有賡續他們長久的生命力和作為,怎樣在新媒體時代應對中國社會(尤其是都市生活)日益復雜的現實,怎樣應對中國文學自身的現實主義任務,怎樣應對民間文化和大眾文化的高潮,新時期三十年文學的“正統觀”無疑缺乏他的不盡活力。
我們注意到評論家和作家有著各自的批評針砭和實踐突圍。記憶中雷達關于中國小說原創力匱乏與拯救的觀點,程永新關于中國文學缺乏想象力造成陳詞濫調充斥的批評,葉舒憲關于從世界文學和影視(西方奇幻與科幻)發展趨勢激活新神話主義的倡議,蔡翔關于歷史新語境中對純文學概念的反思和突圍,賀紹俊關于當代白話文不應放棄與古典漢語的美學聯系等等,都是一些有說服力的藥方。而作家的創作實踐中,莫言的《生死疲勞》以西門鬧半個世紀在畜生道中的輪回寫靈魂的游歷,用傳統文化資源中“怪力亂神”的“六道輪回”之說呈現中國20世紀歷史中的嚴酷與荒誕及人性持久的疲勞,使得“蒼生”之憂與“鬼神”之患交糅為中國歷史的一番魔幻現實,指示了對民族古老想象力的接軌是可以創新出當代小說之深度的。而出自非傳統文壇劉慈欣的《三體》,利用科幻小說的套路,在人類文明和外星文明之間演繹黑暗的“叢林法則”,將“文革”在宇宙框架中重寫了一遍,推倒道德的鐵律,猜想宇宙社會學構造的根本。如果說莫言的想象力是借道傳統而走向未來的,那么,劉慈欣的想象力則是通過走向未來而重估歷史與現實。他們的文學實踐其實都是想象力與嚴肅精神的合一,都是卡爾維諾在評價米蘭·昆德拉時說的:“他的小說告訴我們,我們在生活中因其輕快而選取、而珍重的一切,于須臾之間都要顯示出其令人無法忍受的沉重的本來面目。”而這樣的作家作品,在中國當代文學中只屬于少數人。如果對寫作者群體要有比較全面的提升,在于我們亟須再造觀念世界,形成新的視野。
新的視野應該會來自文學未來學這個提法。未來學,是研究未來的綜合科學,是以事物的未來為研究和實踐對象的科學,是應用科學的理論和方法,它探索和預測事物發展的趨勢、動向、前景,研究、控制事物未來發展變化的對策,為規劃、計劃、管理、發展戰略和各種決策服務。又稱未來預測、未來研究@。文學的未來學固然應該為規劃、計劃、管理、發展戰略和各種決策服務,但我以為,首要的目的是在社會轉型和文化裂變的階段比較精準地指出文學理應關注的生命視野,刷新創作者舊的觀念認知,重新發現人與廣闊世界的關系,激發創造力、想象力和批判力,并且重估文學經典的秩序一至少能夠與原來身處邊緣的優秀作品甚至可能是偉大的作品真誠地交流。所以,與其他未來學不盡相同,文學未來學的側重點應該是增進文學敘述的生命含量和包容力。
那么,從文學未來學著眼,人與世界的關系首先成為思考文學本身的最基礎的“木樁”,他們是:人與宇宙、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人與自我——這五大關系。工業革命二百多年以來,人類社會的變化處于加速階段,19世紀歐洲小說曾緊緊地攥住了一個“大時代”的敘事高峰,幾乎驗證了“十九世紀之后無小說”的讖語;但來自科學、社會科學、技術、創意設計等方面的突飛猛進,進一步改造著人們的生活觀念和情感方式,在一個插入了網絡、手機、平板電腦、博客、微博、微信等硬件軟件,以及“宅”“腐”“萌”等生活方式與后現代美學新概念的今天,更富現代性的人性細節應該被敏感而有創造力的作家捕獲,生成各種文學敘事的嶄新可能。總的來說,中西文學過去二百多年在人與社會、人與人、人與自我三個維度上做著可謂深富成就的表達,但未來是否會逐漸加重對于人與宇宙、人與自然的眷頤?
中國由于特殊的歷史文化境遇,在傳統的三個維度上的創造仍有相當的空缺。在20世紀中國歷史的重寫和重估上,《白鹿原》《生死疲勞》《蛙》《圣天門口》《秦腔》《廢都》《受活》《兄弟》《風和日麗》等作出了重要的貢獻,令人印象深刻,但更多的歷史清理還遠未完成,大抵是閹割和隱喻的曲折書寫;都市的人際現實則大大地趕超了文學所表現的,安妮寶貝、慕容雪村、衛慧們筆下的“私人化”“妖魔化”“欲望化”都市既填補了都市文學的空白,又可能只是抽象了都市的一種情緒,那么都市中別的嶄新的情緒呢?“今后中國文學的成敗,取決于能不能寫好城市”“今天,中國正經歷著規模空前的都市化運動,狄更斯和巴爾扎克筆下的倫敦、巴黎,不過三四百萬人口,而在中國,城市幾百上千萬人口有不少,中國作家如何面對這樣的新形勢?我覺得中國作家正面臨一個干載難逢的機遇”;在自我身體與心靈的探索方面,張悅然、笛安、七堇年等青年作家所繼續的一些“私小說”還未濃釅到當年陳染、林白的程度,當我體會過與她們同齡的日本芥川獎得主——清淡如青山七惠、狂野如金原瞳之后,我以為,這種自我的探索還可以更深邃、精準、個性、細節。有趣的是,非傳統文壇作者其實一直在補充某些空缺,除了上述的安妮寶貝、慕容雪村之外,官場小說、職場小說、都市言情小說乃至網絡歷史小說,一直都在提供傳統文壇缺乏創造的那個部分。《侯衛東官場筆記》是一部當下中國官場的百科全書,它留下了時代真實的寫影,它同樣是一部寫當代基層青年奮斗的成長小說,充滿了向路遙《平凡的世界》致敬的意圖;《杜拉拉升職記》填補了我們對都市職場的認知空白,好看地將職場規則和成長、愛情熔為一爐,完成了對都市“白領”階層的一次縮影;關于新媒體時代人際故事的《網逝》,當它被改編成陳凱歌電影《搜索》時,我感覺它與傳統文壇最有媒介敏感的劉震云的《手機》相映成趣,成為極具時代特點的標志性文本;而六六,作為暢銷書和類型小說作家出場,卻以《雙面膠》《蝸居》《心術》一次次扣住了生活熱點,成為影視改編的熱選并完成了與大眾最有效率的交流……雖然這些創作都可能缺乏所謂文學自覺,無法滿足精英小眾對于文字“講究”的訴求,但是,如何理解兩個文壇中的多層次互補性,是我們重建當代文學生態的一個好視角。
但我要說的是,在文學未來學中,必須看重人與宇宙、人與自然這兩個維度的位置。科幻文學、奇幻文學、生態文學因此都應該進入主流文學視野,而不因其“怪力亂神”或“非我族類”加以排斥。中國重要的文學作品將誕生于此,這類文學作品將直接使中國作品與世界作品同步。這種同步性、世界性不正是文學未來學要追求的結果嗎?中國作家在清理自身復雜歷史和現實樣式的同時,理應直接接著世界文學潮流進行創作。比如托爾金《魔戒》式的文明批判內涵的奇幻小說,比如多麗絲·萊辛式的科幻小說,比如帕慕克式的反偵探小說,比如村上春樹式的異度空間小說——他在《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海邊的卡夫卡》《1Q84》中不斷地創造與現實迥異或錯亂的異度空間,寄托了某種有意味的形式乃至政治隱喻,但這種構思其實直接來自物理學對于空間理論的猜想。受這種空間理論影響的小說和繪畫名作不計其數,各位可以參看各種物理學科普讀物和科幻小說史,只是我們原來囿于單向度的三維文學世界過于不求甚解了。
所以我想強調,未來的文學創作將會要求我們提升到一個新的智力水平和知識結構。過去文學的三維世界猶如古典的物理學,在一個范疇內它依然有效并長期等待我們精耕細作;但未來的文學創作將關懷更高級的維度,探索新的生命特征和我們的關系,恰如量子力學和相對論之后的物理學。一個有啟發價值的參考來自美籍日裔物理學家加來道雄的物理學著作《超越時空:通過平行宇宙、時間卷曲和第十維度的科學之旅》,他在那里很文學地開了頭:童年的兩件趣事極大地豐富了我對世界的理解力,并且引導我走上成為一個理論物理學家的歷程。記得那時我的父母經常帶我去舊金山游覽著名的日本茶園。我蹲在那里的一個小池邊,為慢慢暢游在水底睡蓮之中五彩斑斕的鯉魚所陶醉。這是我最快樂的童年記憶之一。
——之后他用同樣散文化的語言說“一生就在這淺淺的水池中度過”的鯉魚們,怎么理解他們的“宇宙”:水底的魚群中可能有一些鯉魚“科學家”……會對那些提出在睡蓮之外還存在有另外一個平行世界的魚冷嘲熱諷。他們認為,唯一真實存在的事物就是魚兒們看得見摸得著的。水池便是一切。水池之外看不見的世界沒有科學意義。
——鯉魚的觀念說明它們的有限性,見不到人所見到的三維空間——物理學家于是說,那么我們人呢?我們不是另一種鯉魚嗎?而文學批評者將在這里小徑分叉:我們目前對于文學的觀念、認知、想象是否也是一種“小池思維”?我們是否會自限為一種狹隘的文學紀律的制造者和專制者?
如果物理學猜想上的十維空間成為未來科學、技術和哲學不斷探索和模擬的對象,那么必然和關乎靈魂的宗教、神話、傳說重新接榫。世界性的文學必然會關注身體、靈魂、語言(文字和聲音)三者在科學與神話的雙重火焰中的表現力和表達力,幻想,將成為科學和神話共同的財富,而人性,將在新的歷史語境中幻化出更加不同的故事。
當文學的未來有朝一日以近似物理學的十維空間出現的時候,漢語敘事或者說漢字化文化想象力,能做好準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