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生代女作家中,映川的小說有著與眾不同的品格。她的小說既不是私密性的經驗呈現,也不是感覺化的、時尚性的語言游戲,而是充滿了現實感與深度追求。她總是對人的生存困境,對人性的分裂、自我的困惑以及思想的焦慮充滿興趣。她的小說是一種反性別的寫作,是兼具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心理與精神分析小說質地的超越性寫作。無論是對于現實批判的力度,還是對于人性探索的深度,都值得稱道。
一、分裂的人性與隱喻的現實
映川的小說致力于對現代人生存狀態和精神困境的揭示。人與環境的沖突、自我的困境和人性的分裂是小說主人公基本的生存境遇。映川常會用她的筆毫不留情地撕下現代人血淋淋的假面具,暴露他們被隱藏的真面目。
《三公里》驚心動魄地揭示了“原罪感”對于薛紅陽、莊禾兩個女孩的壓抑、壓迫與扭曲。因為學生時代釣魚時遭遇強奸襲擊,在反抗中失手打死了強奸犯,從此,她們開始了逃跑的人生。這個隱藏的秘密噩夢一般壓抑著兩個美麗女孩,幾乎毀掉了她們全部的生活與人生,友誼、愛情、家庭的幸福全被斷送。直到多年后再回“三公里”那條小河,在冰冷的河水里她們才真正得到了解脫。小說發揮現代心理分析小說剖析人性、心理的特長,對主人公行為、意識及其內在矛盾的解剖深刻而尖銳。《最后的朋友》通過一個朋友高智的追悼會,把每個人的“秘密”都呈現了出來。這里有偷隋、有背叛、有友誼、也有欲望,人性的復雜性得到了充分的揭示。皮樂山、楊信、梁順東、張和、金小菊等各個主人公雖然身份不一樣、地位不一樣、性格不一樣,但在“最后”的時刻都有著自己個人的秘密,都不知道誰是可以托付的朋友。就拿皮樂山來說,當知道張和是搶劫犯的秘密后,明知道這對金小菊是沉重的打擊,會摧毀金小菊生活的希望,但他還是拿起電話給公安局告了密。而張和被捕后,他又給金小菊送錢,希望她的生活、她的理想能實現。在這里,我們能夠從主人公的矛盾行為中充分感受到他人性的復雜性,在背叛和陰謀背后,其實也還藏有同情和愛。《七分熟》通過一個襲擊事件,揭示了一段被人遺忘的“惡”。因為戀人孫敏進城了,“我”作為坡月鄉的警察,也時刻想著考公務員離開,但苦于一直得不到領導的批準。這個時候,診所的張業民、郵局的韋守德、掃大街的老杠,接連被人襲擊,成了坡月鄉人心惶惶的“恐怖”事件。而“我”在調查中發現,原來楊保紅六歲的弟弟當年在河里被淹,這三個人都曾在現場,但他們事不關己、見死不救,導致了小生命的死亡。多年過去,這三個人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罪,或者已經忘了自己的惡,楊保紅就想用棍棒懲罰他們,提醒他們看清自己的罪惡。但實際上,楊保紅僅僅懲罰了張業民一人,另兩個人被襲擊并非是他所為,究竟是誰制造了另兩起襲擊呢?小說沒告訴我們,但我們由此知道在我們所知道的秘密之外一定還有更多被隱藏的秘密。《只愛陌生人》中“我”對秦山的崇拜與愛也只是一種幻象。秦山是偶像式的優秀研究生,但突然被開除并逃跑了。“我”感到了巨大的失落與無聊。而在出行與尋找秦山的過程中,“我”發現他原來已經是有妻室的人了。“我”回到家,對父母親愛的故事也有了新的認識。父親的怯懦是他一輩子的負擔,母親說“我一輩子都在折磨他,想不到他原來是愛我的,我們浪費了一輩子。”主人公終于發現,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為人知的一面”。小說中的陌生人俱樂部里其實也都是熟人。《為你而來》中“我”是家族中的失敗者,是家族的一個傷疤和恥辱,但是“我”活得真實、活得自在,相反,家中那些光鮮的“成功人士”背后卻有著許多見不得人的隱痛和秘密,二哥的病態、二嫂的自殺、姐夫的偷情都暴露了他們假面背后的真實面目。
映川的小說并不直接表現現實的殘酷,而是把筆伸向人心深處最隱秘的區域,去討論人的隱秘的痛與憂傷,去對人的精神、心理和人性狀態進行精神分析。她不去正面批判現實,但是在人物命運的背后,在各種扭曲的人生和變異的人性的背后,現實的巨大吞噬性與毀滅性也無疑得到了隱喻性的呈現。
二、自我與意義的尋找
映川的小說著力于對人生悲劇迷失狀態的呈示,但是悲劇建構的目的并不是為了渲染人生的絕望,而是為了去從生存的悲劇泥塘中發掘生命、人性和精神的光芒,這使得對于溫暖、希望、意義甚至浪漫的尋找反而成了其小說最打動人的主題。她小說中的很多主人公都不愿意活在“假面具”和幻象中,都希望脫掉偽裝,追求“活得真實”,追求一種真正屬于自我的生活。《不能掉頭》《我困了我醒了》《只愛陌生人》《請你幫我記住我》等小說中的環境及所展示的生活,常常消弭了現實和非現實的界限,不同的人物角色在現實和夢境、真實和假象之間穿插跳躍、彼此糾結,從而為小說意義的升華、自我的超越創造了一個亦真亦幻、朦朧多義的巨大空間。小說中的“我”既是主人公,又是敘述人。“我”的痛苦、困境,不是來源于物質的困乏和逼仄,而是來自“我”對“自我意識”的錯誤認知(比如《不能掉頭》中的“黃羊”)和混亂體驗(比如《我困了我醒了》中的“我”),而這一切又導致了“我”對婚姻、情感、人與人關系的不信任以及尋找人生意義而不得的矛盾、焦慮心態。“我”為什么會產生這種“混亂體驗”或“錯誤認知”呢?其答案最終都指向當下這個日益物質化、世俗化的現實世界。只不過,小說的這種“向外指涉”和現實批判被敘述者(敘述者、主人公合二為一)強大的心理體驗所完全內化,取而代之的是對一系列心理活動和生活細節的細膩展示。
映川極善于用細膩的筆墨去體驗和表現人物自我分裂的痛苦以及重新尋找“自我”的艱難。《當花瓣離開花朵》中的莫云因為虛榮心、因為對別人財富、地位、生活的羨慕,而迷失了自我。盡管全家人都為她讀書傾盡全力,但她不但厭惡自己窮困的家庭,嫌棄送報的父親莫貴和當環衛工的母親劉日蓮,甚至還懷疑自己的出生。她暗戀功成名就的學長張揚、羨慕宋薇薇的時尚生活,但宋薇薇懷孕的現實與窘境,徹底打破了他們的神話。莫云的“自我”開始復蘇,她發放傳單、打工,試圖為家庭做點什么。而父親給老女人服務的辛酸、母親生病也不手術的悲涼,更是給了她思想、情感上極大的震撼。小說最后莫云考上東北的大學,坐上了離家的火車,一個新的“自我”由此誕生。《輕聲說大聲笑》中出租車司機王眾也是一個被生活拋棄、失去了自我的人。“懂內情的人都知道,王眾的脾氣奇臭無比,不能惹,不能碰,像只氣球,隨時有可能炸了。凡事都有例外,無論何時何地,怒發沖冠的王眾一見到朱寶蘭,頭發就一根根軟下來,順了。”但朱寶蘭終究拋棄了他,他的生活也由此陷入了一團糟的狀況。但是一次見義勇為的“英雄”壯舉,使他與公安局長外甥女施詩有了“錯誤”的遭遇,這遭遇再次改變了他的生活,喚醒了他的內心。“施詩剛住下頭幾天他確實是睡不著覺,擔心被人發現,懊惱自己酒后亂性,可現在他很喜歡家里有人等著他,喜歡這種拖家帶口有牽掛的日子,哪怕一天來回幾趟的跑,他樂意,他覺著日子有奔頭。他發現自己原來是喜歡和期待這種生活的,就像將一把菜子撒進地里,一天天看著它們發芽,看著它們長出葉子,結出瓜果……”“王眾做出平生最大一個決定,留下家里的這個姑娘,就算將錯就錯,當他是個強奸犯,綁匪,他也要將她留下,他會好好對她,好得讓她不愿走。”施詩也喜歡上了這里,并對王眾產生了真情,他們在家里對口形說話的情景,忘記了社會、忘記了公安局長舅舅,像一幕無聲的戲劇,浪漫而感人。王眾由此得到了拯救,得到了自我,但是殘酷的現實顯然不能容忍這種浪漫,他最終作為綁匪令人唏噓地被打死在回家的車上。《我困了我醒了》中的張釘是一個自我分裂的寓言式的人物,他有兩個“自我”,即睡著的自我和醒著的自我。為了八畝菜地,張釘與父親張聚德弄僵,徹底陷入了自我迷失狀態。他遇到事想賴、想躲、想不負責任就“睡覺”,為逃避給女友盧蘭買車,他一睡就是一個月。為了賴掉給前女友李芳菲的集資以及治聾兒的借款,他睡覺。但王雙雙、楊吉偷轉公司的錢被發現,善良的盧蘭挨了一刀之后,他終于沒有再睡去,他醒了,他的人性、良知也終于覺醒了。《不能掉頭》則是一個充滿“自我”張力的小說,自卑的自我、失敗的自我、幻象的自我、善良勇敢的自我在小說中虛幻而又真實地共存著。黃羊、胡金水、明媚是少年時代的朋友。黃羊和胡金水都暗戀明媚,但是面對男l生氣質強烈的胡金水,黃羊充滿了自卑感。因此,在這場虛擬的“三角愛情”中,他就成了當然的失敗者。然而,對明媚的暗戀已是黃羊無法克服的“心魔”,他不能忍受胡金水與明媚相愛的場景。所以他做了一個殺死胡金水的夢,這個夢在他的想象中變成了真實。他為此逃亡十五年,在這十五年中,他人性的善良、他的男性氣質都得到了培養。他擁有了充滿男性氣質的胡子,他有著恪盡職守的責任感,也有了與宋春英的愛情。雖然,生活再次欺騙了他,但是他終于找到了“自我”,找到了回家的決心。《請你幫我記住我》敘述的也是一個“迷失者”尋找“自我”的故事。有著演員夢的齊發,被人利用,陷入了真實的自我和戲中的自我的沖突。齊發被駱芳用作復仇的工具,把生活當作演戲,千方百計地去接觸歐百麗,并試圖與她產生愛情。而講解員歐百麗則生活在故事里,“由于性壓抑,通過講故事轉移了欲望。”最終,她愛上了“我”,懷上了孩子。但此時,“我”也完成了任務,離開了她。歐百麗出車禍的結局,給了“我”很大的震動,在與丁粉散步的夜晚,“我”把自己再次當作劇中人物,在與搶劫犯搏斗的過程中被刺數刀,命懸一線。主人公希望以此來緩解自己的負罪感,以生命的代價重新找回“自我”。
與表現“自我”迷失與尋找過程中的焦慮、矛盾、猶疑、灰暗色調不同,映川的《為你而來》《吹笛手》等小說則表現出了對于“自我”和意義的堅定持守,風格上也明亮、歡快了許多,甚至還不無理想主義與浪漫長主義的色彩。《為你而來》中的袁方堪稱他那個權貴之家中的另類,作為一個裝空調的工人,他遭到了全家人的嫌棄。他一度想從二十八樓跳下去,“如果袁家是一張白紙,他就是白紙上的一滴墨,如果袁家是一張光榮榜,他就是光榮榜上的一只蒼蠅,如果袁家是一張粉臉,他就是粉臉上的一塊疤。這些年,袁家這棵藤上結了一只只金燦燦甜蜜蜜的香瓜,局長、副院長、總經理、名教授。只可惜多出一個袁方。他這只瓜不見陽光,長著老疙瘩,又青又硬。瓜農如果看到這樣的瓜,會毫不猶豫摘掉,扔到瓜秧根漚爛當肥料。既然長不好,還留著它與其他瓜搶營養干什么?”“一個沒有事業,沒有財產,沒有女朋友,一個在世上活了三十年還說不出自己有什么存在價值的人,這樣的人活著和不活著有什么區別呢?”然而,他終究守住了“自我”,沒有被生活壓垮,他跟哥哥袁長說:“我聽不懂你的理論,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是怎樣的一個人。不過,我的生活是我自己選的,到目前為止我還樂意這樣過。”他跟媽媽說:“至于我,雖然沒給你掙面子,但絕沒有給你丟人,我健健康康快快樂樂,能養活自己,你們就該感到高興。”正如偵探報告的:“他不接受家里人的幫助,一直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自得其樂。也正是因為這個性格,他和家里人的關系有點緊張,父親基本上當沒有他這個兒子。”《我記仇》中的“我”在一夜暴富后曾因無所事事,在墮落、空虛、無聊中迷失了自我。“盡管我的事業如日中天,是個知名的企業家,是個慷慨的商人,但什么榮耀都抹不掉一個事實,我是一個不堪一擊的男人,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而他的第三任妻子出軌并與孫高設圈套對“我”的打劫和謀殺,才重新激發了“我”的斗志,幫“我”找回了過去的“自我”。比較而言,《吹笛手》是映川的小說中色調最為鮮亮的一篇。主人公何書秀一心經營著自己的阿秀燒烤,“一袋死雞”雖然曾給他以誘惑與動搖,但他最終還是扔掉死雞守住了自己。而與何書秀一樣,在阿明、馬冬梅、石梅、陳林等人身上,我們看到了底層人的善良、正義感、友情、互相幫助、同情心、見義勇為、不做虧心事、對美好生活城市生活的向往等等美麗的東西。對比于葛冬等生意人的奸詐以及余副主任的嘴臉,小說最后何書秀的烤豬成功、陳林的農家樂、馬冬梅的美容院都帶給我們一種浪漫的溫暖與感動。
三、荒誕的情節、中性化的風格與現代性的意味
映川對現代生活、尤其是現代都市情感生活,有著敏銳、深刻的體驗與認知。但是,她的小說又不是理念、說教或概念化地處理她的人物,而是把哲理化的思辨融化在感性的情節與故事中。她的小說情節都作了荒誕化的處理,而荒誕情節中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又多表現為“游戲”——情感游戲、婚姻游戲、交往游戲一游戲背后充滿著諸多生活悖論、人性悖論、命運悖論,給人無盡的思考。比如《我醒了我困了》中的“我”一遇到人生的難題或生活中的困難,就想睡覺,甚至一睡就是幾十天,這是生活和心靈的悖論;《不能掉頭》中的黃羊因為一次錯覺,從此開始了長達十幾年的逃離生活,這樣的非常態描寫是現實和精神的悖論;《我記仇》中的王鴿先后與三個女人的婚姻經歷,《請你幫我記住我》中的“我”“歐百麗”“駱芳”之間的婚姻與情感游戲,都是人性與情感的雙重悖論。她的大部分小說,講述的基本上都是這樣的悖論故事,表達的都是一些有違常理的悖論情感,而這些故事和情感,最后指涉的都是我們這個充滿著諸多悖論的時代和生活。悖論的情節和情感,最終彰顯出了一種反諷的力量。
映川的小說有著超越性別視角的“中性化”風格,她不像流行的70后女作家那樣熱衷展示女性的私密經驗,相反她的主人翁大都是男性,其中,已有家庭或有家庭但已離異的都市中年男性占了很大的比例。對這一類男性的心理、情感、性格和生活的集中關注與審視,是映川小說極有人性力度的地方。作為一個女性作家,她對于男性世界的關注、對于男性在現代社會中的心理危機、情感焦慮和婚姻恐懼的探討既有超越的視角,又有著先天性的細膩而敏銳的優勢。《請你幫助記住我》《不能掉頭》《輕聲說大聲笑》等小說,對現代社會生活中男性心理、性格、隱秘人性和情感的揭示,就尖銳、逼真而富有啟發性。
而與其小說獨特的題材域和風格相一致,映川小說也極有可讀性和傳奇陛。映川非常會講“故事”。她的絕大部分小說都有一個完整的故事情節,采用一些為我們所熟悉的故事模式。比如《不能掉頭》的“離去一歸來”模式:黃羊離家出走,出逃路上擔驚受怕,危難時期有人相助——有愛有限重回故里。《輕聲說大聲笑》采用的“奇遇模式”:施詩約會陌生網友,醉酒后匆忙出逃;出租車司機王眾偶然經過,助她逃離現場;彼此由陌生到熟悉、直至有了感情;公安局楊鐵軍誤判王眾為“劫匪”,出動警力抓捕王眾;王眾被警察擊斃,施詩被認為患有“斯德哥爾摩綜合癥”(精神病)。映川的小說綜合運用了傳統的故事模式,設置懸念、預留伏筆、情節朝天陡轉等小說技法,較好地處理了“講故事”和“表達現代性體驗”之間的關系,因而故事具有可讀性、深刻性。讀映川的小說,就如進入了一個迷宮,跟著敘述人繞來繞去,峰回路轉最終總能一起繞出來,而一旦走出迷宮,讀者會頓覺“柳暗花明”,意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