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綱外傳

20世紀五六十年代從事文學創作的人，以及文學評論界，幾乎誰都知道閻綱其人。閻綱最近出版自傳《文網·世情·人心——閻綱自述》（三聯書店2012年6月版，20.6萬字）。

如寫閻綱傳，恐很難比它寫得更好。因此，我寫《閻綱外傳》，著重寫閻綱自傳以外的別樣的一些思想、行為和事跡。

一、書香文化，陶冶閻綱

閻綱1932年出生于陜西醴泉閻家什字家族中的一個書香門第。父親閻景超（又名志霄）是閻氏家族中最早接受新文化的人，也是五四后陜西醴泉縣人所共知的文化人。九一八事變后，《松花江上》一歌的作者張寒暉就和他父親同在陜西民教館從事抗日演出活動。張寒暉常上他家做客，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眼睛里透出的目光既斯文又謙和，喜歡逗小孩玩。西安有史以來第一個正規的話劇組織“西安實驗劇團”成立，閻景超和張寒暉是發起人，張寒暉任導演。接著又組建了其后有著相當影響的大型劇團“西安鐵血劇團”，閻景超任團長。有次，張寒暉把閻綱抱起，問閻綱：“會唱《松花江上》嗎？就是‘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接下來，壓低嗓門吟唱起來。那時，閻綱四周歲。晚年，閻綱寫了《張寒暉教我唱<松花江上>》，講述了這件事。

閻綱的叔父閻景翰，筆名侯雁北，作家，學者。出版有《童年漫憶》《侯雁北散文》《驀然回首》三本散文集及長篇小說《天命有歸》，有“陜西的孫犁”之稱。后為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有多部理論著作問世。

閻琦，閻景翰先生之子，學者，韓愈研究專家，有《韓愈論稿》《韓愈傳論》《韓昌黎文集注釋》（上、下）等多部學術著作。

閻慶生，閻景翰先生的堂侄、閻綱的堂弟，魯迅、孫犁研究專家。早年研究魯迅，有力作《魯迅雜文的藝術特質》《魯迅創作心理論》兩部專著出版。后專心研究孫犁，出版《晚年孫犁研究——美學與心理學的闡釋》。

閻振維，閻綱的大哥，西北大學歷史系畢業，先是在中學教書，后來供職于陜西昭陵博物館，是個歷史研究學者。他比閻綱大幾歲，給閻綱介紹了不少五四新文學作品：魯迅的《吶喊》《彷徨》《野草》《故事新編》《阿Q正傳》和《藥》，郭沫若的《少年時代》，胡適的《胡適文存》，茅盾的《子夜》，巴金的《家》《春》《秋》，曹禺的《日出》《北京人》《雷雨》，田漢的《咖啡店之一夜》《獲虎之夜》和外國的《黑地獄》等。

閻家一門俊杰。

在濃烈的文化氛圍中，閻綱從小喜愛文藝。父親在西安陜西省新生活運動促進會做事，借工作之便，隔三岔五帶領母親、大兒和閻綱看戲。閻綱漸漸入戲，會哼唱許多戲曲唱段。有日，父親抱回美國造的小型留聲機，唱片系百代公司灌制的梅蘭芳、蕭長華、程硯秋的京劇著名唱段，以及秦腔正宗李正敏的《別窯》和《漁光曲》《洋人大笑》等。這些片子天天放，天長日久，閻綱耳熟能詳，唱腔連帶過門，一概背誦如流。七歲回縣，不久粉墨登場，演出《蘇武牧羊》（飾李陵）、《西廂記·酬韻》（飾張君瑞）。他從小愛拉愛唱，自編自演。他是街頭巷尾的“自樂班”里最年幼的、公認的“全能選手”，他踩著家門前的土路到縣城中心的城隍廟上小學，到南關文廟念縣立昭陵中學。1947年，陜北戰事吃緊，轉上西安菊林中學。1948年初中畢業，又上西安一中。醴泉解放后，閻綱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野戰軍二兵團四軍十師宣傳隊，演出《窮人恨》《血淚仇》。回到西安，繼續念高中，又被西安郵電工會宣傳隊拉去跑演出。一天，醴泉縣委書記王育英派人捎話給閻綱，要他回縣工作。閻綱回縣后，隨即參加寒假教師學習班，給大伙教歌。學習班結束，閻綱當上完小教師。一學期后，調出，籌建縣文化館，業余搞創作。他寫了一個秦腔戲《增產捐獻》在西安長安書店出版，出席陜西省文學藝術創作者代表大會，而且獲獎。由于閻綱原本喜愛創作，形象思維發達，所以他后來的文學評論文采斐然，筆端飽蘸感情，讀者愛看，文章耐看。1952年，閻綱作為調干生上了蘭州大學中文系。發奮苦讀，不必細說。1956年畢業。成績優異，分配到《文藝報》。閻綱對毛澤東主席直接領導下時常在文壇發難的《文藝報》敬畏備至，愿為《文藝報》獻身。

二、一顆文學評論新星在中國文壇上空升起

閻綱進了《文藝報》編輯部。此時，《文藝報》批胡適、批胡風，幾番風雨后，張光年（主編）、侯金鏡（副主編）、馮牧（先是特約評論員，后任副主編）主持《文藝報》，黃秋耘分管理論組，他們四人是閻綱的領導。張光年文質彬彬，侯金鏡扎實嚴謹，馮牧敏銳熱情，黃秋耘簡約精當，他們四人綜合成《文藝報》的生動形象。分配來《文藝報》工作的幾位大學畢業生，恭恭敬敬稱他們為老師。閻綱說：“在從事文學編輯和學寫文學評論方面，《文藝報》是我的搖籃，侯金鏡是我的恩師。”

閻綱進《文藝報》時才二十四歲。但侯金鏡不愧為伯樂，在閻綱的一些評論中看出了他思想敏銳，文筆潑辣，論述精當，才氣橫溢，1958年就讓閻綱與聞山（沈季平）合作，撰寫《喜讀（紅日）》，一炮打響，閻綱嶄露頭角。1961年底，侯金鏡帶閻綱到頤和園云松巢閱讀全年的中篇、長篇小說（按：當時的中長篇小說產量不多，一年也就是四十二部），閻綱精讀細品后，寫成并在《文藝報》上發表了《一九六一年中篇、長篇小說印象記》，重點推出羅廣斌、楊益言的《紅巖》。以后，又在《人民日報》上發表《共產黨人的正氣歌——（紅巖）的思想力量和藝術特色》，認為作品將敵我沖突推向生死關頭，烈士們的犧牲精神，給人的心靈以相當劇烈的撼動。由是引起《紅巖》熱，《紅巖》大量出版。此后，閻綱又寫成《一九六二年中篇、長篇小說巡禮》《一九六三年的中篇、長篇小說》，在《文藝報》發表后，都產生了全國性的影響。《一九六三年的中篇、長篇小說》一文，最早評論了姚雪垠的《李自成》第一卷，指出該書“反映了明末崇禎十一年和十二年間李自成率領的農民軍由斗爭低潮到全軍覆沒，到重整旗鼓，到力爭張獻忠再度起義，到又一次地將農民戰爭推向高潮等一系列艱苦壯烈的革命歷程。作品成功地塑造出了農民領袖李自成的英雄形象”。老作家姚雪垠心存感激。新時期到來后與閻綱幾次見面，姚對閻綱說：《李自成》第一卷出版后，“當時一片沉寂，唯有你們一家（《文藝報》）公開表了態，我個人非常感動”，向閻綱表示了真誠謝意。至1964年，閻綱巳揚名中國文壇，一顆評論新星在中國文壇上空升起！

作為《文藝報》的一個編輯，閻綱自然也目擊了發生在中國作協的內部斗爭的種種場景、場面。1957年6月6日，作協黨組召開擴大會議討論丁（玲）陳（企霞）一案，周揚在會上向丁陳等人表示歉意。閻綱不由想起，1956年年底，《文藝報》評論組組長楊志一帶他代表《文藝報》黨支部看望丁玲。丁玲平臥在躺椅上養神，聽說《文藝報》來人了，不屑一顧，扭過頭去，一言不發，問她什么，她不吭聲，傲氣十足。閻綱大為驚詫，戳在一邊發愣。孰料1957年6月6日《人民日報》發表《這是為什么？》，反右派斗爭開始，作協連續召開二十四次擴大會議對“丁陳反黨集團”進行揭發和批判。開除丁玲黨籍時，黨員都舉手，丁玲自己也把手舉了起來。她哭了，哭得非常傷心，幸虧有身邊丈夫陳明比肩相扶，她艱難地挺著，沒有癱軟。1958年，《文藝報》刊出《再批判》特輯，丁玲首當其沖，毛澤東寫了按語：“‘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許多人想讀這一批‘奇文’。我們把這些東西搜集起來全部重讀一遍，果然有些奇處。奇就奇在以革命者的姿態寫反革命的文章。”此后，五十四歲的丁玲舉家放逐，戴罪邊陲。

1961年、1962年，文藝界搞調整，制定了《文藝十條》《文藝八條》，文藝領域稍有松動。但接著便是“階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作出了兩個“批示”，文化部成了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死人洋人部，文藝界各協會成了裴多菲俱樂部，《文藝報》等刊物成了反黨喉舌。《紅河激浪》一案，株連無辜者數干人；《劉志丹》一案，株連無辜者競達萬人之眾，對于以上這一切，閻綱感到困惑、不解，無所適從。誰知文化大革命一來，閻綱在“五七”干校突然成了“五一六”分子，成了專政對象。

三、閻綱在“五七”干校的拍案驚奇

起初他和謝永旺、涂光群、毛承志等幾個年輕評論家一起，作為“陪斗”，與“主斗”對象冰心、臧克家、張天翼、嚴文井等老作家一起，站在后排挨批，接受“文革”“血與火”的最早洗禮。（孫一珍：《咸寧五七干校散記》）1967年“1月奪權”前后，中國作家協會成立了多個群眾組織。閻綱也是其中一個群眾組織的成員。1969年夏，中國作家協會全體人員下放到湖北咸寧文化部“五七”干校。閻綱以為，到了“五七”干校，可以參加勞動，滾一身泥巴，改造自己的世界觀，以便今后更好地為人民服務。出于對“五七”干校的良好愿望；他還創作了獨幕劇《第一課》，搬上舞臺演出。在這出戲里，女同志汪瑩扮演了“三門干部”小錢。由于有孩子劇團出身的許翰如同志和劇協的田野同志加盟，編劇閻綱也上臺演出，這出僅四名演員登場的獨幕劇，雖稱不上名噪一時，可也上演了不只一場。老鄉們看到他們的形象出現在“舞臺”，上的那份開心那份樂呵兒的模樣，至今仍令汪瑩難以忘懷。（汪瑩：《誰之過？！——回眸“五一六”冤案》）孰料晴天霹靂，1970年夏天，閻綱所在的五連（中國作協人員在“五七”干校編為五連），軍宣隊宣布開始清查“五一六”，從此，閻綱開始了“苦難的歷程”，經歷了三次拍案驚奇。

閻綱在干校的拍案驚奇之一，是對“深挖”“五一六”的突然襲擊進行防守反擊。據蕭德生回憶，某天晚飯后，一聲口哨響，又開會深挖“五一六”。人們還未坐定，忽聽一聲大吼：“閻綱站出來，老實交代！”在一陣又一陣的威逼聲中，閻綱對逼供進行了十分巧妙的防守反擊：“軍宣隊進駐以前，我堅信不疑我不是‘五一六’，軍宣隊進駐以后，我堅信不疑我是‘五一六’。”軍宣隊頗為難堪，搞突然襲擊的計劃落空了，被激怒了。閻綱的話音未落，就招來最革命的群眾一頓毒打，說他繼續反軍。可他們除了威脅恐嚇外，毫無辦法。“我對閻綱的機智、勇敢深為嘆服，我也受益匪淺。從此以后，我對連部的‘深挖’，不那么認真對待了。”（蕭德生：《向陽散記》）但軍宣隊豈能放過閻綱？！

“遭遇戰”后弄得閻綱坐臥不寧。工間休息他正想在田頭伸伸腰，吸口煙，倏地，“閻綱站出來！”眾人圍上，摩拳擦掌，七嘴八舌，突襲一番。剛端上飯碗，剛要脫鞋上床，倏地又圍攏上來，要他老實交代。閻綱總是那兩句話，軍宣隊進駐以前如何如何，軍宣隊進駐以后怎樣怎樣，天天如此，像耍猴似的，日子一長，專案組興味大減，斗志漸漸疲軟。

“辦學習班是個好辦法。”白天干活，晚上給閻綱“辦班”。閻綱是放在群眾中的“五一六”分子之一。清早一上工，閻綱排在隊尾。“向右轉！丁力（詩人，因所謂“歷史問題”受審查）、閻綱把樹根（或米袋子）扛上。齊步走！”大后晌收工，閻綱同樣排在隊尾，“向右轉！丁力、閻綱把豬草挑上。齊步走！”路遠，苔滑，挑重擔，受折磨。閻綱吃完晚飯，提一暖瓶開水，回到宿舍，脫下雨衣，剛一落座，不及喘氣，就被帶到學習班。又把雨衣披到身上，湖北多雨。天天審到黑夜，夜夜餓得難受。審罷歸來，還是不準打盹。看守們貓在倉庫的一角越是開罐頭喝酒，閻綱的臉腫得越厲害。

一天深夜，閻綱被押回大倉庫。推開門，一片漆照。行至拐彎處，一只胳膊擋住去路，一塊桃酥遞在閻綱的手中。閻綱的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老嚴啊，我尊敬的作家嚴文井，這是您的手臂！這么晚了您……”閻綱坐于床頭，掂量許久，吃不下去。腹誦七言八句，和血和淚。監視甚嚴，未留底稿，然刻骨銘心，始終不忘。

有一天深夜，嚴文井又塞給閻綱一個紙包，紙包里是一塊骨頭。閻綱狼吞虎咽，啃個干凈。嚴文井后來告訴閻綱說：“那天，死了一條狗，周增勛（作協干部）他們剝皮煮肉，讓我燒火。因燒火有功，分得一根小腿。我不舍得吃光，留給你啃啃。香得很吧？可不能說出去！”

閻綱在干校的拍案驚奇之二，是把審訊“五一六”分子的暗室，怒斥為“中美合作所”。軍宣隊加重了對閻綱的迫害。閻綱被帶進窗戶用棉被蒙得嚴嚴實實的屋子。如山洞，如深澗，如地窖，如下水道，如地府。中間一大盆木炭火。閻綱在床下受審，不時拳腳相加。床上呈弧形，倚墻靠臥著披軍大衣的男男女女，都學會了吸煙，一半對一半，就地打盹，輪換休息，輪番轟炸，像是上了威虎山。唯獨閻綱，一個獵物，木然站立，昏昏然，不知東方之既白。送飯來了，始知又一個白晝降臨。閣綱水米不進，罷吃罷喝，恍恍惚惚，出現了幻覺，好像真的參加了什么反革命組織，閻綱只想睡覺，承認了。他站著睡著了，一個巴掌把他打醒，因為他還沒有供出他所在的中隊的名稱以及他的聯絡人。

閻綱把林彪、“四人幫”深挖“五一六”制造冤案的手法歸納為七條：一、突擊審訊，搞車輪戰；二、指供誘供，逼取假證；三、顛倒黑白，混淆是非；四、捕風捉影，無限上綱；五、無中生有，造謠中傷；六、捉刀代筆，強迫簽字；七、斷章取義，拼湊罪行。“每當我被帶到用車輪戰術審訊‘五一六反革命分子’的暗室時，周身的熱血直沖腦門，這不是進了《紅巖》里的中美合作所嗎？”（閻綱：《怨也向陽念也向陽》。按：咸寧“五七”干校在咸寧關陽湖，后改名為向陽湖）

閻綱在干校拍案驚奇之三，是和另一“五一六”分子秘密談心，讓小兒子閻力站崗放哨。閻綱在“五七”干校，被作為“五一六”分子“深挖”時，他的愛人劉茵在另一個干校也被“深挖”，也被打成“五一六”。1969年中國作家協會“一鍋端”下放到成寧“五七”干校，有相當一批同志的孩子也跟著下來了。大家叫這批孩子是“五七路上的向陽花”。閻綱到“五七”干校時帶了剛滿十二歲的兒子下到連隊。小閻力聰明、懂事，長得又可愛，可謂英俊少年，因此大家都喜歡。《人民文學》的編輯周明和閻綱既是陜西同鄉，又是大學同窗，還是中國作協多年的同事和好朋友，在干校，又先后被打成“五一六反革命分子”，而且說是同一個集團的，雙雙被關起來。后來，專案組從他們這批人身上“深挖”挖不出名堂來，過了幾個月后，便宣布將他們“放到革命群眾中去，在群眾監督下繼續老實交待問題”。恢復一點自由后的一個星期天，閻綱、周明秘密約好在一個山坳里見面，為了防止萬一被人發現，他倆叫上小閻力在遠處樹叢中放哨。這孩子真懂事，在閻綱、周明見面的幾個小時內，他始終提高警惕，堅守崗位。這樣，他倆才得以相互傾心交談，吐出了一肚子委屈，也明白了專案組逼供信的鬼花招。他倆“更加清醒地明白自己當然不是什么反革命，一定要設法摘掉這頂強加在我們頭上的帽子”。（周明：《人間自有真情在》）閻綱則在后來認為：“應該面對事實。把‘五七干校’如實地看作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整治國家干部（特別是知識分子）的軍管所。文化部下放成寧五七干校是橫掃文化人、文化人斯文掃地之后對中國文化的處罰與禁錮，從而使五四以來的中國新文化、新文學遽然倒退到大一統的官方文化和造神文學。”這一覺悟，可能和他與周明在山坳里的傾心交談后的體會有關。

閻綱的同事、“文革”前的《人民文學》編輯涂光群寫道：蘇聯著名小說家阿·托爾斯泰在其長篇小說《苦難的歷程》題記中，曾對于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經受的苦難和考驗說過，“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堿水里煮三次”，“然而我常想，我們中國知識分子在‘文革’中遭受的磨難，其嚴酷性、多樣性、長期性那恐怕還要大大超出托氏筆下當年俄國的知識分子。即以五七干校的生活來說，我相信那是古今中外知識分子未曾體驗過的”（涂光群：《干校生活拾趣》）。閻綱在干校的拍案驚奇經歷，無可置疑地證明了涂光群的這一認知的正確性。但是，以閻綱為代表的中國知識分子，在“泡三次”“浴三次”“煮三次”后沒有趴下，沒有倒下，也沒有躺下，而是在清水、血水、堿水里站起來了。新時期到來，閻綱再次崛起。

四、撥亂反正，敢為天下先，在新時期文學評論領域里創造輝煌

“四人幫”粉碎，閻綱回到復刊后的《文藝報》編輯部。當時《文藝報》思想解放，閻綱更義無反顧，敢為天下先，力批極左文藝路線。“文藝黑線專政論”被推倒了，有人認為“文藝黑線”還是存在的，這就是所謂“文藝黑線論”。其后，“文藝黑線論”也被推倒了，但有人說是“文革”前還是革命文藝路線占主導地位。撥亂反正，再也沒有人繼續往前走。閻綱于1979年2月25日著文《文藝路線質疑》，直截了當地說：“我斗膽地認為，‘文藝黑線’是存在過的，‘文藝黑線專政’也是存在過的。”，它“是一條貨真價實的、靠強制推行、極左的文藝路線——它實實在在‘專了我們的政’！”所謂“革命路線”“近30年中的‘始終主導’一說，無論如何不能說服人”。是時，文藝界多數人滿足于推倒了“文藝黑線專政論”和“文藝黑線論”，而閻綱則明白道出極左文藝路線就是“文藝黑線”，它在“文革”前和“文革”中專了我們文藝界的政！此語一出，石破天驚。但仔細琢磨、思考后，人們又不能不贊同閻綱的觀點。過了四個月，1979年6月，閻綱又在《“現在還是放得不夠——兩年來文壇之一瞥》中，針對有人以為“‘放’糟了”，“思想解放過頭了”，必須“收”的想法和做法，閻綱大聲疾呼：“現在的文藝路線，浪濤滾滾，大有沖決一切樊籬風發奮進之勢。是浪潮，就應該‘放’行，任其洶涌奔騰，一瀉萬里，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不能擋、堵，只能開導、疏浚。一句話，只能‘放’，不能‘收’！”這兩篇文章，具有導向作用，對文學界繼續解放思想，沖破兩個“凡是”，產生了相當影響。

自然，閻綱在新時期寫得最多的還是作家作品評論。《文學四年》，評述了四年間三次大突破和大分化。文學闖出了一條道路，但是還不廣闊。題材開拓了，但是不夠廣泛。現實主義要深化，要面對新的現實。“在歷史的長河里，1976年10月以后至1980年的今天（12月）中國文學發出燦爛的光芒。”在《文學十年》中，閻綱充分發揮了他宏觀概括和微觀點評的評論才能，論述文學十年間作品的思想深度和歷史內容；文學觀念的恢復和擴大；創作方法的革新；以及三大創作趨勢：反對封建主義的趨勢，建設現代文明的趨勢；“百花齊放”的趨勢。十年文學，“在中國文學史上寫下最為輝煌的篇章”。《文學四年》和《文學十年》在文學界廣為傳播，給文學創作做了總結和導航。

在《小說論集》《閻綱短評集》《文壇倘佯錄》（上下冊）、《驚叫與訴說》中的寫于1977-1989年前的三百多篇評論，充分表現閻綱在文學評論領域里創造了輝煌。對新時期的閻綱，《中華文學通史》1997年第10卷作出了如下評價：“在為新時期文學鼓吹呼喚、開拓進取的中年批評家中，閻綱是較突出的一位。”“作為從50年代崛起的一代批評家的代表，閻綱的理論批評活動大致可以分為‘文革’前和‘文革’后兩個時期，但只有在‘文革’后，尤其是在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才形成了他的文學批評的噴發期。這個時期他寫的文章不僅數量多、影響大，而且確立了批評的主體意識，形成了其批評的獨特個性，那就是被稱為‘評論詩’的閻綱的批評風格。”

然而，鮮為人知的，也是在這一段期間，閻綱面臨“選邊”的問題。閻綱與眾不同的選擇是：不跟人，不選邊，誰在某個文藝問題上正確，就支持誰，支持誰的文藝觀點。否則，即使是老領導，新權威，他也不跟他，不接受他的文藝觀點，更不選邊。

周揚復出以后，表現了他經過十年“文革”被打醒了的覺悟。他支持思想解放，向過去被他打錯了的同志道歉，一再表示對他過去所犯的“左”的錯誤的懺悔。但是，他積習難除，在起草第四次文代會的報告時，他還是堅持要寫進文藝“為政治服務”。胡喬木不同意。后來《人民日報》改提文藝“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閻綱認為，在這一問題上，胡喬木是對的，支持胡喬木的文藝觀點。

1983年，周揚在紀念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的大會上，作了《關于馬克思主義的幾個理論問題的探討》的報告，提出在社會主義社會里也要講人道主義；要注意和防止社會主義異化。但胡喬木反對，他把這個報告稱之為“精神污染”；提出要“清除精神污染”，搞了新時期到來后的一場“清污”運動。閻綱在這一問題上支持周揚的觀點。蘇聯后來倒臺的實踐證明：社會主義國家不僅存在異化問題，而且，如果搞得不好，還有失去政權的問題。在這一問題上周揚是對的。不久，胡耀邦說話了，“精神污染”的界限不清。“清除精神污染”的運動立即停止。閻綱在這一問題上支持周揚，又是正確的。

馮牧是閻綱的老領導。閻綱任《中國文化報》副總編輯（實際負責人）后，賀敬之成了閻綱的新領導。賀敬之在延安被“搶救”過。其后，參加創作《白毛女》，名聞解放區。從反胡風起，歷經審查，一直挨整，周揚認為賀敬之一貫偏右，其實是周揚歷來偏“左”。新時期到來后，賀敬之為胡風兩次平反，支持丁玲二次平反，支持恢復馮雪峰名譽，口碑甚佳。賀敬之是名詩人，理解文藝創作，他主張將為人民服務同創作自由結合起來；將無產階級世界觀同審美創造的多成分統一起來；將黨的要求同藝術家的自覺自愿結合起來。提出在全國范圍內選定一二十個“專業評論員”。在《文藝報》落實了一個，就是閻綱。馮牧是新時期文藝界的領軍人物之一，他和閻綱、劉錫誠主編一套《中國當代文學評論叢書》，請賀敬之自選一本。賀敬之沒答應，他是沖著馮牧來的。賀敬之和馮牧本是好朋友，那么，賀敬之為什么不答應馮牧自選一本評論集呢？原來，在人道主義和異化問題上，作為中央宣傳部的副部長賀敬之左右為難，騎墻打圓場。胡喬木堅持說周揚不聽招呼擅自發表，周揚堅持說他從來沒有聽說不讓發表，兩人相持不下時，賀敬之說：“我相信中宣部的記錄是真實的。我也相信周揚同志不會說假話。”態度暖昧。而馮牧卻是堅定支持周揚的報告的。賀敬之與馮牧的矛盾往后越來越尖銳。賀敬之后來對閻綱說：作為一個黨員，我必須執行小平同志關于四項基本原則和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的所有的指示和講話，不按中央的方針辦，這是一個共產黨員的黨性所不容的。還對閻綱說，我不同意禁演沙葉新的《假如我是真的》，不贊成以右批“左”，不同意開除劉賓雁的黨籍再把他從中國作協的副主席除名，難道我體諒作家、保護作家的用心還不明顯嗎？賀敬之不解地說：“我真不明白，我同他們在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解放文藝思想的大原則下，到底有多么嚴重的分歧！”閻綱回過頭來勸馮牧，馮牧憤憤然：“我也是按中央的精神辦事的，一直緊跟，干嗎老是挨他的批評忍受他的指責！”閻綱見兩人都不肯和解，只好作罷。馮牧去世后，閻綱寫了《百花陪伴馮牧》，說道：“文壇撥亂反正，馮牧嫉惡如仇，銳不可當，是有功之臣。文藝觀點上頗有建樹；獎掖后進不遺余力；有膽有識有才，不平則鳴則放，善良正直一輩子。”對馮牧做了切中肯綮的評價。閻綱從整體上給賀敬之以好評：“從本質上看，賀敬之愛才，隨著歲月的推移，他的品格會受到人們的敬重。”賀敬之——“堅定而痛苦的馬克思主義者”。閻綱的“堅定而痛苦的馬克思主義者”之說，傳到賀敬之耳朵里，賀敬之聽說后，仰天大笑。

在賀敬之與馮牧之爭中，閻綱持調解態度，既沒有左賀敬之而右馮牧，也沒有左馮牧而右賀敬之。閻綱不跟入、不選邊的態度，是對頭的。

五、閻綱晚年自我超越

到了20世紀90年代中期，閻綱按國家規定，離開了他鐘愛的文學評論和編輯崗位。在此以前，他是《小說選刊》常務編委、《中國文化報》副總編輯、《中國熱點文學》主編、《評論選刊》主編。從1956年進入《文藝報》算起，除去文化大革命十年，他在評論和編輯崗位上，辛苦耕耘了三十年。他評論過的作家以百計，他評論過的作品近千。“文革”前的文學評論新星，新時期到來后的評論領軍人物和著名編輯家，閻綱當之無愧。

閻綱離職休養后，可以像一般文化人那樣，或養花蒔草，或含飴弄孫，或游山玩水，或垂釣湖塘，或閉門讀書，或為兒孫的生計操勞，但閻綱選擇的卻是一條自我超越的晚年人生之路。

首先是既當評論家又當散文家。文學評論是他的生命，他永遠不會放棄。但閻綱少年、青年時就喜愛創作，形象思維發達，有創作才能。離開工作崗位后，既是偶然又是必然地走上了創作散文的道路。

閻綱除兒子閻力外，還和妻子劉茵育有一女——閻荷。閻荷因患癌癥醫治無效，于2000年7月18日逝世，終年38歲。閻荷曾任《文藝報》總編室副主任職務，但她主動辭職，寧愿去編輯室當一名普通編輯。她很快成為稱職的編輯，寫得一手漂亮、真誠的文章。“閻荷以瘦贏之軀擔起工作重擔，擔起為妻、為母的責任；她為了工作、為了父母、為了家庭，再大的壓力和怨苦都能承受，因為她的心里總是裝著別人。在人們的印象里，她總是一副和善的笑臉和一雙值得信賴的眼神。即使在重病中，她還在牽掛著文藝報的工作和同事……”（《閻荷同志生平》）這樣優秀、美好的女兒過早逝世，對閻綱和劉茵是最沉重的打擊。閻荷去世后，閻綱以至誠之心，至愛之情，至美之筆，先是撰寫了《我吻女兒的前額》，在《散文》發表后，三十七家紙媒轉載，后獲冰心散文獎。西晉有李密的《陳情表》，以其真摯表達了他對老母的愛而留傳后世；清代有袁枚的《祭妹文》，以其對妹妹深厚的手足之情，打動了讀者。而今閻綱的《我吻女兒的前額》則寫出了他獨特的強烈的父愛，而為百萬讀者傳誦。閻綱后來又寫了《三十八朵荷花》，懷念閻荷。閻綱事父母至孝，他六十歲后還給父親洗腳。1994年，閻綱父親逝世，終年八十八歲，閻綱即寫了《體驗父親》一文，因其表現了真實的、醇冽的對父親的愛而為讀者稱道。《我吻女兒的前額》好評如潮后，閻綱的散文寫作一發而不可收，有寫母親的，有寫爺爺的，有寫友人的，有寫難忘的往事的，林林總總近二百篇，結集為《三十八朵荷花》《愛到深處是不忍》出版。閻綱既是杰出的文學評論家也是優秀的散文家，成了文學界的共識。他自己總結了寫好散文的四大體會：一、沒有獨特的發現，沒有觸動你的靈魂，不要動筆；二、沒有新的或更深的感受，不要動筆；三、細節，細節！沒有一兩個類似阿Q畫圓圈、吳冠中磨毀印章那樣典型的藝術細節（按：閻綱在散文《我的鄰居吳冠中》里寫吳冠中老兩口一起磨自己的印章，賣煎餅的婦女走過去問他：“你這是做什么？”他說：“把我的名字磨掉。”“這么好的東西你磨它……”他說：“不畫了，用不著了，誰也別想拿去亂蓋。”多么珍貴的文物啊，為了防范贗品，吳冠中破釜沉舟）不再動筆；四、力求精短，去辭費，不減肥，不出手。這四大體會道出了閻綱寫出一手好散文的奧秘！

閻綱晚年又以雜文家超越了自己。雜文是散文中的一個門類，但又有它自身的特點。可以有不發議論的散文，卻沒有不發議論的雜文。還在20世紀90年代，出于社會責任感，閻綱就寫過一些雜文：《我吃下一只蒼蠅》《作家的包裝》等，在文壇廣為傳播。進入21世紀后，閻綱又大寫特寫雜文，而成為一個雜文名家，自選了一本雜文集《文攤那些事兒》。其中有針砭時弊的雜文，占這部雜文選中的多數，還有歷史雜文、知識性雜文、議論性雜文、時政性雜文、敘事雜文，百花齊放。雜文大家王春瑜稱譽閻綱的雜文：“旗幟鮮明，尖銳潑辣，每涉文壇人和事，讀者稱快，自然也有人不快。十年前，他從某報（按：指《中國文化報》）負責人位置上下來后，沐猴而冠者洋洋得意地宣稱：‘閻綱不服，還想再較量較量嗎？！’然而，歲月無情，曾幾何時，說此話者早已下野，并被人們遺忘。而閻綱仍然活躍在文壇。筆耕不止，讀者更眾。”（《牛屋雜文·雜壇人物瑣錄》）可見王春瑜對閻綱雜文的推崇。（按：王春瑜予以好評的其他當代雜文名家是：方成、何滿子、李普、牧惠、舒展、朱正、何西來、陳四益、朱鐵志，連同閻綱共十人）

閻綱離開工作崗位后，反思“文革”以前的評論，嚴格要求自己，說他那個時段的評論文章，服膺“革命的”現實主義，圖解革命如何拯救現實，“不足為訓”。如此看待他“文革”前的評論，對“文革”前的一代評論家而言，實在罕見。這和有些評論家，如林默涵形成鮮明對比。林默涵，撇開他的官員身份（中央宣傳部副部長、文化部副部長）不談，作為評論家，在“文革”前是赫赫有名的。但他“文革”后仍然認為自己一貫正確，不但不作一點自我批評，反而批評周揚懺悔錯了，賠禮道歉錯了，認為“文革”前還是有一條“文藝黑線”的，這就是“黑八論”。閻綱這樣自我苛責，令人欽佩。對新時期到來后他的文學評論，自我檢查：“目的性非常明確，即清除文藝迷信，重申恩格斯的‘美學觀點和歷史觀點’，‘說真話’，不作偽，直面現實，反思歷史，實現人的自我價值，但審美判斷滯后，筆無藏鋒，并沒有把世事參透。”

閻綱晚年即使在文學評論領域內，也實現了超越，即由時評型的評論家超越為學者型評論家。文學評論家，特別是評論當代文學，幾乎都是“時評型”的。即使是魯迅也不例外。魯迅評蕭軍的《八月的鄉村》，評蕭紅的《生死場》，評葉紫，評曹白，哪一篇不是時評型的？但是，為什么魯迅的文學評論，其生命力如此久長呢？閻綱琢磨，有所悟，認為魯迅不只是時評型的評論家，而且是學者型的評論家，魯迅有學問，學術造詣深。《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對于左翼作家聯盟的意見》等傳世名文，目光深遠、高屋建瓴固然是一方面，但是，沒有一肚子學問是寫不出來的。于是，閻綱向魯迅學習，專心做學問，日積月累，終于成就了學者型評論家。其代表作為《司馬遷與（司馬遷）》是評論電視劇《司馬遷》的，也可以說是時評。但該文所表現出來的閻綱對司馬遷其人其作（《史記》）的理解，高出當代人一頭，可謂司馬遷的知己和知音：“為了漢室江山，司馬遷艱苦備嘗，獻計獻策，和屈原一樣，忠君愛國，反而被漢武帝處以腐刑羞辱一生。鋃鐺入獄，‘畫地為牢，勢不可入；削木為吏，議不可對’，他看到的太多了，積淀的秘密太多了，知道的也太多了，看透了，點破了，得罪了一大片。古語一針見血，‘察見淵焦者不祥！’司馬遷朝中無人，沒后臺，他不倒霉誰倒霉！”司馬遷“書寫千年歷史，卻無自己一字。”“明鏡般地搞創作，不遺余力通古喻今，把治史當做自己的宗教，立此存照，一切讓事實說話，一切待歷史拷問，嗚呼，太史簡、董狐筆——歷代文人的真性情！”兩百幾十字，如果閻綱不對司馬遷和《史記》作過入木三分的深刻研究，是不可能寫出上述那兩段擲地可作金石聲的話來的。《王國維自沉于亂世》更顯示了閻綱對王國維的知之深，痛之切：“50歲聲名遠播，竟神使鬼差又神志清醒地走向湖底。王國維贏弱而高大，天亡而久長，短命而永壽，匆匆留下財富，匆匆葬送自己。王國維生的輝煌，死的懵懂。”“王國維著述豐贍，自建一座天下獨學的文明寶庫。”“王國維力倡新法。”“王國維學術上成就斐然，政治上極為保守，一生輝煌的學術成就與晚年悲慘的結局把一代巨擘搿成兩半。”這是時評型的閻綱嗎？是，也不是。就評論的文采、氣勢、風度而言，還是過去時評型的閻綱，但就評論的大氣、深沉、知人論世而言，又不是過去的閻綱，而是今日學者型評論家的閻綱。不只是對古代、近代作家的評論是如此，就是對當代作家作品的評論也是如此。2011年寫作的《忠誠·堅守·痛苦——賀敬之論》，也只有學者型評論家的閻綱才能寫得出來。寫的是賀敬之一個人，卻濃縮了一部新中國文學簡史。正如評論家李建軍對晚年閻綱所作的評論所說的：“從水中吐火到火中生蓮”，閻綱實現了對自己的評論的超越！

2012年，閻綱八十大壽。文學界、出版界給閻綱送上三份厚禮。作家出版社出版了閻綱評論選集《文學警鐘為何而鳴》；長春出版社出版了他的散文、雜文和隨筆選集《愛到深處是不忍》；三聯書店出版了他的自傳《閻綱自述》。閻綱感激，也以此自勵。誰能預料，進入耄耋之年的閻綱，又將作出怎樣的拍案驚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