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偉走了,非常突然。我們不知道他得病,不知道他病危,也不知道……去年年底在雜志的選題會上,我們曾議到給鄧偉做“封面攝影家”訪談,可惜還沒來得及落實……一種痛,在心里,隱隱發作。
他走了,留下了一個叫“鄧偉”的名字。這個名字,對于攝影,對于我們的攝影業界,對于攝影藝術的歷史,意味著什么呢?
首先,“鄧偉”是一種勇氣。這種勇氣就是:放棄你當下的舒適,遠赴異國他鄉,白天在餐館、洗衣店打工,夜晚提筆給炙手可熱的世界各國政要寫信—請允許我、請給我機會,為你拍攝照片!捫心自問:你有這樣的勇氣嗎?你敢于這樣挑戰自己嗎?這是人與人之間鴻溝的跨越—包括空間和時間的雙重意義,而鏡頭與瞳孔,不過是一個通道而已。他的同學張藝謀說:“看看鄧偉拍的這些照片吧,一個普通人怎么能讓那么多叱咤風云的名人上他的鏡頭呢?我不知道這里面有多少難以逾越的障礙和困難,這絕不是常人能做到的,我們都不能做到。”
的確,不能把這樣的行為僅僅看作一次一般的探險活動—好像把繩索系在腰間,拍攝對面山峰一樣。他的這個行為,與新聞記者拍攝領導人會談和參觀也不同。這個行為具有強烈的時代性和社會性,對于我們中國人來說,具有標志性的意義—第一次向這個世界上最有權勢、最重要、最有名氣的人(在一個時間段內來看)鄭重地提出了“攝影式觀看”的要求。從100多年前西方人看中國百姓和官員時普遍的獵奇、丑化、戲耍、鄙夷,到上世紀90年代鄧偉以個人方式對西方國家領導人提出攝影的要求,再到今天中國人熙熙攘攘去各大洲、南北極看世界、拍世界,這正是中國人在視覺方式上的解放過程。在這個過程中,鄧偉在一個時間的節點上,以肖像攝影的方式,發出了一個中國百姓的吶喊。
其次,“鄧偉”是對“看人”的文化執著—他一生都把鏡頭對準人,用力看過去。鄧偉說:“我是一個普通人,沒有雄厚的資金,更沒有任何背景。我唯一的資本是執著。”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他拍攝了錢鐘書、梁漱溟、馮友蘭、巴金、葉淺予、肖乾等中國文化名人,出版了中國第一部名人肖像攝影集。他拍攝的這些人很多是剛剛“解凍”的名家,經過幾十年的牛棚生活,雖然垂垂老矣,但神情淡然,散發著“人”的靈光。這是一項“文化名人搶救工程”。上世紀90年代,他用8年時間完成環球拍攝世界名人(包括里根、布什、李光耀、基辛格、穆沙拉夫、貝聿銘等世界杰出人物)的工程后,21世紀他的鏡頭又對準了普通人—北京人,包括各種職業的外來工和作為“北京人”的老人和孩子。這些作品色調明快,極為親和。鄧偉執著地“看人”—如果說拍文化名人是后來者對前人的靜觀景從,拍環球名人是中國人對外國人的平等凝視,那么拍攝“北京人”則是以百姓的目光看百姓,顯示了平和與寧靜中對“百姓”的反思。
第三,“鄧偉”是攝影守望者。他的拍攝方式,介乎肖像攝影和現場瞬間攝影之間,在與拍攝對象的交流中完成。有乘人不備的抓拍,也有人物表演性的姿態。但歸根結底,他的拍攝指向了人的精神:一個人回到自己的時候所具有的性格化的體態和表情。他攝影歷時30余年,期間攝影技術變化層出不窮,新潮流也一浪高過一浪,但他堅守原點,一直把力量用在“看誰”、“怎么看”上,拿出了關于“人”的獨特形象系列。
“鄧偉”不是一個人的名字,是三個“人”系列作品的總稱。我一遍遍看他所拍攝的一個個人,從中體味永遠活著的他—鄧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