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匹棗紅馬

女兒不久要高中畢業，離家上大學。等她上了大學，我考慮自己也要搬家，或者住得離女兒近一些，或者住得離父母近一些。我這個人對于自己人生的認知有些羅曼蒂克的幻想，想著趁著能跑得動的時候，做個體驗者，每個城市住兩三年，慢慢地體驗一個城市的性格。

聽著很瀟灑，但是有家的人是不可能這樣瀟灑的。我在自己的少女時代，高一的時候經歷了舉家南遷，從濟南來到杭州，離開熟悉的環境和朋友，面對一種陌生的語言，截然不同的氣候，完全無法融入，沒有朋友的班級，郁悶得無以復加，甚至想到自殺。女兒現在差不多與當年的我處于相同的處境，在高中最關鍵的兩年，我只好為了她在卡爾加里這苦寒之地蘇武牧羊，一切等她上大學后再說。

卡爾加里處于落基山脈東麓，雖然氣候惡劣，但是周圍風景異常秀麗，雪山融水形成的湖泊超凡脫俗，仙境一般。既然等女兒上大學后我準備搬家，于是邀請父母在我們還算悠閑的時候小住一段，體驗一下加拿大的風情。

掐指一算，我出國近九年的時間，還沒邀請父母來過加拿大呢。

簽證的材料寄出去，他們的身家過硬，不僅僅拿到了加拿大的簽證，還拿到了美國的。因為他們定居溫哥華的朋友剛好要在美國舊金山住一段時間，邀請他們去美國玩，然后一起開車回加拿大，再一起開車去班芙，轉個彎將他們送到卡爾加里我們家，于是我幫他們定了從上海到舊金山，再從卡爾加里轉舊金山回上海的往返機票（在國外買比國內買便宜些）。

訂好機票，我跟女兒立刻忙碌起來。因為這一年我事情多人很忙碌，女兒要開始考慮申請大學，找了份暑期工，考駕照等等，也忙得腳不沾地，我們家讓我們倆折騰得好像垃圾填埋場。現在兩件最緊迫的事就是：第一，打掃戰場，要把家清理得干凈舒適；第二，趕快買輛車。父母來后，我們不可能一個小型戰斗部隊每次出動都乘公交車。租車不現實，因為我根本不知道租車公司可能不可能將車子租給一個16歲剛拿到駕照的少女。

加拿大不像中國那樣公共交通四通八達。在加拿大，沒有車，別說買菜購物不方便，很多景點都沒法去。

對了，忘了交待，本人身為一個成年母親，很沒出息地不會開車。我對一切涉及到速度的東西都有畏懼感。溜冰滑雪這樣的運動，想都沒想過要嘗試；在國內騎車上下班的時候，遇到有人逆向行駛，我老遠就會跳下來避之唯恐不及。

其實我也不是生來就這樣的。早在我13歲上初一學自行車的時候，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剛學了點皮毛就迫不及待地晃晃悠悠地出了軍區大院，騎車去上學。恰巧從家到學校的一段路是個不算陡的下坡，速度加快而前面是紅燈，我越來越恐懼不知道怎么辦（我居然沒學會用剎車），只好舍命一跳，怎么就那么巧，撞到在一個老爺爺身上。老人被我撞到，我自己的眼鏡飛到不知哪里去。好在那個時候民風淳樸，老爺爺非但沒怪我訛我，還抖抖嗦嗦地自己爬起來，替我撿了眼鏡走到我身前問：“閨女，摔著了沒？”

我羞愧得無地自容。

也許就是那會兒，我落下了對速度的無限恐懼心理。

房屋的清潔可以以螞蟻搬家、愚公移山的精神和速度一點一點來，可是這車子一定要抓緊時間買。找車看車試車辦牌照上保險過戶都需要時間，一個不當心當老爸老媽飛過來的時候，我們真要上演紅軍兩萬五了。

女兒剛考出駕照那會兒，我就想給她買輛車了。當時她沒放暑假，公車就在家門口，直接停在校門口，只要掐準了點兒，上學放學十分方便，所以買車的需求并不迫切。我一個不開車的女人，對車子一竅不通，買新車負擔不起，似乎對一個16歲的小女孩也沒有必要。據本地人講，因為25歲以下的青少年保險貴，所以給他們最好買不那么好的二手車，這樣保險可以只保強制性的責任險，不保車，撞了就撞了，皮外傷只要沒有內損車子還能開就不用修，等哪天真的開壞了就扔了。這樣的話保險費能便宜很多。

但是卡爾加里這地方氣候惡劣，一年有大半年的時間在下雪，買個性能不過硬的爛車，萬一暴風雪中車子在外面拋錨，一個小姑娘加上一個車盲的媽，誰也使不上勁兒，豈不抓瞎？所以我把買車預算限制在8000-10000加幣，要求省油，性能良好，不要老修。

朋友給我推薦了一個我們都認識的男性友人，說他失業的時候參加過汽車修理的培訓，曾經打算吃這碗飯。他自己的車就是二手美國車，開了幾年一點問題沒有，最近剛換了新車，原來的二手車還賣了不錯的價錢。

我給那個男性友人打了電話，他也答應幫我看車。于是我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上一個本地的二手貨交易網站，尋找那上面的二手車。

省油，省事，鎖定這兩點，我搜索的車是福特Focus，Honda Civic以及已經停產的Pontiac。每看中一輛車，便把鏈接發給友人，讓他給出意見。

我和女兒都是外貌協會的。有一次搜索到一輛古典外型的別克，我們倆都很喜歡。那車也比較新，要價也不高，于是興沖沖地發了鏈接再打電話，朋友語氣困惑地說：“你女兒真喜歡這輛車啊？這是老頭老太開的車呀。”

我說喜歡喜歡，這車看上去太可愛了，像三四十年代的車。咱買不起老爺車，買輛偽老爺車過過癮也好。

朋友再接著問：“你打算每個月花多少油錢？”

“啊？很費油嗎？”我犯嘀咕了。別克車質量好，這是可以放心的，但是耗油，這跟吃飯一樣是日常開支，不能不認真考慮。

如果耗油比一般的車多個20%--30%，那我也認了，只當花錢買安全系數，畢竟別克車結實，安全性比日本車要好。

朋友在電話那一端給我講解著網頁上列出的耗油指標，可惜那些專業詞匯我一句也聽不懂，當即打斷他問：“你說吧，我們來個對比，當Honda Civic用一箱油的時候，這輛車要用多少油？”

朋友在電話那頭說：“三箱。”

呃，我立刻說：“那算了吧，我接著找。”

這年頭，銀子才是硬道理，這種油老虎我耗不起，再好看再喜歡的車也只能當它是鏡花水月，就像絕世美女，當個偶像崇拜一下沒有問題，窮小子若是想娶回家當老婆，要想想自己養不養得起，養不起的話美女早晚要跑。

于是我開始接著看，非常不得要領。看得上而價錢合適的，朋友說肯定有問題，要我打電話核實。一問果然出過車禍。更多地情況是看得上的價錢很高，價錢不高的看不上。

這樣折騰了近半個月沒有頭緒。那朋友在南邊買了房子搬了家，要跑到北邊接了我們去看車似乎也不太現實。我著急上火，靈機一動想起一個久不聯絡的本地西人朋友，懂機械，自己裝過飛機從十六歲起開車，在汽車方面，已經成百年老妖了。

他是個可以信賴的朋友。于是我給他發了一封信說：“請你幫忙選車。你只負責查看車子有無機械故障，買不買的決定由我做出，我承擔責任。”我的一個八零后女友買車的時候請一個男性朋友幫忙，那個朋友推脫了，主要原因是怕車子選不好被她責怪。

那個朋友很快地回信，說愿意帶著我跟女兒去看車。

看上的第一輛車是Honda Civic，很新，只要6000加幣，不到十萬公里，可以出示車檢單，但是車主要一個月后交貨，因為一個月后她才離開卡爾加里搬到外地去。朋友打電話約了看車時間，滿以為這次問題解決了，不料一天之后那個車主電話過來，說車子已經被人買去了。朋友聳聳肩說：“好東西總是有人搶的。”

第二輛車也是Honda Civic，也是不到10萬公里，8000加幣，尚算合理。朋友這次約的時間早，接了大老遠地跑到東北區去看車。車子進入附近的社區的時候，路上看到越來越多的印度人。東北區和東南區靠工業區近，是一般人認為的窮人區。朋友話說得很委婉：“這里的少數民族很多。”

其實他所住的西北區有很多華人，華人也屬于少數民族，所以這里的“少數民族”是有特指的。

好容易找到了車主，已經有人在那輛待售的車子里周圍查看車況了。朋友把車子停在前面的幾棟房子對面，我們坐在車里等。他忽然低聲對我說：“你看對面那座房子，有鐵門封住。那是座大麻房。”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果然一座久無人居的房子被鐵柵欄和鐵門圍住。所謂的大麻房，就是有人租了房子，將房子加以改造后在里面種植大麻因為要模擬大麻的生長環境，所以大麻房的用電量超乎異常地大，引起警方的注意，最終被查封。

我的頭皮一陣陣發麻。現在想起來，這真是個不好的兆頭。

沒多久，那對試駕的男女回來，告辭而去。我們上去跟車主打招呼。車子停在車庫門前，而車庫里面，還停著一輛色彩鮮艷的跑車。

這事兒真是透著怪異。朋友開始前前后后地查看車子。他打開前面的蓋子檢查各種主要的機械部位，進到前座查看駕駛座前的踏板，又打開后車廂各處查看，甚至趴在地上檢查底盤。

甚至連試駕都沒有要求，他將鑰匙還給車主說：“讓我們想想。”

上了他的車，我問：“怎么，不好嗎？”

他說：“這車被人動了手腳。他的車絕對超過10萬公里——油門和剎車的踏板已經很舊了。”

我出了一身冷汗——看看，不管做什么，專業人士的建議還是很重要的。

這樣又過了幾天，眼看著父母來臨的日子越來越近，我的車還沒有著落，朋友開始帶著我們去車行看。車行的車子更貴，8000加幣的Honda Civic是掉了漆，破舊不堪的。女兒連聲叫搞不懂，為什么Honda車會被炒成這樣。

在失望而歸的時候，我看見那家車行的一角停著一輛紅色的“現代”，連忙問價——價格有些超出我們的預算，不過比Honda還是合算多了。

朋友見狀，說：“這樣吧，我帶你們去現代的車行看。現在的韓國車也不錯的，尤其是現代，有超過日本車的趨勢，已經擠占了很大一部分日本車的市場。現代車的性價比非常好。”

這倒不假，他有兩輛雙門跑車，一輛是寶馬，一輛就是現代。

于是飯也沒吃，我們連忙趕到現代車行。現代車行已經快到了關門時間，那個銷售見了我們，特地延遲下班，給我們介紹停在外面的兩輛二手現代。

一輛棗紅色，Accent的普通款，還有三年的保質期，售價不到一萬加幣；另一輛是黑色，有天窗，加熱座位，兩年保質期，售價一萬兩千加幣。

我喜歡紅色女兒喜歡黑色。她兩輛車都試駕了一番，感覺非常好，只是加速有些不夠給力。

我當即拍板，跟銷售說我們肯定會要其中的一輛，讓他給我們保留，并且交了押金，約定周六去簽合同交款。

周六我帶著銀行的保兌支票去簽了銷售合同，再次試駕之后，我們決定買下棗紅色的那款，因為加上各種稅費，黑色的超出預算太多，并且它的保修期比紅色的還少一年。

銷售跟我說，要先給車子上了牌照，加了保險才能把車開走。朋友早把他的保險經紀人的聯絡方式給我，我以最快的速度約見，帶著女兒去辦保險。

保險經紀人是個胖胖的女士，給我們算價錢，填單子。在寫車主的時候，問我要寫誰的名字。女兒說：“媽媽，你出的錢，還是寫上你的名字吧。”

我想了想，說：“這車你要開去上大學，那個時候媽媽還不知道在哪里，萬一你不喜歡了要賣車，到時候還要媽媽回來簽字，萬一媽媽那個時候在國內，就非常不方便了。這樣吧，只寫你的名字，你可以全權處理這輛車，不用經過媽媽的同意。媽媽信任你。”

然后我對經紀說：“我想用我的賬戶扣款。我不想因為車子給她太多的壓力。”

女兒這個時候已經開始打工了，打工的收入支付保險沒有問題。但是支付了保險之后，她也沒有多少多余的錢了。

那個經紀感動地對女兒說：“我多希望有個這樣的媽媽呀！我是等到25歲才有了第一輛自己的車。”

這里的保險，16歲到25歲時一個費率，都貴。男孩比女孩還要貴。25歲之后，如果沒有什么重大的事故發生，保險的費率才會降下來。

女兒立刻說：“我知道。我媽媽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

辦完保險，我們立刻去附近辦了車牌，然后火速地趕到一家電子商店買了GPS。再一個周六，我們帶著車牌和GPS，到車行把車晃晃悠悠地開回了家。

第一次用GPS，不靈光，在那個龐大的露天Mall群里轉了好幾個圈才算找到正確的路。

女兒十分喜愛自己的這輛車，立刻做了個New Driver（新駕駛員）的牌子豎在后車窗的右下角，每次開進開出都小心翼翼。當時是暑假，她已經開始在游樂場打工。游樂場所在地不屬于卡爾加里市，沒有公車到達，她要先坐公車到一個健身中心等游樂場的班車，乘班車繞道西北區接上其他的孩子再開到游樂場。這么一折騰，20分鐘的車程要走一個多小時，少睡很多覺，我這個做媽的心疼得不行。

有了車以后，她在時間緊的情況下開車去上班，時間不緊的話還是乘公車轉班車。慢慢的，到底開車方便，她就不想再坐班車，改為全開車上下班了。

我父母過來，她開著車帶著一家人去吃飯，游玩，買菜，很是得意。我父母比她還得意，拼命表揚：“啊喲，我們外孫女16歲就開車了！”

她如今一邊上著高中，一邊每星期三打工，每天干三個小時。冬天天短又冷，下班是7點，開車回家又暖和又安全又快，給她節省不少時間。我們已經約定，她上大學就開著車去，不管做什么都方便些，效率更高，她可以節省很多時間用來打工，多修課，享受生活。

她剛來加拿大的時候只有7歲，一轉眼已經到了17歲，從小女孩轉變成少女，馬上要離家了。如果她要做一個自由自在的騎手，那么媽媽送她一匹棗紅馬，讓她在人生的草原上盡情地馳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