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歌冊,又稱歌、歌文、說文、彈詞,是“用潮州方言誦唱的民間說唱本子,是一種民間說唱文學”(陳澤泓:《潮汕文化概說》),主要流行于潮汕、閩南地區。它成于明中后期,盛于清乾嘉年間,發展于民國時期,受“文化大革命”沖擊而衰落,今已銷聲匿跡,很難一見。2008年,潮州歌冊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擴展錄項目名單。
潮州歌冊主要為婦女而作
在重男輕女的傳統社會中,許多潮汕姿娘仔(潮汕人對女孩子的雅稱)根本就無資格上書齋念書,即使是富足家庭的女孩子也大多難有接受文化教育的機會。但是,社會又要求女子有涵養,善孝敬,能賢惠,知禮節,會儉樸。為此,潮汕人千方百計,通過多種多樣的方式方法,對女子進行道德教化,實施人格培育。歌冊就是其中一種特有的文化形式。
潮州歌冊的題材來源主要有兩大類,一是來自本土的地方題材,另一類是移植、改編自其他地方的文學作品。無論是地方題材還是外地題材,大部分是女性題材,或涉及女性的題材。地方題材的,如《陳三五娘》(又稱《荔鏡記》)《蘇六娘》《金花牧羊》《瓜田配》等;外地題材的,如《劉備招親》《包公會李后》《薛仁貴回寒窯》《三合奇》《大紅袍》《小紅袍》等。
潮州歌冊誦唱者主要是一些粗識文字的婦女。她們聚集在抽紗、刺繡、織麻、結網等勞作地方或“姿娘仔間”(俗稱“閑間”,是未出嫁女子的集體宿舍),自唱自娛。有時也有人派些錢,雇請能唱歌冊的人來唱。有些艱難度日而又粗識文字的中年婦女,往往以此為謀生手段,穿村過巷。有的是專為人家婚禮唱贊歌(俗稱做四句)的青娘或媒人。有些是唱歌的能手,不但能唱,也能創作。潮安縣的陳昌嬸就是一個聞名遐邇的潮州歌冊誦唱能手。
潮州歌冊誦唱的地點較隨意,主要是在女性較為集中的地方。勞作時誦唱的,多在田間、鹽埕;農閑時誦唱的,多在繡花的天井、織漁網沙灘邊、納涼的榕樹下;雨天或晚上休息前誦唱的,多集中在“姿娘仔間”。“姿娘仔間”的產生與存在,是因為舊時潮汕人多地少,一些孩子多的家庭十分擁擠,女孩子無地方睡,而有的家庭則有些空房。于是,一些同齡、共趣、要好的女子便十分自然地聚集到空閑的房子里過夜,猶如現代社會的女生集體宿舍。她們少有二三人,多則六七人,往往在農閑或晚上聚集在一起,時而閑聊,也誦唱潮州歌冊。
潮州歌冊以多元化的愛情婚姻為主題
婚姻是家庭建立的前提,是人生大事,歷來受到人們的高度重視。愛情是人類永恒的追求。在封建禮教壓抑下,傳統社會的女性毫無愛情可言。然而,一些女性大膽地向封建禮教抗爭。潮州歌冊也大部分以婚姻愛情為主題,“當中有的不是單純寫愛情糾葛,而是以愛情為線索或起因,貫穿于錯綜復雜的宮廷矛盾、忠奸較量、懲惡揚善、爭權奪利、平番御寇等等一系列的斗爭中”(吳奎信:《潮汕歌冊》,廣東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45頁)。即使一些非婚姻愛情主題的潮州歌冊,也穿插了很多愛情的內容。
1、抨擊封建包辦婚姻
潮州歌冊以反對封建包辦婚姻為主題而較為典型的有《陳三五娘》《蘇六娘》《海門案》等。
歌冊《陳三五娘》寫潮州富戶黃九郎之女五娘,元宵節偕婢女益春、鄰婦李姐上街觀賞花燈,遇泉州人陳伯卿,互生愛慕。武舉林玳也于賞燈時見五娘,慕其美,托李姐為媒,向五娘之父九郎提親,九郎許婚。五娘不樂成病。一日,五娘在樓窗前見伯卿騎馬路過,即將一并蒂荔枝裹于羅帕中擲下。伯卿接住,并為五娘深情所動,遂改名陳三,扮為磨鏡匠至黃家磨鏡;又故意打破鏡子,借賣身為奴償鏡而住進黃家。林玳婚娶日近,伯卿得助于益春周旋,與五娘相見,三人遂離家出走至泉州。林玳告狀,官府判九郎退聘受罰,并行文捉三人,伯卿因而獲罪。后伯卿得其在廣南為官之兄相助,平安回家,夫妻團圓。
歌冊《蘇六娘》寫揭陽呂浦鄉少女蘇六娘寄居潮陽西臚外婆尚家,與鄰家書生郭繼春相戀,經林婆設計、作引,使繼春與六娘私婚。幾年后,蘇家將六娘許配饒平富戶楊子良,將六娘召回。繼春思念六娘成重病。六娘割股作藥,繼春病好轉。楊家迎娶在即,六娘命婢女桃花送信,后兩人有所誤會,六娘神亂氣絕,繼春聞訊自縊身亡。閻王憐其情真意篤,讓他們復生回陽。楊家上門逼親,官府判賠款了事,六娘終配繼春。
《陳三五娘》等歌冊反映明代婦女婚姻觀念的變化,她們追求的不是家財與權勢,而是情投意合的理想郎君;她們要求婚姻自主,反抗父母包辦的強迫婚姻。陳三五娘式離家出走,是當時進步的青年男女為建立美好的婚姻與家庭,勇于沖破封建婚姻制度樊籬的寫照,折射出在商品經濟逐步發展的社會里,市民的生活愿望和對愛情、婚姻的追求。
2、謳歌堅守愛情
潮州歌冊鞭撻喜新厭舊,謳歌堅守愛情的作品為數不少,《薛仁貴回寒窯》《卓文君聽琴》《龍井渡頭》等是其代表作。
歌冊《薛仁貴回寒窯》寫唐朝薛仁貴投軍18年,戰功彪炳,被封為平遼王,回寒窯探望妻子柳迎春,途經汾河灣,望見柳氏,欲探其貞節,乃冒充仁貴之友,故意調戲試情。柳氏大怒,急避入窯內,閉門拒絕,嚴詞指斥。仁貴遂道實情,賠不是,夫妻相會,互傾衷情。
3、宣揚婦女守節盡孝
受封建綱常倫理的影響,潮州歌冊宣揚“百善孝為先”,推行“盡孝道”,大力頌揚孝女。此類歌冊有《雙退婚》《孟日紅》《忠義節》等。
《雙退婚》寫工部尚書崔恒與知府全斌指腹為婚,后全斌死于府任,其妻攜幼女全冰回鄉,家道從此中落。崔恒借故向全斌妻提出退婚,恰好翰林之子茹天鳳落難為全氏的家人搭救,全斌妻見其一表人才,擬招為婿,全冰決心不從,認為婚約已訂,不能喪失貞節、改嫁他人,于是離家出走,跳河自殺。
4、歌頌婦女英雄
英雄崇拜是一種世界性的普遍文化現象。在男尊女卑的中國傳統社會里,梁紅玉、穆桂英等女英雄畢竟是少數,潮汕地區的婦女英雄則幾乎只有陳壁娘一人。但是,婦女界需要英雄,需要英雄崇拜,為滿足這一心理需求,潮州歌冊也創作了一些歌頌婦女英雄的作品。如《十二寡婦征西》《劉明珠》等。
《十二寡婦征西》贊頌丈夫都為國捐軀的十二名寡婦。在西遼侵宋、三關兵將被困和國家兵弱將缺的緊急關頭,她們為國分憂,同仇敵愾上疆場,破了番將各種魔法,斬殺西遼借用它國的十員猛將,降服了番邦,保衛了國家,顯示中國古代婦女英雄公而忘私,一片赤誠報效國家的愛國主義高尚情操。
《劉明珠》敘述琉球國計劃進兵中原,以“穿珠衫”投石探路,送一盒不見穿孔的珍珠,限五天內穿成珠衫,穿不成即出兵。11歲的女孩子劉明珠揭榜應召,三更穿珠,五更成衫,令琉球國為之震驚,不敢入侵中原,并與明王朝交好。
5、抨擊少情絕義的惡婦
賢慧、顧家,是傳統社會推崇的女性品格。為此,人們通過民間文學等載體,正面推崇女性,又通過一些為世唾罵、譴責的惡婦作為反面教材,告誡世間女性,與人為善,為人厚愛,切勿趨炎附勢,切莫少情絕義。此類題材的潮州歌冊有《金花牧羊》《雙如意》等。
《金花牧羊》講金甲村有個金員外,其女金花及笄之年,由父母托媒,許與所城劉監吏之子劉永。誰知定聘不久,金員外和劉監吏相繼病故,劉家家境也隨之衰落。金花的嫂嫂金章婆重財輕義,唆使金花改嫁所城鐘員外為妾,金花決意不從。科期將至時,金花伴送劉永上京,行至福建龍溪堤岸,遇到強盜,夫妻拆散。金花為避污辱,投入江中,被漁翁救起,送回娘家。金章婆對金花百般虐待,每日要她放牧一百只羊,砍一擔柴,紡四兩紗。每逢除夕和冬至,金章婆不讓金花在家過夜,金花宿于南山頂土地廟。
劉永自龍溪遇盜后,行乞上京,卻誤了科期,幸被一朝官收為義子。三年后,劉永考中進士,從京都動身回鄉,在南山與金花相會。劉永深感金花堅貞,決定喬裝乞丐前去試探金花的嫂嫂。果然,金章婆對劉永惡聲惡語,并命家仆將他趕出家門。劉永隨后更換衣服帶金花返回金家,金章婆這回嚇得面如土色,連連求饒。好心的金花見狀,代為求情,劉永乃赦免了惡婦。此后,金花隨夫赴任。
6、渲染“婢為娘死”的“義舉”
婢女是舊時供有錢人家役使的女孩子。有的婢女與小姐關系要好,相依為命,往往為小姐排憂解難,甚至以命相送。潮州歌冊有部分作品渲染“婢為娘死”的“義舉”,塑造了不少“義婢”“義仆”。
歌冊《香羅帕》敘述奸臣張讓之子張士良游庵堂,恰逢鮑相爺之女鮑如蘭也上庵堂燒香。張讓曾為兒向鮑相爺求婚,遭到拒絕。此次庵堂巧遇,張士良見如蘭貌勝天仙,頓生淫心,威迫如蘭立即在庵堂與他“合婚”。如蘭的婢女秋月為回報主娘平日厚待之恩,化裝成如蘭模樣,持刀毀容自盡,暫時瞞過了張士良,使如蘭得以乘夜脫逃。
潮州歌冊造就了女子賢淑溫柔的品性
潮州歌冊“書正歌邪字無曲”,浸染著儒家忠、孝、節、義的封建倫理道德思想,宣揚愚孝、守節、忍讓等落后愚昧觀念,其糟粕不少,負面影響不小。然而,作為一種女子文化,潮州歌冊既有“戲筆造歌勸善良”,又有“悲歡離合的鑒賞”、“揚善征惡的箴言”(許繼發:《潮州歌冊:民間文學奇葩》,《潮汕日報》2009年5月13日),其文化內涵十分豐富,教化功能非常明顯。
首先,潮州歌冊成為潮汕女子接受文化教育的主渠道。傳統社會的潮汕婦女,能上學堂的很少,尤其是農村女孩子,她們無機會讀書識字,卻從聽歌冊中獲取知識,增長見識。
其次,潮州歌冊為潮汕女子提供了文化生活。傳統的潮汕社會,人多地少,生產水平低,民眾生活貧困,人們為生計而終日奔波。地位低微的女子,不僅無機會念書識字,也很少有文化生活可供享受。潮州歌冊乃成為女子少有的文化生活養分之一。潮汕婦女喜愛聽唱歌冊,也十分珍視和愛護歌本。她們往往把家中收藏兩三部歌冊視為有文化教養,并引以為榮。有的地方女子出嫁,要隨帶幾部歌冊;有的家庭女兒要出嫁,則把歌冊作為一項嫁妝。這既是一種風尚,也用來表明出嫁的女兒是有文化素養的。
再次,潮州歌冊有效地實現了對女子的道德教化,造就了潮汕女子賢淑溫柔的品性。作為一種女子文化,潮州歌冊的內容主線是健康積極向上的,寄托了人民的善良愿望與美好追求。辛亥革命之后,潮州歌冊的內容,注入了不少反封建、號召男女平等、提高婦女地位的新內容。
在經常性聆聽與頌唱潮州歌冊的過程中,潮汕女子開闊了眼界,開啟了心靈,潛移默化地感染了傳統的道德規范,感悟了人生的真諦,增長了判別真與假、美與丑、善與惡的能力,生成為人處世的良好準則,提升了自身的品性和情操。幾百年來歌冊對潮州婦女的精神熏陶、普及文化教育起到了無法估量的作用。“要娶就得娶潮汕姿娘,要嫁就得嫁上海男人”,這一社會流行口頭禪,道出了歌冊對造就潮汕女子賢淑溫柔品性的重要作用。
總之,潮州歌冊是潮汕特有的女子文化,“是潮汕婦女道德理念、行為規范和文化學習的教科書,也是廣大婦女的精神家園”(林倫倫,吳勤生:《潮汕文化大觀》,花城出版社2001年版,第342頁)。如今,隨著社會的高度開針放,科學技術快速發展的沖擊,人們文化消費品的多樣化與消費選擇空間的擴大,潮州歌冊基本退出歷史舞臺,成為人們的記憶。這是非常自然、非常必然而又非常合理的。然而,當下社會道德的滑坡,特別是許多少女道德失范,我們不能不承認當代道德教育的缺失。重新啟用潮州歌冊來加強青少年的教育是不可取的,也是不合時宜的,但是,我們是否應該從潮州歌冊這一潮汕特有的女子文化中得到有益的啟示呢?
作者單位:汕頭職業技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