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會說中國話嗎?”在中文里,這是一句罵人的話。說中國話,人人都幻覺自己與生俱來,有恃無恐。古人敬畏漢字,“執手相看淚眼,競無語凝噎”,讓你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我們提筆忘字,火星文滿天飛,可有時想表達什么,找一個合適的字眼,比在陌生的街區找路還難。
漢語一邊在異鄉繁榮,一邊卻在故土“淪喪”,一邊有層出不窮的創造,一邊卻無情退化。
“你的內人”在“我府上”,“富貴不能淫”被譯為“要富有,不要性感”。《民國語文》教材大熱,中文系研究生都沒人能當老師,陳丹青曾感嘆,“大學生的中文水平已經相當可怕”,原因是“就連遞上來的紙條都錯別字連篇”。300億條春節手機短信與“我是郭德綱”早已取代了鴻雁傳情與“床前明月光”的詩意。國人和母語的距離,不再是信手拈來,而是到心靈那端的千年。
真會說中國話嗎?修復和重建漢語傳統,不是一道蘿卜咸菜的選擇題,而是文化還鄉的必選題。
還回“青草的味道”
“同學們,請大家看看這根小草,仔細觀察它可以分為幾段?大家想一想,如果分為三段的話,從哪一段開始吃比較好?下面,我們請一個同學來說說這段青草的味道如何。”這則“啟發式”語文教學的笑話,背后躺著無數過來人、犧牲品。人文學科很多事明明就沒有標準答案,但是我們的語文教育偏偏要求孩子分段概括大意、歸納出符合教委標準的中心思想。背范文寫八股,以至于中國學生在作文中“編造謊言”,成為一道舉吐罕見的風景。
作家王蒙曾多次試考孫子的語文卷,最好一次是60分,其他每次都不及格。比如選出與“窗外有棵楊樹”意思最接近的一句話,給出的三個選擇是:一棵楊樹長在窗外;窗外有一棵樹,是楊樹;從窗內看出去有棵楊樹。“你讓我選什么!”鄒靜之輔導女兒作業,根據“刻畫描摹得非常逼真”寫一句成語,他的答案是“惟妙惟肖”,結果被老師判錯,“標準答案是‘栩栩如生’”。
機械的教學方法,使得漢語言的美感脫落,也把孩子對語文的所有好感和好奇都扼殺掉,只落下漸成俗套的思維習慣。學魯迅時最為可笑,先生的每句話都要想想有什么深意,當年我有同學被提問先生去后花園點了根煙有什么內涵,他回答,先生點燃了革命的火炬。
1932年的小學《新選國語讀本》選文多自然與人、花鳥魚蟲,幾乎構成一組田園詩,然而又多思辨之文,其中《兩個疑問的信》,“平之:先生時常對我們說,進退要守秩序;應對要有禮貌。但是也有人說,秩序,禮貌,是束縛自由的東西。照你看來,究竟應該怎樣呢?”洋溢著開放的精神,而我們的教材里,魯迅已帶著《孔雀東南飛》《石鐘山記》退出舞臺,取而代之的是《紅燈記》。
模式化思維教育出來的永遠是流水線產品,這是世界工廠的定義。好教材和好老師缺一不可,如果從對兒童的言語早期教育開始,到小學、中學階段的語文教學,在拼音、書寫、語法這些基礎知識之外,更多地關注漢語生命的自然需求。在教學情境下的每一個游戲,每一次遠足,每一篇作文,每一回對話或演說,鼓勵孩子去體悟、共情,表達本然、敏銳的感受,少一點“規矩”,作為一種思想攻略與堅持的戰役慢慢滲透,那么漢語作為中華民族文化傳統的載體,或許還能從娃娃抓起。
約會“紙上的漢字”
“全國國民閱讀調查”顯示,有超過半數的國人一年都讀不了一本書。讀圖時代,平面文字落伍,典籍那里更是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至少不止一代人不識繁體字、不會用毛筆、讀不懂古代典籍,數典忘祖的“新文盲”隊伍不斷擴大。
不讀典籍的理由有幾個:它不是必讀科目;它語法有些隔;它以遺老面目出現;它沒有煙火氣;它惜墨如金以及幽默不那么好懂,這多少顯得不可愛。從前,作為書生15歲之前便要把四書五經爛熟于心,幾乎都是“拜經教”。1912年1月19日,當國民政府第一任教育總長下令“小學堂讀經一律廢止”的時候,這是一個解放思想的壯舉;作為后果,近一個世紀后,已經沒有多少人回答得出來什么是四書五經了,90后們居然從周杰倫的《青花瓷》里才開始接觸到古典詩詞之美。
國人對典籍這一“漢語文明主要承載者”的輕視和排斥,不僅是文明斷代的問題,更關乎國民素質。維特根斯坦說過:“想像一種語言,意味著想象一種生活”,如果讀典籍成為習慣,一個從小就被“裊情絲吹來閑庭院”、“醉里挑燈看劍”之情韻滋養著的孩子,長大以后,他們的心靈或許不至于那么麻木、冷漠。
曾經寫一手漂亮字是長臉的技能,如今,當不少人寫不出“尷尬”二字時,國人的書寫能力也在遭遇前所未有的尷尬。網絡時代,筆是輸入法。墨分RGB(紅綠藍色彩模式),紙有doc、txt,行、楷、草、隸、篆的轉換,不過是鼠標一點。我們時刻都在與屏幕上的漢字“約會”,紙上的漢字卻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每個漢字都像一張充滿感情向人們訴說著生活的臉,漢語的形體、意蘊之美,往往在用毛筆、鋼筆書寫時才能酣暢淋漓地體會和享受。2011年9月,教育部下發《關于在義務教育階段加強漢字書寫能力的提案》的通知,意在推動漢字書寫,從而保護漢字。我們靠命令執行,而我們的鄰居日本人向來自負,在漢字面前卻格外謙恭。不但在本民族的文字中拼命汲取漢字的精髓,還一次又一次舉辦中日書法交流展,據說日本民間曾對漢字選美,奪魁的是“夢”字,入選佳麗還有“雪、柔”等,其對漢字的狂熱癡迷可見一斑。
知道分子先“優雅”起來
教育制度是有形的,大眾傳播對社會教育或“反教育”的作用,卻是無形的。陳詞濫調無處不在,中文水平低落,作為示范平臺的知道分子們難脫干系。
媒體把語言不當回事,屏幕和版面上錯別字滿天飛,影視劇中人物臺詞不倫不類。功能強大的漢語常被簡化,一句“給力”本來挺新鮮,但一夜之間變得神通廣大、索然無味。此外,如“神馬”、“浮云”等“標題黨”也泛濫成災。再加上長期以來程式化、庸常化的“儀式語言”大行其道,全然失去優雅。特別是廣告詞,有意地攪渾水。腳氣藥廣告赫然寫道“離離源上草”,好不容易在課堂上加以辨明的,又在肆意篡改,造成一片混亂。
巴黎的街頭立著廣告牌:“學漢語吧,那將是你未來20年的機遇和飯碗。”目前學習漢語的外國人多達3000萬,而我們擁持一個悠久文明的語言,卻屈膝尊奉著另一種文明話語為榜樣。曾有學者將孟子翻成“孟菲斯”、把孔夫子翻成“康夫舍斯”,一時造成轟動。這些被“歐化”帶翻譯腔的“西文”,在作家圈里已流行多時。批評界和理論界也難以超拔,一篇文章讀完,愣是似懂非懂。沒聽說西方有“和平演變”漢語的計劃,這是中國知識分子自己干的。仿佛不用“Madein China”用“中國制造”,不用“LOGO”用“標志”,就不是國際范兒,以至于余光中發出這樣的感嘆:英文充其量是我們了解世界的一種工具而已,而漢語才是我們真正的根,“當你的女友改名為瑪麗,你怎能送她一首《菩薩蠻》?”
漢語危機是應用危機,我們缺的是母語情感的意識和這份語言自信,把綺麗的漢語當做物欲的工具。最好的“保護”就是全民崇尚優雅的語言,就像每年兩會答記者問時,國人會集體期待溫總理的旁征博引,沉浸于“不畏浮云遮望眼”,“明年春色倍還人”里。如果媒體和知識界率先“優雅”,報紙電視上,地鐵公交站牌,滿目所見皆是繁錦,耳濡目染之下就能循序漸進了。有一個數字也許可以說明一些東西。2009年夏天,“迎世博咬文嚼字大賽”吸引了整整20萬民眾參與,上至年過九旬的老人,下至不滿10歲的小學生。《咬文嚼字》雜志主編郝銘鑒感慨道:“群眾心底對漢語的熱情讓我們感動,讓人看到了母語意識的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