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少保抬起頭,看一眼老婆子,猶豫了下,才說,今天,我放牛吧。
老婆子剛喝了口粥,一噎,差點就嗆了。牛一直由她放的。何少保不做打碑的活了,要么在院里編個筐兜,要么和幾個老頭湊一桌長牌。主動爭取放牛,今天頭一遭。想從臉上看個究竟,那邊已經埋下頭,只把滿頭的白發現在粥碗上。跟著就明白了,心里生出些好笑,又生出些憐憫。想去李大慶家墳地看熱鬧,又抹不下面子,拿放牛作幌子呢。臉上不表現出來,只淡然地應了,說你放吧。
吃過飯,把老黃從牛棚里牽出來,何少保出了院子。轉過房角,往上翻三條地埂,是自家的草坡。齊著膝頭的茅草,葉片上還沾著露珠子,細微的晨風一拂,微潮的空氣里,青草的氣息,讓老黃歡快地哞一聲。何少保腳步不停,只拽著繩,佝著腰往坡頂走。李大慶家的墳地在坡頂。那里熱鬧幾天了,撓得他心慌。
從前那熱鬧,何少保不單置身其中,還必定是主角。從天馬溝往外數,周圍十個村,論打碑的手藝,得他排頭號。常常是正月沒出頭,收下的碑帖子,已排到了清明。這些年,也有人家找,卻不再是打碑。就編寫個碑文,掐算個時辰。七十過頭了,眼花手抖了,描不好字掄不動錘了。更要緊的,現在都機械化,碑板拿機器磨,碑文用電腦排,兩小時不到,一塊碑就出來了。
李大慶會看風水,在城里開喪葬服務公司,做得風生水起,小車子都換幾茬了。那編寫碑文、掐算時辰的功夫都有。清明要給父母砌墳立碑,沒請教何少保,只放出話,說要建大門樓。
打碑幾十年,何少保沒建過大門樓。只在卿家祖墳看到過。全用上好的青石精雕細作。高約兩丈三寬約三丈七。墳地前作三層臺階,上去是兩根粗過海碗的立柱,浮雕祥云滾龍。柱頂三層拱檐挑斗,有樓有閣。首層最寬最高,中間刻“流芳百世”四字。下有五尺寬橫廊,放燃香燒紙的石鼎、擺放祭品的石案。再后面,又兩根圓柱,鐫刻 “山青水秀福緣地,人杰地靈子孫榮”字樣的楹聯。圓柱外與箍墳石連接一體。內鑲尺寬石板,鏤空成一圈卷草圖。再往后,才是高約兩米的一塊整碑。可惜,這嘉靖年間建就的大門樓,破四舊時全毀了。
學打碑那會兒,師傅就教過,碑的規格大小,完全有講究。什么身份打什么碑。卿家為什么建大門樓?墳主人官拜大學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受得起。李大慶的父母,當一輩子農民,那身份當得起大門樓么?
再翻道地埂,頂上,就是李大慶家墳地了。何少保慢下來,勻了口氣,放松一直緊攥的繩子。老黃卻不樂意,并不去吃路兩邊的草,倒搶了兩步,走到何少保前面了。他只好跟著上了地埂子。入眼就見墳地,七八個工人正忙活著。
李大慶蹴在塊石頭上,嘴角叼根煙,正向工人說著什么。見了何少保立刻招呼,老輩子,放牛呀。跟著過來,從口袋里掏出煙,老輩子,整支中華煙?
何少保接過煙點燃了。李大慶把煙滿派了圈,指指何少保向工人介紹,這老輩子從前呀,可是咱們這最有名的打碑師傅,有啥不懂的,你們得請教。說過了,便邀請何少保參觀成品或半成品的石件。
石件大多已經成了型。用機器是真的快呀。從前,做一個伸面,拿墨斗彈上線了,用鏨子順線鏨伸,再得過三道戳,把面戳平戳光。現在,順線一刀過去,伸面就出來了。雕刻要的圖案,也不像從前一筆筆描,就用個紙片子,上面印好了圖案,覆在石頭上,拿筆一涂,形就出來了。
墳地左角上,碼著堆水泥。水泥堆前立著打好的碑,青油油地亮著。何少保伸出指頭,在碑面上蹭了蹭,心里有些不屑。這碑是用機器磨的,旋磨旋放蠟,指頭蹭過去,就粘層蠟油。從前的碑板,全是人工磨的。兩塊石板,作碑的放下面,另一塊放上面,拿繩固定了,由人繃著,來回研磨,邊不停澆水降溫,磨出來了,雖不及上過蠟這般亮,但那光亮是勻實的,碑板也不易鈣化。
摸過了碑板,開始細看碑文。那文字,寫得倒真的好,金鉤鐵劃的。李大慶很得意,說我花了一萬塊,請書法家寫的呢。百年千年后,咱老漢媽這碑,絕對是文物!
讀到中間的大字了,何少保心里咯噔一下。不對呀,這寫墓位的文字,要么依小黃道,按“生老病死苦”排,某某之墓最后一字,須落在“生”上。若依大黃道,依著“道遠幾時通達,路遙何時還鄉”,最后一個字,得落在帶“辶”的字上。現在這文字,可是大小黃道都不合。是書法家不懂?還是當道士的李大慶不懂?又或者是如今這規矩,早有了改革?
何少保有些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