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若流星

繆文宗，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于江蘇江陰。2003年開始文學創作，有多篇作品在《廣西文學》、《飛天》、《散文》、《雨花》、《山花》、《太湖》、《牡丹》、《佛山文藝》等刊物發表。現為江蘇省作協會員、江陰市作協理事。

一

唐夕雨從天水閣出來時，天色已經很晚了。她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然后揚手招了一輛出租，沖司機說了聲“春江華庭”，便一頭靠在了座背上。

此刻的她感到有些乏力，當然，這是激情消退后的倦怠，也是身體滿足后的疲憊。剛才在和陳浩煒魚水交融時，那山呼海嘯一般的瘋狂以及在波峰浪谷中的幾番起落，差不多已將她的體力消耗殆盡。若不是想著家里的那位還在等著，她真想就在江邊那間溫馨的小屋里好好睡上一覺了。但是不能，哪怕再晚她都必須趕回家去。

大約二十分鐘后，車子停在了小區的門前。下車的時候，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秋涼如水。她下意識地攏了攏衣襟。

回家打開門，門口那盞燈依舊亮著。聽到門聲，小保姆從電視機前站起來，邊打著哈欠邊問：“唐姐，今晚吃點什么？”唐夕雨邊換鞋邊說：“太晚了，我也不餓，你就趕緊去睡吧。”小保姆嗯了聲剛想轉身。她又問道：“李哥睡了沒？”“沒有，他還坐在陽臺上等你呢。”盡管她知道每次晚回來，丈夫李璽文總會坐在陽臺上等她，這一問顯得有些多余，但她還是要問。她自己也說不清這是為什么，或許是對丈夫堅持己見的一種回應吧。

為此事，唐夕雨曾經和丈夫講過不止一回，說我現在經常要陪領導出席各種應酬活動，晚回來是難免的，你不必總這樣等我。但是丈夫從來不接她的話，依舊堅持著每次等她回來才回房。說不清為什么，他的這種堅持后來竟在唐夕雨心里慢慢產生了一種壓力，這種壓力就像夜幕下的空氣，沉郁綿密無處不在，常常讓她感到很不自在。

丈夫一個人無聲地坐在陽臺上的輪椅里，淡淡的月光像一張透明的紙披在他身上。她走過去，幫他把滑落的外套重新披上。“夜深寒重，要等也在屋里等啊。”她不無嗔怪地說。“我要看著你回來。”丈夫的目光依舊看著前方——在陽臺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從小區門口經過的每一輛車。

把丈夫從陽臺推回臥室，扶他上床的時候，丈夫突然說：“今天你身上的酒味很重啊！”

“不會吧，今天我好像沒喝多少呀。”

唐夕雨今天是沒喝多少，應酬的時候很多酒都被她作弊偷偷吐掉了。因為她從一開始就知道，應酬結束后她還要參加一項活動，那是只有她和陳浩煒兩人參加的私密活動。之前陳浩煒已經悄悄和她使過眼色了——現在他們在這事上只需使個眼色，便心神領會了。

“喝酒的人當然聞不到自己身上的酒味，我可是聞得很清楚，你身上的酒味確實很重。”丈夫再一次強調說。

這話聽著有些強蠻，但是唐夕雨已經習慣了，一個高位截肢連生活都需別人照料的人，心里總是時不時要借些小事發泄一下的。

“是嗎？可能是剛才不小心把酒灑身上了，我沒發覺。”唐夕雨無事似的把衣服翻看了一下，“那我現在去沖個澡，省得一身酒味的討人嫌。”唐夕雨說完裝著委屈的樣子沖丈夫撅了撅嘴。丈夫沒再說什么，只是用一種在她看來頗有“意味”的目光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丈夫用這樣的目光看她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大約半年前，一次她和陳浩煒同去鄰縣出席一個會議，那天因為回來得比較晚，所以陳浩煒一直將她送到了小區門口。也正是那次以后，她感到丈夫看她的目光時不時就多了一些東西。

雖說那個時候她和陳浩煒已經開始了私密的接觸，但她后來回想，那天從下車到分手，整個過程他們就像普通的同事那樣，好像并沒有做出什么親密的舉動。她不知道丈夫目光里的那層意味所為何來。她一度也曾經猜疑是不是自己和陳浩煒的事被丈夫發覺了，但想想不可能啊，他一個坐輪椅的整天呆在家里，差不多已與世隔絕。即便下樓去透氣，也都是由自己或小保姆陪著。況且丈夫自失去雙腿后，性格本就內斂的他更不愿意和別人交流了。因此他從外部得到消息的可能性不大。那么，是哪里出了紕漏？然而仔細想想也不大可能。每次和陳浩煒完事后，她不僅全身上下都沖洗干凈，就連衣服也必細心檢查不留下任何一處可疑的痕跡，可以說丈夫是很難在她身上找到破綻的。那么，剩下的唯一解釋就是“疑心生暗鬼”了。丈夫作為一個男人，看著年輕貌美的妻子，每天妝容整齊地出門面對別的男人，有時不光晚回來，身上還帶著酒氣，他能不疑神疑鬼么？當然，這話也可以換個角度說，或許丈夫倒沒什么想法，是自己太過敏感也說不準。畢竟現在是自己心里有了暗鬼，容易多想也是可能的。

這樣一想，也就覺著沒什么了。因此，當后來唐夕雨再看到丈夫這樣的目光時，除了在一念之間心里也許會如風吹湖面般稍稍動一下，不一會就又水平如鏡了。

現在也一樣，當她對著鏡子退去衣衫，看到自己那完美得猶如處子一樣的身體時，她已經把丈夫的目光丟在了一邊。腦中呈現出的是剛才陳浩煒溫存地在她身上撫摸時的情形……不知不覺，她的手輕輕地撫在了胸口，然后沿著他撫摸的路線，從乳房到腰線，再是平坦的腹部，然后慢慢向下滑去……這時的她似乎重又感受到了那種如醉酒一般的眩暈……

唐夕雨換了睡衣走進臥室的時候，丈夫還倚坐在那里，保持著剛才的姿勢。

“現在沒酒味了吧？”唐夕雨上床后佯裝惱怒地搡了丈夫一下。丈夫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好了，快睡吧，我明天一早還要去開會呢。”說著，她就關掉了自己的床頭燈。

然而，丈夫卻沒有讓她這樣睡去，而是把兩只手摸索著伸進了她的睡衣，輕輕握住了她的乳房。或許是今天身體已經得到了滿足，所以對于丈夫的撫摸，唐夕雨并沒產生什么反應。但是她不想拂了丈夫的好意，所以還是很配合地發出了輕微的喘息。丈夫似乎受到了鼓勵，解下她的睡衣，用嘴含住了她的乳頭，同時手也向下滑去……這讓她很自然又聯想起之前翻云覆雨的那一幕來。那直插深處的撞擊和摩擦，誘發著來自身體內部的快感，一波波不斷涌起的潮水如洪峰般越積越高，直至最后迸漿裂帛般的宣瀉，那才是真的做愛啊。哪像丈夫現在這樣……然而最近這兩年多來，她和丈夫之間所謂的夫妻功課從內容到形式卻都是這樣過來的！

兩廂比較，這時丈夫的撫弄就讓她感到特別不舒服，但是她必須忍著。她不忍心看到丈夫努力后的沮喪，每次這個時候，他的心里肯定也不好受。當然，忍的同時還必須配合，否則丈夫肯定會瞅出端倪。因為對于一個生理健康的年輕女子，在久旱無雨的狀況下對這種撫摸不起反應是不正常的。因此，在丈夫撫弄的過程中，她還有意發出了幾聲貌似愉悅的呻吟。那一刻，她突然發現自己這個樣子和那些為了滿足嫖客而裝模作樣的娼妓沒有一點區別，僅有的不同只是意義上的對象而已。

想到這里她心里不免有些悲涼……

二

唐夕雨和丈夫是在大學里認識的。那次，唐夕雨他們藝術系的幾個人趁學校假期，相約了一起去江西婺源采風。當他們在一個農家小屋住下的時候，發現隔壁新聞系也有幾個人過來旅游。由于在學校里兩個系離得最近，彼此都有熟悉的人，所以大家很快就合在了一起。那天素面朝天的唐夕雨穿著一身碎藍花白底的長裙，清麗文靜的她站在那里，就像一枚素顏淡雅的青花瓷。李璽文第一眼看到她，目光就扯不動了。

后來一伙人搭伴白天一起外出游覽美景，晚上則圍坐一塊喝農家米酒品農家菜肴，玩得都很開心。即便開始有幾個感覺還生分的此刻也漸漸混熟了。唐夕雨和李璽文真正的接近緣于一次偶然。那晚，唐夕雨和同學出來散步，恰巧路過李璽文窗口，看見他正在把白天的攝影輸入電腦，同學便想看看他都拍了些什么，順便請教一些圖像PS的技巧。敲了敲半掩的門，李璽文起身把她們讓了進去。就在翻看他攝影的時候，唐夕雨沒想到看著看著就看到了照片中的自己，有遠景有特寫，姿容各異儀態萬千。在同學略顯夸張的“哇哇”聲中，她白凈的臉上當時就飛起了一抹紅暈。

這個小小的插曲，竟使兩個人無形中拉近了距離。采風結束的時候，他們相互交換了自己的QQ。從那以后，兩個人就經常在網上聊天，聊著聊著，便聊出了繁花勝景聊出了春色滿園……

半年后，他們的戀情就公開了。作為各自系里的高才生，他們的相戀自然就成了同學們眼里的金童玉女。但是事情總有曲折的一面，唐夕雨的父母并不同意女兒找這樣的對象，理由老套而現實：李璽文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沒地位沒背景。

但唐夕雨并不以為然，她依舊和李璽文來往。后來這事不知怎么就傳到了李璽文的耳朵里，自尊心極強的他一時陷入了矛盾之中。為了打消他的顧慮，唐夕雨主動找到他說，我理解我父母的意思，他們也是為我好，但是這事他們做不了主，因為我要的并不只是穿衣吃飯，而是一個能真正對我好，并能夠和我相守一生的人。李璽文聽了非常感動，一下子就緊緊抱住了她。

經過這次波折，他們的感情迅速升溫。沒多久，他們就彼此許下了相愛的諾言——那是一個春風沉醉的夜晚，他們相約著一起來到了江邊。由于早些時候已經看到消息，說這晚會有流星雨，所以他們彼此約定，要在流星雨出現的時候，對著它許下自己美好的心愿。

流星雨終于如期而至。面對著紛落的流星雨，熱戀中的他們虔誠地許下了美好的心愿：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他們看著對方，不斷重復著彼此的心愿愛的誓言。他們的長吻因為淚水的滋潤而變得更加深情更加熱烈……這晚，瑰麗壯闊的流星雨見證了他們的愛情。也就是這晚，唐夕雨像一朵潔凈的百合花，向自己心愛的男人作了最美麗的綻放……

然而，往事如風。

如今的婚姻，越來越像一具被風干的軀體，只剩下一個鈣化的外殼。說實話，唐夕雨心里不是沒有糾結過，她也知道維持這樣的婚姻就像行走在一條永遠找不到出口的暗道里。但是她又能怎樣呢？想當初他們為了堅持這段婚姻吃了多少苦。大學畢業后，李璽文沒有回到父母身邊，而是跟著她來到了她所在的城市。因為父母的反對，她毅然從家里搬了出來，和他一起蝸居在一個三十多平米的出租房里。為了找工作，兩個人一起頭頂著烈日，四處投遞簡歷。為了省錢，李璽文寧愿整天騎著一輛別人不要的破自行車去辦事，而不肯花哪怕一塊錢坐公交。即便后來都有了工作，兩個人結了婚也不敢要小孩，只想等事業有些起色條件稍好點再生養也不遲。

但是，就在他們的生活即將好轉的時候，一場車禍卻將他們所有美好的前景一下子給傾覆了。

那本來是一個心情灑滿陽光的下午——她在通過市里的公務員考試后，接到了文化局的面試通知——那天，丈夫還特意和單位請了假，陪她一起去。面試進行得很順利，她從考官臉上露出的笑容里看到了自己被錄取的希望。出來后，她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邊走邊將面試的情況講給丈夫聽。就在他們經過一個三岔路口時，一輛小面包車從斜刺里向她沖了過來，她一時來不及反應，竟愣在了那里。還是旁邊的丈夫反應快，用力推了她一把。她一個踉蹌跌了出去，還沒等爬起來，就聽砰的一聲，抬頭看到丈夫整個人被撞了出去。而遇到的這個肇事司機偏偏還是剛學會開車不久的菜鳥，一見撞了人，情急之中把油門當成了剎車。于是，她眼睜睜就看著車輪從丈夫的大腿上硬生生碾了過去。同時碾碎的還有她的心。她在聲嘶力竭地發出一聲喊叫后，眼前原本充滿陽光的天空頓時變得昏黑一片……

那是一段難熬的日子。特別是當她看到丈夫從昏迷中醒來，發現雙腿沒有后那如遭雷殛一般恐怖的面容：雙眼圓睜眼珠通紅，額上頸部青筋凸暴，宛如縱橫的枝杈，臉上的肌肉因為過度的驚駭而扭曲抽搐……那一刻，她何嘗不是心痛如鋸。但是，她不能只顧著自己心痛，她還要照顧丈夫，因為從丈夫那跳蕩著絕望火焰的目光中她看出了危險。為了不讓丈夫想不開而尋短見，她日夜守護寸步不離。盡管內心的痛苦和體力上的疲憊使她幾近崩潰，但她還是咬著牙挺了過來。

丈夫是在替自己承受痛苦，若不是丈夫推那一把，現在躺在床上的就是自己。看著躺著的丈夫，她心里說不出的痛惜和感激。丈夫為她永遠失去了雙腿，對于這樣的愛的付出，她唯有用一生的關愛去回報。“唐夕雨，今后不管遇到什么困難，都一定要善待璽文，陪他走過以后的人生。”那一刻，她在心里這樣對自己說。所以當丈夫第一次和她提出離婚的時候，她的心就像被刀剜了一樣：丈夫怎么會這么說呢？雖然她知道丈夫這么做也是為她著想，但她唐夕雨難道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么？

她理所當然拒絕了丈夫提出的這個要求。她相信，不管今后發生什么，自己一定會把他照顧好。

不知是應了否極泰來這句話，還是她的真誠感動了上蒼，沒多久她就接到了市文化局的通知，在所有參加面試的人員中，她成了兩個幸運者中的其中之一。

三

考上公務員，對唐夕雨來說無疑是個人命運的一次轉折，同時也讓一個人撞進了她的生活，這個人就是她所在部門的主管領導、文化局副局長陳浩煒。

剛進機關那會，唐夕雨一直保持著小心和謹慎。因為她知道機關不比其他地方，人際關系很復雜。所以她對自己的要求是“面帶微笑，為人低調”這八個字。

那會兒，她和陳浩煒除了工作上的事偶爾在公開場合簡單交流過幾句外，還從沒有單獨接觸過。她自己也沒想到，第一次走進陳浩煒的辦公室，居然是因為一次遲到。

當然，那也可以說是一個機會，只是事情在過程中出現了一點點小意外。

那是一個寂寥的下午，三點過后，辦公室其他人都陸續走了，只留下她一個人在那里看書。看得正投入時，門被人打開了。她抬頭一看，是陳副局長光臨，便趕緊站起來問好。陳浩煒手里拿著幾張紙問道：“小魏呢？”

“她去醫院做檢查了。”她說。小魏懷孕已近六個月了，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去醫院做檢查。

“唉，她這發言稿寫得太老套，沒有突出重點。對于這次市錫劇團企業化改革，團里很多人思想上有想法有顧慮，我們必須要配合市領導激發起他們的積極性。”說到這里，他朝唐夕雨看了一眼，“這稿子明天上午就要用，要不你幫著改一下，明天早點來，讓我先看一下。”

唐夕雨知道市錫劇團的企業化是今年文化系統改革的重頭，所以這稿子的重量非同一般，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勝任，但看到陳浩煒正看著她，目光中有期待也有鼓勵，便答應了。

雖然在學校里的時候，她的文字功底就出類拔萃，但畢竟是第一次出手，且又不是一般的稿子，所以那天她一直斟酌著寫到很晚。準備睡覺的時候，見丈夫還在不停地翻來覆去，知道由于連日陰雨的緣故，丈夫截肢處又在發傷，便去打了盆熱水，用熱毛巾敷上去輕輕按摩。等丈夫睡著后她才上床休息，這時已是凌晨。

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連手機設置的鬧鈴都沒聽見。等她一個激靈醒來的時候，發現距離上班已經只有不到二十分鐘了。她趕忙起來幫丈夫弄好早飯，自己簡單漱洗整理了一下就急著出門了。但她還是晚了，等趕去的時候，陳浩煒已經去了錫劇團。她不敢耽擱，連忙打車追了過去。

在錫劇團的會議室外面，她看到了正從洗手間里出來的陳浩煒，便紅著臉上前低低叫了聲“陳局”，把準備了一晚的發言稿遞了過去。陳浩煒看了一眼還在喘息的她，把稿子接過去看也沒看就轉身走了。

她站在那里突然感到很委屈，一邊喘氣一邊就落下了淚來。正準備出來的時候，突然一個念頭冒了出來，于是她又返身回去，悄悄坐進了會場的角落。她想聽聽自己的稿子到底有沒有派上用場。還好，陳浩煒發言的時候，還是拿出了她的稿子，這讓她原先的委屈像氤氳的水汽慢慢消散了。但是，還沒讓她完全輕松下來，她就發現陳浩煒講的一些內容是她稿子上沒有的。表面上看，陳浩煒是面對著稿子，其實她知道不少地方是他在臨場發揮。

她沒想到這位外表看上去白凈儒雅的領導，居然能出口成章，臨場發揮說的話一點不比她斟字酌句寫下來的文字差，而且收放自如，還時不時能與稿子上的文字貫通起來。仔細一琢磨，稿子經他這么一讀整個內涵一下就被提升到了另一個高度。

這時的唐夕雨心里除了暗暗責怪自己之外，對陳浩煒也油然生出了敬佩之意。

第二天一上班，她就被叫到了副局長辦公室。陳浩煒問她：“昨天怎么回事，不是講好早點過來讓我先把稿子看一下的么？”

她低著頭不安地絞著手指，連聲說對不起。

“你來了也有半年了，聽說大家對你的反映都不錯。但是……”聽到“但是”，她的一顆心就提起來了，不知道這后面會是什么。

陳浩煒停了一會才說：“有句話想來你是知道的，細節決定成敗……不過，那篇稿子寫得還算不錯。”這時，他的臉色開始緩和下來。

“可是您發言的時候，很多內容稿子上都沒有的。”她壯了壯膽說道。

“哦，昨天你也在場聽了？”

她點了點頭。

“其實你的稿子和我的思路差不多，就是深度還欠缺了點，所以補充了些。總的來說稿子還不錯，否則老是那些套話我念著也無趣。今后多鍛煉鍛煉應該沒問題。”

“謝謝陳局。”

就在她以為談話結束的時候，看著她的陳浩煒突然換了一種較為輕松的語氣說：“記得第一次你來面試時好像沒這么瘦，怎么，在減肥哪？”

“不是……前段時候家里出了點事。”想起坐在輪椅上的丈夫，她心里隱隱泛起一陣酸楚，但她不想把自己的不幸說出來以換取別人的同情。

“哦……”陳浩煒沒再問下去，只說，“多注意身體。”

“謝謝……”不知為什么，陳浩煒這簡簡單單一句話，卻讓她心里感到一絲淡淡的溫暖。

末了，陳浩煒對她說：“機關是一個鍛煉人的地方，也是一個容易使人產生惰性而流于平庸的地方，下次注意。”

第一次單獨的談話，就讓唐夕雨對陳浩煒產生了好感，她原以為陳浩煒找她去肯定要遭到一頓公事公辦的訓斥，沒想到這位領導還挺有人情味的，特別是最后一句話，就像是一位兄長的善意提醒，讓人聽了心里暖暖的。

不知是因為那篇發言稿讓陳浩煒對她留下了不錯的印象，還是小魏沒多久就回家休產假的緣故，后來，陳浩煒要什么材料就直接把任務交給她了。幾次下來，她寫的東西陳浩煒就基本挑不出什么毛病了。

而真正讓陳浩煒對她刮目相看的是不久以后舉辦的一次大型文藝晚會，那臺晚會是為了慶祝該市撤縣建市二十周年搞的活動，因為市里邀請省級領導參加，因此，這臺晚會定位的檔次自然就不低。

雖然這次任務主要是由宣傳部操作，但文化局作為其中一部分自然也分到了任務，那就是組織幾組具有濃郁地方特色的舞蹈和語言節目，而這任務自然是非陳浩煒莫屬的。陳浩煒接到任務馬上就行動起來，把劇團、廣電、各鎮文化館的骨干都集中到了一起，群策群力，從節目的策劃到編排，從演員的遴選到確定，一路馬不停蹄。

整臺晚會從組織到排練一切都很順利，沒想到就在最后預演的時候，市委領導卻對晚會的解說詞提出了意見，說太一般化，既沒有突出本地特色也沒有讓人耳目一新的亮點。

領導的意見就是批評，就必須毫不猶豫地更改。可改了幾次，怎么也改不到領導滿意的程度。就在陳浩煒為此傷腦筋的時候，他想到了唐夕雨，一拍腦袋，說怎么就把這個藝術系的高才生給忘了呢！何不讓她試試。于是就把任務交給了唐夕雨。唐夕雨在省城上大學的時候，他們藝術系多次參與過省里的晚會，她對這里面的東西不說信手拈來，但也熟稔得很了，加上近一年對本地文化的熟悉，所以，這對她并不是什么太困難的事。

她打破常規，以一首北宋大家王安石游歷長江、經過本域留下的詩作作為開場詞，一開場就突出本地深厚的文化底蘊。

她把解說稿交上去，陳浩煒一打開就不由叫好。再看下去，更是激動不已。整個解說詞字字珠璣行行錦繡，既有畫的意境又有詩的抒情。他沒想到，這個平時不大言語行事低調的下屬竟有這般驚人的才情。

稿子送上去后，市委領導看了也嘖嘖稱贊，說人才難得，人才難得啊！

這臺晚會舉辦得很成功，唐夕雨自然功不可沒。之后沒多久，她就被破格擢升為文化局創作室的副主任。

然而，就在她仕途上春風得意的時候，生活卻又一次困擾了她。那就是她發覺丈夫那玩意沒用了，對風華正茂的她來說，這個事實比丈夫殘廢更加殘酷。當然，從丈夫躲避她的目光中，她也知道丈夫的心里委實也不好過。

丈夫終于第二次向她提出了離婚。她知道丈夫的意思，她也不止一次聽說過有女人直接以此為理由而向法院提出離婚的。但是她知道自己的情況不同，丈夫是為了救她才成為廢人的，她不可能以這種理由和他離婚，即便是他提出來的也不行。否則良心上說不過去。況且她也想過，現在她在事業上正處于上升期，如果自己和殘疾丈夫離婚，那么別人又會怎么看她？說不定目前自己所付出的努力也會因此大打折扣。

因此，她又一次拒絕了丈夫。

當然，這次的拒絕和上次相比還是有些區別的。這其中產生的些微變化，她自己心里多少也有點感覺。只是為什么會這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四

唐夕雨也沒想到，自己和陳浩煒會發展到情人關系。

自從升為創作室副主任后，她和陳浩煒的接觸開始多了起來，有時開會和外出活動，陳浩煒時不時也會叫上她。

有一次，他們去上級市里做交流，談到那臺晚會，陳浩煒對她稱贊有加。以至宴會時，有不少人都過來指名要和美女喝酒。雖說她酒量平時還可以，但架不住人多。若不是后來陳浩煒出來給她解圍，說不定當場就出洋相了。饒是如此，她也喝了個醉意朦朧。那晚，陳浩煒關照隨去的司機先送她回家。一路上不時關心地問她感覺怎么樣。還說，如果明天酒意還沒退的話，就休息一天。

陳浩煒的關心就像一條潺潺的小溪，讓她感到了一種久違的滋潤。不知不覺，她就靠著陳浩煒的肩頭睡著了。那次以后，她和陳浩煒的關系就近了許多，偶爾在做完工作的交流后，也會拉幾句輕松的家常。

由于工作中開始有了應酬，家里的事就有些力不從心了。于是她開始想找個保姆幫著照顧丈夫。陳浩煒知道后，二話沒說，就把以前在他家里做過的保姆幫她給找來了。

如果說這份關心當時在她眼里還只是一種近乎兄長的關愛，那么后來陳浩煒為她所做的事則讓她產生了一種可以依靠的安全感。

那是去年年中，一個由國家直接投資的全國第一家大型合資生態工程在該市市東開發區竣工。為慶祝該項目的順利投產，市里聯合省電視臺共同舉辦一次晚會，中央電視臺進行實況轉播。這是該市第一次舉辦如此高規格的晚會。請來的很多演員都是當下紅遍全國的名流大腕。

這臺晚會的解說詞依舊由唐夕雨主要執筆。唐夕雨一改前次的婉約抒情，解說詞寫得氣勢磅礴激情奔放，整臺晚會因此氣勢如虹高潮不斷。

晚會結束后，就連請來的央視主持人都大加贊嘆，說沒想到一個縣級市里會有如此大手筆。這無疑是帶有專業性的褒獎。

整臺晚會好評如潮。翌日，不光省級的報刊，就連好幾家國家級報刊也對此進行了報道。

這是一份榮耀，這份榮耀不僅使所有參與者都得到了一份不菲的獎勵，也讓少數人得到了升遷的機會。年底的時候，文化局老局長退了下來，陳浩煒成了理所當然的繼任者，他原先的位子，在虛待兩個月以后，也迎來了一位新人，這人就是唐夕雨。雖然之前也有人對此提出異議，認為唐夕雨資歷尚淺，還不到火候。但陳浩煒極力推薦，加上市委領導對唐夕雨的能力也有目共睹，于是基本沒費多大周折。

唐夕雨對陳浩煒對她的舉薦很是感激，特別是當她后來知道當初面試時，曾有人預先向別的考官打過招呼、是陳浩煒排除干擾直接點名要的她后，心中的感激更是增了一層。她本來覺得，生活給予她的不幸讓她成了一只無助的小鳥，但陳浩煒卻像一棵大樹給了她有力的支撐。

之后，她再和陳浩煒在一起時，感覺就又不一樣了，心里有什么事也愿意對他說了，包括家里的事也不再避諱——中秋的時候，文化局內部組織了一次“慰問賢內助活動”，陳浩煒代表局里去她家里慰問了她丈夫，看到了她目前的生活狀況——作為對等的交流，陳浩煒也和她說了自己家里的事，這時她才知道原來陳浩煒是個留守男人，妻子兩年前就去美國當兒子的陪讀了。

孤獨的心總是容易走到一起的，在彼此的交流中，她隱約感到自己喜歡上了這個比自己大十歲的男人。而且在陳浩煒的目光中，她發現他好像也有那種意思。

這個發現讓唐夕雨好長時間都處于糾結之中，她知道陳浩煒是個懂得照顧人的好男人，但就是這次他的力薦，已經有人在背后風言風語了，她不能讓人抓實把柄，就算不考慮自己的前途，也不能害了他。再說，自己這樣做丈夫知道了會怎樣？他為我殘了腿，我卻背著他外面另找男人，這豈不是無情無義？對他而言不也是一種無能的嘲諷么？

她把這些想法像鍋蓋一樣緊緊扣在心頭，警告自己不能作非分之想。然而不多時，那份感覺就又會像鍋蓋縫中漏出的水汽一樣，在她心頭慢慢氤氳開來。難道風華正茂的自己就得像一朵花一樣慢慢陪著丈夫枯萎才算對得起他？難道自己永遠就只能做道德的奴隸、用這種非人性的堅守來給自己豎起一個貞節牌坊？

兩種想法就像兩股勢均力敵的洪流，在她腦子里翻騰著，碰撞著，誰都沒法蓋過誰。

就在她為此感到糾結的時候，陳浩煒的一個電話，把她內心正相互角力的平衡給打破了。

那是星期天，一個春陽燦爛的下午，她正和小保姆一起推著丈夫在外面散步，突然手機響了起來，她一看是陳浩煒的，馬上接通了。就聽陳浩煒在那邊問，現在有事嗎？她說正在散步。那邊就說沒事的話馬上到“天水閣”來，有個活動。她問什么活動？那邊說來了就知道了，就等你了。

她抱歉地對丈夫笑了笑，說又不能陪你吃晚飯了。丈夫看了她一眼沒說什么，只是把輪椅倏地背對了她。她知道丈夫生氣了，但是，她已顧不上這些了。

天水閣位于江畔，依山傍水，掩映在一大片的竹林中。風過處，整個竹林綠浪起伏，搖曳的沙沙聲細如春雨，環境端的是清雅幽靜。里面不僅經營各色茶水點心，也提供酒菜，特別是農家小炒和江鮮烹制頗具特色，很受人稱道。在天水閣后面，還建有好幾間“聽濤小筑”，面積不大，但布置精細，專門為前來觀景的情侶提供服務。因此天水閣雖地處偏僻，但慕名而來的卻不少，當然進去自也不是一般的消費。

趕到天水閣，陳浩煒已經在那里等了。他把她領進了旁邊的包廂。

“星期天也不讓人家得空。告訴你，談公事可要付加班費的哦。”一進去，她就用一種嬌嗔的口吻說道。

“到這里來談公事，那也太奢侈了吧？”陳浩煒笑著說。

“那叫我來干什么？”她問。

“先留點懸念。”說著他回身沖服務員做了個手勢。

不一會，服務員就給上了一瓶“金蝴蝶”干紅，另上了幾道菜：清蒸鱖魚、蔥椒田螺、水煮江蝦、清炒蘆蒿、筍尖銀魚羹。這些菜不僅口味上濃淡各異，色彩看著也清爽，很對她的胃口。

在玻璃杯清脆的輕碰中，他們相視一笑，各自飲下了杯中的酒。

放下酒杯，她說：“現在可以說什么事了吧？”

“別停筷先吃菜，這魚涼了口感就不嫩了。”陳浩煒顧左右而言他。

邊吃邊扯閑話，一瓶酒很快就沒了，陳浩煒讓再上一瓶。當陳浩煒再次給她倒酒的時候，她捂住了杯口說：“酒已經喝過一瓶了，你再不說什么事，我可就不喝了。”

“沒什么事，就想找你陪我喝口酒。”

“不可能，就為了喝酒？”

“就為了喝酒。”

“我不信，是不是遇到什么不順心的事了？”

“沒什么不順心的。”

“那好，你不說我可走了。”她說著作勢站了起來。

他一把拉住她：“別走。”她看著他并沒坐下，“真要說么？”他說。

“如果為難，你可以不說。”她佯裝生氣道。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不想一個人過，所以找你來陪……”陳浩煒說這話的時候，手緊緊抓著她，臉上的神情像個羞怯的大男孩。

她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不知怎的心頭竟然微微泛出一陣潮意。這個表面上風光無限的男人，心里卻有著無法排遣的孤獨。而今天，她是他唯一邀請的客人。

她微微有些感動，重新坐下說：“生日快樂，只是我什么禮物都沒準備。”

“我不需要什么禮物。”他看著她說。

接下來，兩個人的話語就明顯少了，但兩人相互注視的目光卻在酒的光影中漸漸發生了變化。

這是一個美好的夜晚，兩人心里都明白，今晚，他們會完成彼此的需要——他們就這樣彼此看著對方一起走進了“聽濤小筑”。

整個過程都顯得那么自然。當陳浩煒摟住她、吻向她的那一刻，唐夕雨并沒有感到有什么不安，相反倒有一種期待來臨的喜悅。

這是一個令人窒息卻又熱切無比的長吻……在窗外隱約的江濤聲中，她產生了一份如夢似幻的醉意……

衣衫終于被作為一種束縛褪去了，當她如處子般圓潤結實、似凝脂般柔滑光潔的乳房顫顫地挺立在陳浩煒眼前的時候，他簡直驚呆了。怔怔地看了好一會，才伸出手像把玩藝術品一樣握住乳房輕輕揉摸，最后才品嘗似的一口噙住了那如櫻桃般挺翹的乳頭。

一陣酥麻的快感從乳頭上如漣漪般蕩漾開來，然后就像電流一樣迅速傳遍了全身。那被一直深壓在心底的欲望像是被什么捅出了個洞，立馬就如涌泉一樣汩汩噴出。她忍不住低低發出“喑”的一聲，一下就緊緊摟住了他。此刻，她感到一股熱流已沖抵她的腹部，整個人也因此控制不住顫栗起來……終于，她的身體就像一朵渴望滋潤的玫瑰，情不自禁地向面前這個男人徹底打開了……陳浩煒進入的一剎那，那久違的快感就讓她一時禁不住歡叫起來，她生怕遺漏似的緊緊含著，在顛簸中感覺整個人仿佛飛上了云端……

這是兩個因隱忍而倍感饑渴的身體，這是一堆干柴和一蓬烈火的相遇。身體因為欲望而燃燒，激情因為碰撞而澎湃。歡吟聲喘息聲攪和在一起，他們就像不知疲倦的戰士，一次又一次沖向高潮的巔峰。直到精疲力竭，他們才像兩尾被拋上江岸的魚，在汗水中享受著滿足后的倦意……

這次出軌，讓唐夕雨事后每每想起都會感到臉紅。說她心里一點沒有感到不安是不確切的，但是留給她更多的則是對魚水之歡的回味。這久違的歡愉讓她感到自己的身體就像這春天里的植物，一下子就蘇醒蓬勃起來，心里也由此有了桃紅柳綠鳥語花香般的另一番景象。

欲望是匹野馬，一旦脫了韁，就再也收不住了。不知是因為那番云雨的誘惑，還是對彼此身體的迷戀，沒過多久，他們就在老地方又進行了一次同樣主題的“活動”。

后來，他們成了天水閣的常客。

這時的唐夕雨心里已不再糾結，這不光是已經濕了鞋不怕洇水，更主要的是她對事情的看法已經改變了。她認為，只要自己不拋棄丈夫，再怎么說良心上也算是對得起他了。

五

但唐夕雨怎么也沒想到，丈夫竟會采用一種意外的方式離開了她。

那天早上，唐夕雨像往常一樣用過早飯準備出門。丈夫坐在輪椅上望著她幽幽地問：“今晚會有流星雨，你陪我去看么？”唐夕雨愣了一下，依稀記起前兩天的新聞里是播報過這樣的消息。她抬頭看了一下窗外，外面正淅淅瀝瀝下著小雨。她說：“今天天氣不好，就是有流星雨也不一定能看到。”

“我看天氣預報了，說下午會轉晴。”丈夫看著她，目光里充滿著期待。

“哦，今天有個會議，不知晚上有沒有應酬，這樣吧，你到時打我電話。”說著，她就匆匆走了。

其實唐夕雨今天并沒有什么會議。事后她回想起早上的這段對話，連她自己都搞不清楚怎么會脫口對丈夫這么說。是自己在逃避還是心里壓根就不想去？

這一天對于唐夕雨來說，注定是多事的一天。

早上進辦公室沒多久，她就接到了陳浩煒發來的短信，上面只有簡簡單單幾個字：她回來了。她愣了一下，很快就領會到這個“她”指的是誰。

于是馬上回了個短信：回來要呆多長時間？

可能不會過去了。

那你兒子怎么辦？

她已經安頓好了。

怎么就突然回來了？

我也不大清楚。

那我們以后怎么辦？

這條短信發過去了好久，那邊才回過來：這個，到時候再說吧。

什么到時候再說，這分明是一種搪塞。他把她當什么了？餐后的甜點，想要了吃一口，不要了就擱在一邊。現在當家的大奶回來了，她這個做小的就只能灰溜溜地挪到一邊。她這樣想著，憤憤地把手機扔進了抽屜。

這時，她的心情頓時就像窗外飄雨的天空變得灰暗潮濕。之前她也側耳聽別人說過，陳浩煒別看現在挺風光，當初若不是在上級市里當副市長的妻舅出面拉他，或許現在還在講臺上吃粉筆灰呢。雖說后來他憑自己的能力一步步走了上來，但在妻子面前終究還是矮了三分。再說他在教書的時候，也曾和一個女教師有過一段說不清楚的舊事，這根小辮子一直揪在老婆手里。就憑這兩樣，陳浩煒無論什么事都不敢和老婆叫板。

雖然她知道處在陳浩煒的角度自有他的難處，但是心里總有一口氣換不過來。

下午，陳浩煒打電話來說劇團有活動，問她是不是一起去。她沒好氣地說，身體不舒服。就把電話撂了。

整整一天，她的心里都一直像塞了團亂麻。直到快下班時，她才突然想起上午辦公室整理過來的一沓材料她還沒來得及過目。后天有一個交流活動，這些材料整理后明天要去復印，到時要分發給每個與會者。真是差點誤了事。她暗自責怪自己。于是收攏心神，開始審閱那些材料。

不知過了多久，聽到抽屜里手機響，她想一定是陳浩煒打來的。本來想接，但想想接了又能怎樣，難道他想聽她像一個小婦人一樣喋喋不休訴說自己心中的哀怨嗎？男人真不是東西！于是她看都沒看任憑它響去。后來索性就關了機。

眼看窗外天色漸暗，她起身拉上窗簾，去樓下的機關食堂吃了晚飯。吃完后，回辦公室繼續把那些文件讀完并作了整理。

等一切停當已經很晚了，起身去洗手間洗了把臉。這時，靜下心來的她突然覺得今天自己對陳浩煒是不是有些過分。想想從進這文化局一直到坐上副局的寶座，陳浩煒對自己一直都很盡心，作為男人他對自己也是夠體貼的。再說，當初在一起的時候，又不是不知道他是有家室的人，他所能給予的只能這么多，你又何必要求更多呢？

想到這里，她幽幽地嘆了口氣。回辦公室后她就把手機打開了，此刻的她下意識里很想同陳浩煒通個話，可當翻出他的號碼時，她又停住了：撥通了又能說些什么呢。她看著手機一陣發呆。

就在這時，鈴聲突然響了起來，原還以為是陳浩煒的，誰知剛接通，就聽一個陌生的男人問：“你是李璽文的家屬嗎？”

“是的……怎么了……”她一時沒反應過來。

“哦，我們是警察，你的丈夫出了意外，現在在市人民醫院，你馬上過來一下……”

“什么……”她只聽到自己的心咕咚地跳了一下，整個人一下子就變軟了……

等她趕到醫院時，丈夫已進了停尸房。醫生說人送進來的時候已經沒了呼吸。

怎么會這樣呢？她軟軟地坐在醫院的長凳上，整個人感到輕飄飄的。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看到一旁站著的小保姆，頓時一股熱血涌上腦門。她一把抓住小保姆厲聲問：“你說，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連個坐輪椅的都看不住？”

小保姆從來沒見她這么兇過，當時嚇得就有些語無倫次：“是……是李哥說要去看流星雨，我們打的去了江邊的黃山……上山后，李哥打了你的電話，可是你沒接……后來又說是關機了……再后來，流星雨來的時候，李哥說他肚子餓了，讓我去山上的小賣部去買些吃的……可，可等我回來……他已經掉下山去了……”

小保姆的話突然讓她想起了丈夫早上說過要和她一起去看流星雨的，然而沒想到……后來，她翻到那個未接來電，確實是丈夫打的，證明小保姆沒有說謊。

根據現場勘察，警察得出的結論是意外事故。她沒提出異議，在心里她也希望這是意外。

然而……

幾天以后，她在家里的電腦中偶然看到了丈夫留下的一個文件，打開文件，發覺竟是丈夫留給她的一封信——

夕雨：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想我應該是跟著流星去了。對我來說，這或許是最好也是唯一的選擇。因為我知道，存在對我來說已沒有任何意義。

作為丈夫，我現在只是徒有虛名；作為男人，我已經失去了起碼的尊嚴。每天我都在矛盾的痛苦中掙扎——既不想拖累你，又怕失去你。我總是擔心，生活的殘缺早晚會使你離開我。不幸的是，我的擔心最終還是成了現實。

你常常問我，為什么每次你晚回來我都要坐在陽臺上等你？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就是因為那次他送你回來、看到你坐在車里喝他的水杯這一細節中我感覺到了一種危險。因為怕失去你，所以我不得不用這種方法來一再向你提示我的存在。但是，實事告訴我這一切都是徒勞。終于，有一天我在你換下的衣服上聞到了他的味道。我熟悉這味道，因為那次他來家里慰問的時候，就坐在我旁邊——你告訴過我，他喜歡用這種有著淡淡的薄荷香味的男用香水……后來我就發現，每當你衣服上出現這種味道的時候，你的身體對我的觸摸就不再敏感……

我一直在想，如果當初你答應我離婚的話該多好，這樣你在我心里至少還有一個完美的記憶，而我也為自己保留了最后一點的自尊。

然而現在，這一切都沒了。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不錯，這是我們當初共同許下的誓言。但現在，這誓言已成為你沉重的負擔和我內心的痛苦。

今晚有流星雨，我讓你陪我其實只是想驗證一下我們之間還剩多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一廂情愿的奢侈的愿望。

當然，如果你能看到這封信，我想我的靈魂應該已化作了天上的流星——只有我離開了，我們彼此才都會得到解脫……

看完這封信時，唐夕雨一時呆在了那里，原來……丈夫什么都知道。是她忽略了，當她一心想著和別的男人在一起鳥囀鶯啼感受肉體歡愉的時候，已經完全忽略了傷殘丈夫內心的痛苦。就在她自以為不肯離婚陪著丈夫一起生活是對他當初救她的一種回報、是對得起自己良心的時候，沒想到這竟然成了一具捆在他身上的枷鎖，反而使他內心備受折磨——丈夫原來是自己摔下山去的，是她逼他走上了絕路。

想到這里，她羞愧地閉上了眼睛。腦海里不覺又浮現出丈夫當初救她的那一幕來……

現在，或許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丈夫這樣的離去，對她算不算是一種解脫。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