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攝影家程默講述毛主席在陜北時被我偷拍

他是魯迅葬禮唯一的記錄者；也曾冒著生命危險拍攝侵華日軍對重慶野蠻大轟炸的滔天罪行；他曾用相機記錄毛澤東等中央領導在延安的生活工作場景；也曾親手拍下開國大典的歷史瞬間。如今已96歲的程默幾乎一生與攝影為伴。

塵封60年的老相冊

1998年的一天，一本老相冊和一個陌生人的拜訪打破了程默平靜的晚年生活。

1998年5月9日，重慶《華西都市報》刊登了題為《重慶大轟炸：老相冊發(fā)現(xiàn)前后，誰拍下了這批珍貴照片？》的文章，文中寫道：記錄重慶6月5日大轟炸慘案的攝影師程默，你在哪里？這篇文章隨即也發(fā)到了網(wǎng)上，程默的老友恰好看到，向報社提供了其住址。

摸著這本16開15頁、用舊式穿繩法裝訂的硬皮面相冊，程默熱淚盈眶，照片雖已泛黃，但基本保存完好，在每頁的開頭或右側，都用毛筆小楷詳細注明了每張照片的拍攝時間、地點以及被日本飛機轟炸的目標和對象，右下角蓋有一枚藍色的長方印章——程默攝。

1938年2月18日起至1943年8月23日，日本對戰(zhàn)時中國陪都重慶進行了長達5年半的戰(zhàn)略轟炸，想以此壓垮中國人民的抗戰(zhàn)意志，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在5年間日本對重慶進行轟炸218次，出動9000多架次的飛機，投彈11500枚以上，超過一萬人死于轟炸，無數(shù)房屋被毀。當時國內文藝界進步人士都集中在重慶，“皖南事變”后國共關系日趨緊張，影劇方面情況更為復雜，工作十分困難，在電影編導錢筱璋的引薦下，程默與八路軍駐重慶辦事處取得了聯(lián)系。“我當時在第十八集團軍重慶辦事處任聯(lián)絡員，同時兼任中國電影制片廠的攝影師，也是重慶衛(wèi)戍司令部空襲救護委員會的攝影顧問，”程默說，“我當時是以雙重身份出沒在重慶。”

程默印象中最驚險的一次是在拍辦公樓被炸那一天，他孤身一人跑出防空洞，隨即就聽到劇烈的爆炸聲，火光沖天，硝煙四起，地皮在發(fā)抖，雙耳被震得失去聽覺。程默背著攝影機很快拍下這一慘狀，全然不顧隨時中彈的可能。

“我當時只有一個念頭，要用自己手中的武器同敵人作戰(zhàn)，把日本法西斯的罪行記錄下來。”程默說。

讓程默心如刀割的是，每次拍攝完日軍轟炸重慶后，他都和空襲救護委員會的同事一起，奔波在被日軍炸毀的街道、民房、商店、學校和醫(yī)院之間，看到被炸得面目全非的同胞，他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程默清晰地記得“大隧道慘案”那天，正值重慶的6月，天氣悶熱難挨，現(xiàn)場密密麻麻布滿了尸體，成摞成摞地堆積在一起，尸體腐爛臭氣熏天，很多百姓被活活地憋死，由于遇難者太多，一時難以安葬，只能用汽車先將尸體運至朝天門河邊堆放，然后再用輪船運往江北黑石子地區(qū)掩埋。

程默每過一段時間就挑選出部分照片，寫出詳細說明，整理裝訂成冊，交給空襲救護委員會，他曾經(jīng)整理和上交過好幾本照片冊，留存至今的只有一冊。“在此之前我在成都也拍攝了大量日寇轟炸成都的情景，尤其是成都市區(qū)貧民和商業(yè)區(qū)遭受嚴重轟炸的鏡頭，只可惜這些底片和照片在重慶家中遭受敵機轟炸的時候全部被燒毀了。”程默說。如今，這本相冊安靜地躺在重慶博物館，清晰記錄了日本侵華的罪惡歷史。

抓拍幾張毛主席的工作照

1943年，程默的身份暴露，中共駐重慶辦事處通知程默一家轉移延安，然而國民黨特務卻如影隨形，步步尾隨，程默一行人不敢大意，每晚睡覺都是輪流值班。半個月后，終于到達了延安。

沒有了重慶陰霾的霧夜，程默呼吸著延安清新的空氣，感覺到了一個新天地，兩個月后，他被安排到延安電影團，在那里，見到了吳印咸、錢筱璋，大家一見面都樂了：“革命同志加上革命同事，親上加親”。

“當時毛主席就住在我們對面，中間隔著一條延河，相距不遠，僅兩里路。”程默回憶說，在他印象里，毛澤東和周恩來非常關心群眾和文藝界同事，經(jīng)常邀請他們去家里吃飯。

有一次，毛澤東的戰(zhàn)友紿他捎了些螃蟹，于是就想著給攝制組的同志“開開葷”，有一個陜北來的小同志第一次吃螃蟹，就連殼一塊兒吃，毛澤東看了，邊教他怎么吃，邊風趣地說：“孫鬼呀，我們對待這些小螃蟹要文雅些嘛，對蔣介石胃口才要大喲。”一句話，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一天，毛澤東正在窯洞里看地圖，程默想抓拍幾張他的工作照，但是又不想驚動他，只能在外面偷拍，不料還是驚動了毛澤東，他整整衣服走出窯洞，笑著對程默說：“我就知道是程默來了，因為機器一響，程默就不沉默了，來吧，要不你也完成不了任務不好向恩來交差喲。”

程默經(jīng)常要記錄毛澤東及其他領導同志徹夜不眠指揮作戰(zhàn)的情景，也記錄下陜北人民和解放軍開展游擊戰(zhàn)、送公糧、支援前線的畫面。1945年，程默全程拍攝了赴重慶談判和返回延安的全過程，這些珍貴的資料解放后編輯在《紅旗漫卷西風》和《還我延安》等紀錄片中。

1945年底，電影團奉命去東北建設新的電影基地，程默被安排留守延安，由中央辦公廳楊尚昆直接領導，拍攝首長的活動，包括電影和照片。1946年，在西北局的領導下，成立了延安電影制片廠，中央辦公廳陳永清任廠長，當時，延安電影制片廠正在籌備拍攝由陳波兒編寫的《邊區(qū)勞動英雄》，伊明導演，程默任攝影。

開拍才兩個月，胡宗南部隊進犯陜甘寧邊區(qū)，拍攝被迫停止，也就是這一年，在陳永清、伊明的介紹下，程默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

此時“保衛(wèi)延安”保衛(wèi)戰(zhàn)正在如火如荼展開，寶塔山下，民兵訓練熱火朝天，陳永清、伊明、程默帶著一腔革命熱情，向西北局領導請命，愿意奔赴前線拍攝，隨即獲得批準。然而在1947年春，因為軍事戰(zhàn)略轉移，程默一行只能暫時隨部隊撤離延安。程默記得那時他背著相機和少量膠片，一路跋山涉水，行軍一百多公里，經(jīng)常是一倒在草垛上蓋上麥秸就呼呼大睡，醒了背上家伙繼續(xù)上路。

在部隊主動撤離延安后，人民解放軍成功在“蟠龍鎮(zhèn)”（敵重要據(jù)點）殲滅國民黨一個旅，這是西北戰(zhàn)場上第一個激烈的攻擊戰(zhàn)斗。

“戰(zhàn)斗從黃昏開始到拂曉結束，因為膠片感光不足，很多生動的戰(zhàn)斗場面都無法記錄下來，在這幾次運動戰(zhàn)中，由于攝影機經(jīng)常發(fā)生故障，有時不得不用攝影機‘落格’拍攝一些鏡頭，不過還是留下了—些寶貴資料。”程默說。

生死考驗的記錄任務

當年，面對戰(zhàn)場上拍回的膠片，程默有些擔心，如不及時洗印，照片很容易失色變質，這樣會使珍貴的資料失去光彩，然而當時條件簡陋，不得不用“土法子”——在普通的民房窗上掛塊黑布就是暗室，顯影、水洗、定影全都是用普通的水缸和木槽，將一串串底片纏在木架上沖洗，干燥的工作更是有趣，把老鄉(xiāng)的土炕加熱升溫，底片像晾曬掛面、封條似的掛在房間里使其干燥。

在華北電影隊的協(xié)助下，近5000米長的膠片終于洗印出來，程默看著底片上的毛澤東、周恩來、任弼時等領導同志拄著拐杖、騎著戰(zhàn)馬轉戰(zhàn)陜北的珍貴歷史鏡頭，興奮之情油然而生。

接下來等待程默的又是一個要接受生死考驗的“記錄任務”，1948年，太原外圍戰(zhàn)打響，程默被組織上派去九兵團報到，執(zhí)行重大攝影任務。兵團政委羅瑞卿十分重視這次戰(zhàn)爭紀錄片的拍攝工作，親自召集攝制組談話，東北電影制片廠特增了兩個攝影隊，配合華北電影隊同志組成了戰(zhàn)時攝影組，同時，18、19、20兵團也派來攝影記者協(xié)同作戰(zhàn)。

1948年10月16日，太原外圍“四大要塞”被我軍完全占領，然而閻錫山部隊還在做垂死掙扎，使用計謀致使我軍傷亡慘重，攻城戰(zhàn)斗延遲了八天。攝影分隊的同志都焦急地等待沖鋒號響起的那一瞬間，直到第八天的凌晨5時30分，前線司令部接到軍委“迅速突破城垣”的指示后，一條條火龍直逼閻錫山的鋼鐵城，霎時濃煙彌漫，地動山搖，一時間根本不能拍攝。

程默不甘心，緊跟著指戰(zhàn)員搭梯沖上城頭，記錄下戰(zhàn)士舉著紅旗沖向城堡“突破口”的精彩鏡頭，全然不顧槍林彈雨。

拍攝眾多戰(zhàn)爭場景，卻都能躲過敵人的炮彈，這并非上蒼眷顧，而是在于程默擁有豐富的戰(zhàn)斗經(jīng)驗，“拍攝到資料固然重要，但也要保護自己的攝影器材，在長期隨軍拍攝中，我知道炮彈是不會總落在一個地方的，一等炮彈爆炸后，我就馬上跳進這個炮彈坑中進行拍攝，這樣可以搶到前沿，拍攝沖鋒和較近的戰(zhàn)地實況，許多激戰(zhàn)的場面就是這樣拍攝下來的。”程默說。

終于告別了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1949年1月30日，北平宣告解放，2月3日，人民解放軍舉行了莊嚴的入城儀式，能夠記錄革命戰(zhàn)爭這一歷史性時刻，程默深感榮幸和責任。除了記錄人民群眾和解放軍進城的珍貴畫面，程默特意拍了很多美式坦克及大炮鏡頭，在他看來，“用小米加步槍繳獲來的國民黨戰(zhàn)利品，更有利于表現(xiàn)我軍的卓越戰(zhàn)績。”

耄耋之年，程默安靜地生活在北京的寓所中，有時他會來到陽臺，看著北京城景色感嘆時光變遷，幸運的是，他曾經(jīng)將那一段段凝重、喜悅的過往云煙定格，并且深深烙印在歷史的年輪中。

程默的七個兒女在父親的攝影集中寫下這樣的詩：您不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統(tǒng)帥，也不是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您是一個默默肩負使命的戰(zhàn)士，緊握手中的武器在革命艱苦奮斗的歲月里，用鏡頭記錄下這一幕幕可歌可泣的歷史瞬間。

邢大軍據(jù)《小康》談樂炎/文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