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伯明翰學派的媒介研究在批判以往的媒介研究的基礎上,強調突出了媒介編碼與解碼之間的意識形態斗爭性,認為媒介一直所標榜的“真實”并非就是純客觀的,而是被建構出來的,其中就滲透著濃重的意識形態性。但伯明翰學派過分關注媒介的意識形態性,也招致了許多人的批評,引發了關于媒介研究的政治經濟學與文化研究維度的論爭。
關鍵詞:伯明翰學派;媒介研究;意識形態;文化霸權
伯明翰學派是20世紀60年代興起于英國的一個重要的文化研究派別,它以對社會的激進批判為學術旨歸,在世界范圍的人文學術界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媒介研究一直是該學派的興趣中心之一。其實在伯明翰學派之前,媒介研究已經是一個世界性的課題了,尤其是在美國。但伯明翰學派的媒介研究之所以能夠獨樹一幟,在于它在對以前的媒介研究進行適時而恰當的批判中,借鑒運用了社會政治理論,尤其是葛蘭西(Antonio Gramsei)的文化霸權(hegemony,或譯為“文化領導權”)理論,注重媒介編碼者與解碼者之間的意識形態斗爭,從而確立了它自己的媒介研究特色。
一、意識形態的再發現
早期的媒介研究主要興起于美國,以經驗主義研究為主,采用的是實證主義的方法,注重媒介效果的研究,大都有意無意地落入了行為主義心理學的刺激一反應模式(stimulus-response)之中。這種研究方式最大的問題是忽視或回避了對社會的批判,把媒介僅僅看作是一種工具,而這在伯明翰學派的學者們看來是遠遠不夠的。
霍爾指出,伯明翰當代文化研究中心(以下簡稱“中心”)很早就對這種媒介研究模式提出了質疑,采用了一種意識形態框架的分析方法,即把媒介界定為一種主要的文化和意識形態力量,是被用來確定社會關系和政治問題,以及在大眾中傳播和再生產(國家)意識形態的。為此,中心批判那種認為媒介文本是意義的“透明”承載者的觀點,強調要對媒介文本進行語言的和意識形態建構的分析,同時倡導積極的受眾觀念,強調受眾在解碼中的能動性。伯明翰學派的這一媒介研究思路在霍爾的一篇帶有總結性的文章標題中體現得非常清楚——《“意識形態”的再發現——媒體研究中被壓抑者的重返》。
在這篇文章中,霍爾首先延續了伯明翰學派對以前的媒介研究,尤其是對美國媒介研究的批判,明確指出訊息并不是對現實的純客觀的真實反映,而是被建構出來的。霍爾說:
“真實不再被看成只是一組給定事實的組成,它是特定方式建構現實的結果。媒體不只是再生產‘現實’,它定義了什么是‘現實’。藉著所有的語言實踐,經由選擇定義,再現‘真實,的作法,現實的定義就被保存與生產出來了。但是再現是一個非常不同于反映的概念。它意味著結構化與形塑,揀選與呈現的積極運用,不只是傳送既存的意義,而且是使事物產生意義的積極勞動。它是意義的實踐與生產——后來被定義為‘表意的實踐’(signification practice)。媒體是表意的作用者。”
借助結構主義,霍爾對此做了進一步的闡述。他指出,結構主義告訴我們,意義不是給定的、先在的,而是被生產出來的,語言在這其中是意義生產的中介。推至媒介,媒介正是生產意義的機制,“媒體制度的特殊性就正在……社會實踐被組織起來而產生象征產物的方式。建構這個(解釋)而不是那個解釋,必定需要某些手段的特定選擇以及藉由意義生產的實踐將它們接合一起。”也就是說,媒介運用各種手段,去建構它所需要的意義,并為此做出自己的解釋,以使受眾同意并接受這一意義。這其實正是以阿爾都塞為代表的結構主義意識形態理論分析問題的典型方式,也是霍爾所推崇的分析問題的方式之一。但霍爾又進一步指出了這種分析問題的缺陷,即僅僅在靜態的整體文化中分析意義的可生產性,忽視了社會歷史發展的復雜性。對于霍爾和伯明翰學派來說,需要用一種更為歷史的概念取代這種靜態的結構主義的分析方法。霍爾說:“意識形態的概念就要徹底地被歷史化。一個陳述的‘深層結構’必須要被看成是長期且產生于歷史之中的論述,所形成的元素、前提與結論交織而成的網絡,這些論述已經長年附著于社會形構沉淀下來的歷史,而構成一個主題與前提的儲存庫。”
那么,如何才能建立起一種歷史化地分析問題的方式呢?這里的一個核心命題就是,把意識形態看作是一個斗爭的場域,而不僅僅是一種“物質力量”。霍爾說:“在特定斗爭的行徑中,意識形態也變成了斗爭的場域,變成了一個賭注。這意味著意識形態不能被看成是因變數,僅是先前給定的現實在心靈的反映而已。它的結果也不是僅靠一些決定性邏輯的衍生就可以預測的。這些結果要看特殊歷史時勢之下各種勢力的抗衡:也即是得看‘表意的政治學’。”表意政治學正是霍爾和伯明翰學派媒介研究的核心。通過伏洛西洛夫(實際上就是巴赫金)的語言理論,霍爾進一步強調了巴赫金“語言中的階級斗爭”這一重大命題,并以此批評了阿爾都塞太過片面的意識形態理論,即他只強調“支配性意識形態的再生產”,忽視了意識形態之間的斗爭,而這在葛蘭西的文化霸權理論那里得到了很好的解決。
二、文化霸權理論與編碼/解碼
1.葛蘭西的文化霸權理論
文化霸權是葛蘭西理論的一個核心概念,其基本含義是:資本主義社會在發展到一定階段之后,已經不再使用武力來強迫人民大眾接受其統治,而是采取溫和的文化策略,通過贏得大眾的同意來實施自己的統治。葛蘭西在深入細致地考察了西方資本主義社會后指出,西方資本主義社會,尤其具有較高民主程度的資本主義社會,其統治方式已不再是通過暴力,而是通過宣傳,通過其在道德和精神方面的領導地位,讓廣大的人民接受他們一系列的法律制度或世界觀來達到其統治的目的,這就是葛蘭西所說的“文化霸權”。
而一方要贏得另一方同意,并不是很容易的,其中就有著雙方的談判與斗爭,有談判也就有讓步或折衷平衡的問題,正如葛蘭西所說的:“毫無疑問,考慮被領導集團的利益和傾向是獲得文化霸權的前提,必須達成一定的折衷平衡”,也就是說當事雙方都要做出一定的犧牲。葛蘭西在談到要成功組織一個新的政治經濟歷史集團時說,這“就需要改變某些必須吸收的力量的政治方向。由于兩種‘相近的’力量只能通過一系列的妥協或武力要么互相結成聯盟,要么強行使一方服從另一方,方能接入新肌體,此處的問題是一方是否具有某種力量,使用這種力量是否‘富有成效’。如果兩種力量的聯合旨在擊敗第三方,訴諸于武力和脅迫(即使假定它們可行)不過是假設的手段;唯一具體的可能是妥協”。
霍爾通過結合話語理論,把葛蘭西的文化霸權理論運用到了媒介研究上,強調媒介編碼者與受眾解碼者之間的協商與談判,而不是像早期媒介研究那樣,認為編碼后的意義會直接輸入到解碼者那里。這在霍爾的《編碼,解碼》(Encoding,decoding)中得到了最為清楚的體現。這篇文章被看作是伯明翰學派媒介理論的經典之作。
2.《編碼,解碼》
在《編碼,解碼》中,霍爾分析了三種解碼立場,這就是主導一霸權立場、協調的立場和對抗的立場。在主導一霸權的立場中,傳播是一種“完全明晰的傳播”,新聞傳播機構及其專業傳播人員成了一種“意識形態國家機器”,解碼者并沒有自己的主動性,只有接受。而在協調立場中,“包含著相容因素與對抗因素的混合:它認可旨在形成宏大(抽象的)霸權性界定的合法性,然而,在一個更有限的、情境的(定位的)層次上,它制定自己的基本規則——依據背離規則的例外運作。”在對抗立場中,“‘意義的政治策略’——話語的斗爭——加入了進來”。在這三種解碼立場中,霍爾尤其關注協調立場,這其實也正是葛蘭西文化霸權理論的體現。但霍爾的這種“編碼,解碼”模式招致了許多批評,其中招致最多批評的是他對“優先意義”(preferred meanings)和“優先閱讀”(preferred reading)的強調,原因就在于它們限制了受眾的解讀,限制了人的解碼的能動性。
這樣的批評也許并不為過,但霍爾有他自己的解釋。在很久之后的一次訪談中,霍爾就《編碼,解碼》的問題談了自己的看法,也是在為自己辯護。霍爾指出,“優先意義”在編碼一端,“優先解讀”在解碼一端,“我并不想要一種沒有權力處于其中的循環模式”,“并不想要一種沒有決定的模式”。霍爾在這里提出“權力”與“決定”問題,意在強調經過編碼的信息是不可能被任意解讀,或被解讀為任何意義的,這也就是霍爾所說的:“我并不相信信息會擁有任何一種意義(has any one meaning)。因此我想在編碼時刻獲得一種權力與結構的觀念。”這也就是霍爾強調優先意義和優先閱讀的主要原因。也就是說,經過編碼的文本并不是完全開放的,它總是會引導你按它的某種編碼方式去解讀,并由此“試圖獲得對受眾的霸權”,這就是霸權的時刻,這也就是優先閱讀的含義。但對霍爾來說,強調優先閱讀并不是止于優先閱讀,因為任何的優先閱讀或優先意義并不能消除其他的可能的意義,正如霍爾所說的,編碼對受眾的霸權“從來就不是完全有效的,而通常是無效的。為什么?因為它們不能包含每一種對文本的可能的解讀”。
在這里,霍爾一方面強調編碼的優先意義,一方面強調解碼的可能意義,似乎是矛盾的,但對霍爾來說,他實際上是試圖在結構和能動性之間尋求一種平衡,也就是說,人一方面必然處在結構的限制之中(阿爾都塞的結構主義觀點),但另一方面則又必然以其自身的能動性進行著反霸權的活動,人實際上也就在這種霸權與反霸權的斗爭中不斷前行,忽視任何一方在霍爾看來都是片面的。“因此,一個優先解讀從來就不是完全成功的,但它是一種權力的實施,試圖去獲得對受眾解讀的霸權。……我并不認為文本是無限開放的,沒有任何因素在其中。”
也正由此,霍爾突出談判式(即協調式)的解讀方式:“談判解讀可能是我們大部分人在大部分時間里所運用的一種解讀方式。只有在我們形成完美有機的、有著革命性的主體時,你才會獲得一種完全的對抗式的解讀。”這樣,在限定與能動之間,人的主體性不斷滑動,形成一種多主體的身份,進而形成對文本的多種解碼方式。
三、批評實踐:《監控危機》
《監控危機》是伯明翰學派的一部重要的媒介批判實踐著作,它通過運用葛蘭西的文化霸權理論,為我們具體分析了一件并不算太大的搶劫事件是如何引發了一場“道德恐慌”,這種道德恐慌又是如何最終被國家利用而成為其加強社會控制的借口,而這種控制又是如何通過贏得人民的同意而得以實施的。事件的起因其實很簡單,就是在1972年8月的一天,在伯明翰的一個黑人聚居區,一個領養老金的白人老人遭到了三名黑人青年的搶劫,并受了傷。但就是這一看似簡單的犯罪案件,卻在英國當時特定的形勢下,變得不同尋常起來,引發了包括警察、法院、地方長官以及媒體在內的整個社會的大討論。
首先,我們看到的是,在這起犯罪案件中,警察、法院、地方長官及媒體形成了一個循環,一個不斷強化犯罪與犯罪恐慌的循環。警察為了加大控制力度而夸大犯罪的數量,強調社會在不斷出現“‘一波又一波’新的犯罪類型”,而犯罪數量上的增加使得加強控制犯罪變得順理成章。報紙根據警察的陳述和卷宗記錄加以編輯,宣傳了犯罪擴大的“事實”,并以人民的名義要求嚴厲審判;法官則又往往引用報紙所報道的人民的“心聲”,說要嚴判;而警察反過來又根據法官的陳述要求新的權力以維持社會秩序。而所有的他們都在申明“‘道德恐慌’在發展”,一定要嚴懲處罪犯,否則會使社會陷入更大的混亂。
其次,在這場道德危機的形成過程中,新聞媒體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這從新聞媒介對搶劫案件的報道上就可以看出這一點。霍爾等人統計并分析了《每日鏡報》(Daily Mirror)和《衛報》(Guardi—an)從1972年8月到1973年8月對搶劫事件的報道。根據他們的統計,這兩家報紙總共有60篇關于搶劫的報道,其中就有38篇是關于暴力搶劫的報道,22篇是關于非暴力的報道,暴力與非暴力報道的比率近乎2:1。就1972年和1973年的報道來看,1972年的暴力報道數是20篇,非暴力報道是15篇;1973年的暴力報道是18篇,非暴力報道是7篇。由此,1972與1973年暴力與非暴力的比率幾乎從1:1發展到了3:1。而從1973年4月到8月比較來看,暴力(10篇)和非暴力的報道(2篇)的比率是5:1。從這可以看出,宣傳暴力傾向的搶劫案件的比率日益增多,而在這種報道中,一些并不是暴力的搶劫,如smuggle這類的“奪取”也往往被帖上了搶劫的標簽,這無疑進一步加劇了人們對犯罪的恐慌,也就是對道德危機的恐慌。
這樣,通過警察、法院、地方長官及媒體的聯合鼓動,社會持續地保持著一種“道德恐慌”,而“‘道德恐慌’顯現給我們的是一種基本的意識形態的意識的形式,以此一個‘沉默的大多數’被爭取過來,去支持對國家日益增長的壓制手段,并把其合法性讓與給一個‘非同尋常的’(more than usual)的控制實施”。也就是說,道德恐慌使得大眾主動地把自己交給了國家,同意了國家的控制,由此也就賦予了國家控制的合法性。
由此我們甚至可以說,搶劫是被“創造”出來的,是一個巨大的意識形態符碼,負載著國家控制的陰謀,正如霍爾他們所說的,搶劫已不再是一種簡單的犯罪行為,而是一種社會現象,一種破壞英國生活方式的社會現象,由此而來的種族、犯罪和青年人都“被壓縮進了‘搶劫’的意象中”,如吸毒、學生示威、嬉皮士,甚至女性運動等等,也都與搶劫這種行為聯系起來,似乎他們也都在威脅著社會的穩定和秩序,都被經驗為“對國家的威脅,社會生活本身的崩潰,騷亂的來臨和無政府主義的開始”。正是在這種情況下,人民大眾需要政府,需要國家加強對社會的控制,“大多數人的焦慮與對少數人控制的需要結合了起來。‘所有人’都發現,只有把他們的利益安置在那些領導人的保護之下后才會獲得合適的保障。國家現在就可以公然地和合法地代表并保護少數人而展開反對極端行為的運動。”這樣,國家也就順利地實現了自己加強對社會控制的意圖。顯然,這種意圖是通過大眾的同意而獲得的。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在傳統媒體時代,傳播渠道稀缺,大眾傳媒(以報紙為代表)是一種稀缺資源,因此保持著對受眾的強勢地位,受眾在其中往往處于被動地位,也就很容易接受被編碼的信息,這與以網絡、手機等為代表的新媒體時代不同,這也是造成大眾的道德恐慌,進而接受國家控制的一個原因。
伯明翰學派批判了以前的媒介研究,把意識形態和霸權概念置于研究的核心,為我們提供了認識媒介文本編碼和解碼的新視角,但伯明翰學派的媒介理論更多地著眼于編碼與解碼之間的斗爭,對于編碼的生產機制則很少涉及,也正因此而招致了許多人的批評,比如英國萊切斯特大學(Leicester Uni—versity)“大眾傳播研究中心”(Centre for Mass Communication Research)的兩位學者戈爾丁(PeterGolding)和默多克(Graham Murdock),就批評伯明翰學派的媒介研究過分注重意識形態批判而忽視了媒介生產的政治經濟學維度。比如,他們在《文化、傳播與政治經濟學》一文中,就指出伯明翰學派媒介研究缺少對于相關文化工業運作方式的分析,“他們很少或幾乎沒有說出這種工業實際上是如何運作的,其經濟組織又是如何影響意義的生產和流通的。它們也沒有檢視,人們的消費選擇與他們在更寬泛的經濟結構中的位置的結構性關系。考察這些原動力,正是批判的傳播政治經濟學的基本任務。”接著,他們給出了媒介的政治經濟學研究的三個取向:一是關心文化產品的制造,特別是文化生產對文化消費有限的影響(但不是決定性的);其次是檢視文本的政治經濟學,以闡明媒介產品中的再現與外在生產、消費的物質現實環境之間的關系;三是評估文化消費的政治經濟學,以說明物質和文化資源之間的不平等的關系。從這一研究取向上,我們就可以明顯看出媒介研究在政治經濟學與文化研究兩種維度上的不同,而如何把兩者結合起來,成為后來媒介研究的一種發展取向。
(責任編輯:曾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