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很早的時候,涇河以北有一家人,夫妻兩個都是莊稼漢,快三十歲了,生了一兒一女都沒成。找了個算命的問了一下,說是命屬金,該往西才有后人,因為按五行說,西方屬金。這么著,兩口子商量了一下就往西遷。他家里有一頭大黃牛,馱了些東西,兩口子又背了一些,走了一天,天黑了歇下來。第二天說:“再往西一些吧!”就又走。就這么走了七天,到了漢水邊上一個兩河交叉的地方,全是沒有開的閑地。兩口子商量說:“都說‘涇河短,漢水長,一年能打兩年糧。’就在這里安家吧!”正是春季,他們挖了一眼窯,開了一些地,種上了莊稼。第二年,真的生了一個兒子。因為按算命先生說命里屬金,遷到西面才成了的,就取名叫“金成”。過了幾年,又先后遷來些人家,聽了先遷來的這家人的事,也就把這個莊叫“西莊”。
后面來的人當中,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子,從小給人當童養媳,什么苦活都干,只為沒生育,被公公家不要了,趕回娘家。別的人家一聽不生育,也沒有來說親的,她達[1]、她娘也都因為這事心上吃了虧,病死了。達、娘死后,哥哥、嫂子嫌她住家里房、吃家里飯,常常給她上話,她受不了自己跑出來。金成達、金成娘聽著可憐,就收留下來。這女子有一個本事,是捻麻線、織麻布、縫麻布衫、做麻鞋,都做得又快又好。她讓金成達按她說的做了一個紡麻線的紡車,用腳踏著帶動幾根線桿子轉,只要一面踩踏板,一面調理上面的麻葉,紡的線又細又勻,一個人頂幾個人。后來又做了一個織布機,織的麻布又薄又光。金成娘叫金成把她叫“麻姐姐”,莊里人也都稱她為“麻姐姐”。因為那時候的人冬天都是穿羊皮、牛皮啥的縫的衣裳,夏天穿麻織的衣裳,富貴人家、大官才穿綢子做的。這么著,莊里一些女子家、婦人家都向麻姐姐學手藝,照麻姐姐的紡車自己也請木匠做紡車,照麻姐姐的織布機自己也請木匠做織布機。這家也請,那家也請,麻姐姐沒有分身術,有時就說:“你先去,我后頭來。”請的人說:“你知道我家嗎?”麻姐姐說:“能尋著。”所以現在跳麻姐姐[2]時還唱:“麻姐姐,魂來了,黑天半夜尋來了。”這麻姐姐呢,一來年齡旋去旋大[3]了,二來看到很多阿公、阿家[4]糟蹋媳婦子,弄得媳婦子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一天忙得要死,還三天兩頭挨打;有的男人幫婦人解釋一下,阿家就說兒子“沒剛性,啥都聽婦人的”,還有的罵兒子:“婦人教做啥就做啥,婦人養下的!”好像自己養了個兒子,這兒子一輩子都得聽她的,錯的也得聽,媳婦子不算人。因為看這些多了,麻姐姐就想,還不如一個人過,自己做活,自己吃;抽工夫給別的女子家、婦人家教教紡線、織布、做針線活啥的,那些人還把自己看得像師傅一樣,誰的氣也不受。金成達后來在離自家土窯不遠處也給她挖了一眼窯。兩家也常互相幫忙,和一家人一樣。
再說那金成家,到金成長到十歲的時候,他娘又生了一個,也是兒子。到了一百天的時候,麻姐姐和莊里一些鄰居來給這月娃子過“百歲”[5]。麻姐姐說:“叫這娃也來個抓歲,看將來是個干啥的。”家里就在炕上擺了些鏟子、鐵勺、織布梭、牛鈴鐺啥的,又借了木匠的尺子、石匠的錘子,還有筆和秤,擺了一大圈,他達有意把筆和秤放在娃的眼前。可這娃沒朝前面抓,卻一手向偏面抓著了大鈴鐺,搖了兩下。金成他達說:“看來這兒子和他哥一樣,是跟上我打牛后半截子的。”大家問叫啥名子,他達說:“還沒取,就叫金鈴算了。他哥叫金成,他叫金鈴。”大家都說:“金鈴精靈,這娃精靈著呢!”這么著,這娃名子就叫了“金鈴”。
就在金鈴生下來兩天的時候,他家那個老黃牛也生了一個牛娃兒。這牛娃兒一生下來,那老牛剛剛把身上給舔干,就站起來,沒有去咂奶子,卻走到那窯門口朝炕上叫,那月娃子,就是那金鈴也叫了起來。他達、他娘都說:“這牛娃兒就好像和這娃有啥緣分呢。腳跟腳一起來到世上,還這么著打招呼呢!”
說來也奇怪,這金鈴一兩歲的時候,大人拔草,把他放在地邊上,他也尋著拔草,不拔蕃麥[6]苗;大人曬了糧食,他一看見鳥兒就叫喊,走過去趕;有撒在地上的麥顆兒,他一顆一顆撿起來,拿給他娘。有時撒的糧食多,他就一直蹲著撿,大半天動都不動。金鈴四五歲的時候,他哥幫著他達、他娘在地里干活,他就放牛,后來又帶上割草。地里忙的時候,也送飯,又幫著鋤地、背糞、撒糞、點籽。
過了幾年,有一天,金成達說:“金鈴長大了,家里多了一雙手,可金成也大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又得給大兒子說婦人了。”金成娘說:“全家子一眼窯、一個炕,咋娶媳婦子呢?”第二天,金成達開始給大兒子打窯。那打窯可不像挖地,不是向下使勁,常常要朝著頭頂上挖。踩在板凳上,抬起镢頭朝頂上一點一點往下削。不好出勁不說,土往眼睛里掉。如碰到有一塊大石頭在頂上,那可就難收拾了。因為歲數也大了,一眼窯打成,金成達腰疼、背疼,一輩子苦下的病全都來了,吃了幾服藥也不見好,過世了。
金成他爸的三年過了以后,金成就成了親。金成她娘想,不管咋著,把老漢[7]死的時候惦記的事辦成了,自己也了了一層心事。可沒多長時間就看出來,這媳婦子心眼多,有啥好東西,只往他兩口子的窯里藏。有啥事不叫男人和娘商量,動不動就說:“大兒子不當家,誰當家!”麻姐姐來給她教捻麻線,教織麻布,也常拿些蘿卜、黃瓜什么的,有時金成娘想留下吃飯,金成婦人就說:“麻姐姐,聽說你住的那窯還是死了的我達給你打的?”麻姐姐說:“就是的。”金成婦人就說:“那我達沾上你的啥光了呀?”麻姐姐一聽,好像自己來教她做活、送東西,都是因為欠了她家的,不能白占她家的便宜,也就不再在金成家吃飯。可她心里還是感激金成達、金成娘,對金成婦人也還是好好的,有啥要教的都實心實意教。金成娘因為操心勞累,心上又不暢快,沒有多久也過世了。這么的,麻姐姐除了金成婦人來叫,幫著收拾紡車什么的,也就不太到金成家去。她一次看見金鈴摘了一撩襟漆顛兒[8]吃,才知道金鈴放完牛背了草回家,常常灶邊上只給他留了一點清湯,肚子餓吃不飽就常摘漆顛兒、野果子啥的填肚子。她就把金鈴叫到自己家,給些吃的。后頭也常常避開人,叫金鈴到她家吃一點。有時看見金鈴趕了牛要上坡去,沒有人時,趕緊塞給一塊饃,讓揣在懷里,帶到坡上去吃。
那金鈴也是,自從娘死了以后,除了吃飯、睡覺,地里有活地里干,地里沒活就趕了牛到坡上去。那一頭老黃牛在金成娘死后時間不長也死了。家里有些事,他給他哥不好說,怕罵仗,只好忍著。有些話給麻姐姐也不好說。他最親密、又什么話都可以說的,就只有那頭從生下來就對他特別親的黃牛。他放牛要看到莊里的煙冒起來后燒開一鍋水的時間才回家。有時牛吃飽了臥著,他的柴草也割夠了,捆好,放著,就趴在牛旁邊給牛說話,那牛也給他“哞——哞——”地叫著,有時給他點頭,有時給他搖頭。他覺得牛能聽懂他的話。牛點頭的事,他就做;牛搖頭的事,他就不做。有一次天還早,牛朝回家的路上走,拉也拉不住。剛回家,大白雨就來了,勺潑的一樣,溝里的水比河還大。從那以后他就把牛信到骨頭里去了。
有一天,他割了一大捆蒿柴,看天還早,就躺在坡上,可那牛向家里走。他也就背了柴跟著回家。一回家,看到他哥、他嫂子包了肉餃子吃,他哥說:“你嫂子給你留下著哩。”他嫂子氣呼呼地把自己碗里的撥了幾個給他。他吃著確實香得很。他長這么大還沒吃過這么香的肉餃子。第二天放牛,他把柴草刮了一大捆放下,看時間還早就靠著柴草睡著了。他睡得懵里懵懂的,聽見牛給他說話:“今兒你哥送你嫂子轉娘家去了,桌子上放著半碗餃子,灶臺上放著一塊餅子。你嫂子知道你吃不飽,要吃餅子。那餅子你千萬不要吃,里面有毒!”他一聽這話,一下驚醒,看那牛正對著他看著,就說:“是你給我說話嗎?”那牛點了點頭。他又問:“那你怎么知道的?”問了半天,那牛只是對著天空叫著:“哞——哞——”金鈴也就不問了。他晚上回去,哥哥、嫂子真的都不在,桌子上放著半碗餃子,灶臺上放著一塊餅子。他拿起那塊餅子看了一下,心想:“我把這給狗吃了,看黃牛說的是不是真的。”就拿出來扔給看大門的狗。那狗看是一塊餅子,兩口吃了,吃完了一下躺在地上,四條腿亂蹬、嘴里亂叫,沒多大時間就斷氣了。他就只把餃子吃了,又吃了點蘿卜啥的,睡了。半夜去給牛添草的時候,摸著牛的頭說:“黃牛,真是多虧了你,沒有你我早就沒命了!”那牛抬起頭來把他看了一大陣,說:“過幾天你哥、你嫂子要和你分家了!”金鈴一聽牛真的對他說話了,高興地把臉靠在牛的臉上親熱了一下說:“只要有你,我啥都不怕!”牛說:“你只要我就成了,別的啥都不要要。”金鈴說:“記下了!”
第二天他哥回來看見自家看門的狗躺在院里,死了,就問金鈴,金鈴如實說了。他哥心上不信。那麻姐姐知道金成婦人轉娘家去了,來看金鈴吃了沒,正好碰上金成,也把他不在時,他婦人罵金鈴、打金鈴,讓金鈴吃不飽飯的事說了一下。過了兩天他嫂子回來,他哥問怎么灶臺上放的餅子里有毒,把狗都毒死了?他嫂子說:“那是我專門放下的毒老鼠的,單另放在灶臺上,金鈴拿著去把狗毒死了,又給你說是我要毒他。我看他不把這個家整散不開心!”說著要去打金鈴,他哥硬拉住,她就睡到地上打滾,又哭又鬧,一口一個“要分家”,又說,“這屋里有我沒他,有他沒我!”他哥叫婦人鬧得沒辦法,怕鄰居笑話,就對金鈴說:“兄弟,你看這么下去也不是個樣子,再說在一個鍋里攪,你不放心,我也不放心。我看分就分了吧!”就請了莊里歲數大一些、也識幾個字的兩個老漢來,主持分家。那兩個老漢把家里的地有多少、糧食有多少,都問了一下,就要一樣一樣來分,那金鈴搶著說:“別的我都不要,只要那一頭牛。”那兩個老漢說:“先分地,地分了別的家當再總分成兩份,你弟兄兩個挑。”金鈴說:“兩位大爸也不要麻煩了,我地也不要,糧也不要,別的家當也不要,只要那頭牛!”這兩個老漢看金鈴沒了娘老子常受嫂子的氣,還有點想偏心他,看他這么犟也沒辦法。他嫂子走過來問:“那口窯也不要?”金鈴說:“不要。”他嫂子趕緊說:“兩位老爸要在文書上寫明白,不能反悔!”那兩位老漢來時也帶著紙呀筆硯呀啥的,就寫了“金鈴自愿只要黃牛一頭”。最后叫弟兄兩個按了手印。那寫分家文書的老漢對金鈴說:“前頭你是個放牛的牛郎,從今兒你就真成了兩袖清風的牛郎了!”后來莊里人一提起金鈴來,也就都叫他“牛郎”。
分家一完,那金鈴,也就是牛郎,跑到牛圈里給牛說了分家的結果。黃牛點了點頭,說:“我領你去一個地方。”牛郎就牽了牛出來,他哥給裝了些面、糧食叫帶上,說:“你這幾天總得吃呀!”他嫂子在窯里隔著窗子喊:“白紙黑字寫的分給我家的,白白送人!”金鈴想不拿,但看到哥哥一定要給,怕傷了哥哥的心,就馱在牛身上。出了院,金鈴只是跟著黃牛走。走到河邊,飲了點水,就順著一條河只是向南走。河在峽谷當中,兩面陡坡懸崖,長滿了樹,河邊上又有紅的、黃的、藍的、紫的各種花兒。頭頂上各種鳥兒飛著、叫著,那聲音有的高、有的低、有的曳得長長的,像牛角號一樣,有的短短的、脆脆的,真像金鈴兒一樣;有的一聲連一聲地叫,有的過一陣叫一聲,可響亮得很,從峽的這一頭一直響到那一頭出去。牛郎覺得像到了天界一般。那黃牛領著牛郎順水走著,走了大半天,到了一個地方,一面是山,一面是水,一大片草坡沒有人耕種過,牛立下不走了。牛郎向四面一看,說:“真是個好地方啊!”那牛也連連點頭。牛郎就找了一個高一點平一點的地方,把糧食、面啥的先卸下來,放開牛去吃草。他想砍幾棵樹搭一個草棚,可沒斧頭。他看見牛在喝水,自己也渴了,就去河邊喝水,猛然看到河邊上一把斧頭。牛郎說:“這是誰遺下的?先借上用一下。”就砍了四棵小樹,拔了一些蒿草,搭了一個草棚,里頭鋪了一些干草,躺了下來。躺了一會兒,想:該做飯了,沒有鍋、碗、勺咋辦?出了棚子,走了幾步,看見一個土坎坎兒下有一個鍋、一把切刀、一把圓鑿子。牛郎高興地說:“太好了!這不是打獵的遺下的,就是砍樹的遺下的,先借上用。用斧頭和這切刀、圓鑿子就能做個木勺、木碗,還可以做樹皮筒筒裝面啥的。”他先把飯做著吃了,把牛也拉在草棚里一起睡。第二天天不亮起來,想:“莊稼人有了地就有了活命。”要挖地,可沒镢頭咋做呢?正在犯愁,走出草棚不遠看見一把镢頭。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提起來挖。一直挖到天黑,也不嫌乏。第三天天不亮起來,想:“這地方也平,土也軟,應該做一個杠頭[9],我和老牛一起耕,那才快!”提了斧頭就砍了幾截子好木頭,用斧頭、切刀、鑿子做了個杠頭。鏵也是用硬木頭削成的。他拔了些馬蓮,搓成繩子,給牛套起來耕地,真是頂上幾個人挖。這么著,兩天就開了一大片荒地。他先把帶來的麥子種上。后來又用那斧頭、切刀、鑿子做了木锨、連枷啥的。莊稼算是務上了,家事也大體齊整了。他看著莊稼長著,抽時間又在崖跟前打了一眼窯,住進去,把草棚移在窯跟前,給牛臥。又砍了些柳條編了個窯門的門扇,編了個牛棚的門扇;砍了些竹子,編成籮筐、簸箕、篅[10]。他一天也不閑,家事越來越齊整。
夏收后的一天,他提了些新麥去看哥嫂。他想是他哥哥的那些面讓他一春沒有餓肚子,是他哥給的糧食,才讓他有了這么好的收成。他也惦記著關心他的麻姐姐,不知道咋樣了。他哥看見他,高興得啥一樣的,說常想去尋他,只是不知道到阿搭[11]去了,沒地方尋。最后說:“兄弟,你該娶婦人了。你有了婦人,我就全放下這片心了,死了的達、娘也就安心了。”他嫂子一看牛郎這么成行,也跑出來說了幾句夸贊的話。他去看麻姐姐,麻姐姐又高興又親熱,后來也勸他快一點娶個婦人,還說:“你娶新媳婦兒要叫我呢,我幫你辦喜事!”
牛郎回來,天也黑了。牛郎把看他哥嫂、看麻姐姐時大家說的話也都給黃牛說了,最后說:“我不想要婦人,我只想和你一起過!”那老牛搖著頭說:“不——不——”又好像是叫:“哞——哞——”不過金鈴能聽來是說:“不——不——”他就對牛說:“那像我這樣只會種莊稼的人,誰跟啊?”那牛兩眼看著他說:“有——有——”牛郎高興地說:“那我就靠你了!”那牛也好像很高興地擺著頭說:“好——好——”
有一天牛郎早早起來想去砍柴,先去開牛圈,聽見那老牛在牛棚里說:“今兒早點回來,有喜事。”牛郎說:“我能有啥喜事?”老牛說:“領你去看好媳婦,領一個婦人回來。”牛郎說:“阿搭有好婦人等我領?是不是老天爺可憐我,從天上掉下來一個?”老牛說:“正是天上下來的仙女。今兒有一群仙女在河里洗澡,衣裳都放在河邊的石頭上,你看當中有一套紅衣裳,你去藏起來,好事就成了。”牛郎就牢牢記在心里。他在近處砍了一點柴,早早回來,就跟著黃牛走。走到一條大河跟前停下來不走了。那牛朝著上游遠處看,只見前面水邊石頭上有一些紅的、黃的、紫的、綠的各色鮮艷的衣裳,太陽光照得刺眼,那水里頭一些姑娘,長頭發飄在水上,有的在打鬧,有的在洗澡。牛郎想起老牛的話,在樹林里悄悄走過去,把一個石頭上的紅衣裳扯下來,藏在一個大石頭背后。過了一陣子聽見一個仙女說:“洗好了也該回去了,太遲了王母知道了可了不得!”接著聽見吵吵鬧鬧找衣裳、穿衣裳的聲音。過了一陣聽見一個說:“我先上了。”又一個說:“我也先上了。”接二連三地,牛郎抬頭看見一朵一朵的云彩上面都站著一個仙女升到天上去了。忽然聽見一個仙女說:“我的衣裳咋尋不著了?”一個說:“細心點尋,看風刮到啥地方了。”又說,“快一點,太陽一偏西,王母就要派仙官查看來了,我也先走了。”看來只有那丟了衣裳的仙女一個了,牛郎便走出來說:“仙女,你莫怕,你的衣裳在這搭哩!”那仙女扯著一條手巾堵在身前,說:“快還給我!快還給我!”牛郎說:“我聽老人說,女兒娃[12]的身子不能叫人看著,誰看著了就要嫁給人家呢。今兒我看著了,你還不嫁給我?別的仙女都早就上天了,你后面去,說不定還要受罰呢!”這時候那老黃牛也走過來,把那仙女的衣裳用角頂上,走到仙女跟前,讓仙女穿上,又抬起頭看著仙女,像給仙女說啥話一樣。過了一陣,那仙女就對牛郎說:“那好吧,我答應你。”牛郎一聽比天上掉下來一座金山還高興。他們就一起回了家。這時候她才給牛郎說,她是玉帝和王母娘娘的外孫女,在天上織云錦,大家都叫她“織女”。
牛郎、織女一到家,織女就把窯里里外外打掃得干干凈凈。牛郎把家里多余的糧食拿到集市上賣掉,買來了碗、碟、燈臺、針線啥的。
一天吃過飯,夫妻兩個到林子里轉,看到一個桑樹上爬著好些蠶。織女取來簸箕、籮筐,里頭放了些桑葉,把蠶全部撿在里面,上面又蓋了些桑葉,都端回家。那桑樹也多,蠶長得快,當年就收了不少絲。牛郎給織女說,麻姐姐是捻麻線、織麻布的能手,周圍多少個村莊沒有趕得上的。織女說:“干脆把麻姐姐請來,住得近一點好商量,相互教。”牛郎就跑了一趟,一來給哥嫂說有了婦人,二來把麻姐姐請了來,借了他哥的牛車,把紡車、織布機、鍋、碗、勺啥的一下全拉來了。織女和麻姐姐一見面,親熱得像姊妹一樣。他們三下兩下把麻姐姐的紡車、織布機支了起來。麻姐姐做了一陣讓織女看,織女也著實夸了一番。可織女紡的是絲線,織的是錦,這種紡麻、織麻布的機子用不成,就請來一個木匠,織女給指說著,做了一臺紡絲線的紡車,一臺織錦的機子。那麻姐姐就在南面些一大塊平地上安了家。她也學織女用絲織花樣的手法,在門簾、褡褳上織上花邊。你看現在麻布褡褳上有藍的、黑的、紅的花紋,就是傳下來的麻姐姐的手藝。那織女織的錦拿到集市上去,人都圍著看,那些官府的人、商戶家也都搶著要。周圍村莊一些女兒娃,遠處一些想學織錦巧手藝的人,也都尋著來,讓織女教,織女也都給細心教。有些家道差一些備辦不起絲線紡車和織錦機的,到麻姐姐那里去學紡麻線、織麻布的手藝。到后來,織女先后生了兩個娃,一兒一女。來的女子娃,還有遠近的人,說起織女都叫“巧娘娘”,簡直像神一樣。因為那地方最早只有牛郎家一口窯,就把那地方叫“牛家窯”。有些中等人家里只有女子,還有的雖然有兒子,可只有一個女子,慣得很,就為了女兒學織錦,搬到牛郎家附近。那地方人家也就多起來,也蓋了些瓦房。
在織女和牛郎成婚的第三年,那個老牛忽然病倒起不來了。牛郎從來到世上就是和這頭牛一起長大的,看得比親人還親。他要去請獸醫,老牛說:“不要請了,我的陽壽到了。要活到明年,就要增加罪過呢。我死了以后,你把我的皮剝下來,放好,如有啥事發生,你把我的皮披上,可以救急。”說完就咽氣了。牛郎掉著眼淚給牛磕了幾個頭,也就按牛說的把皮剝下來,把尸體埋了。
地上一年,天上一天。這么的總共過了三年,也就是天上的三天。那野鵲[13]在秋收后上天報告收成的時候,一路喊:“織女下凡,喜結良緣,教人紡織,勝當神仙!”叫王母娘娘派去查看織錦事務的仙官聽見了,報告給王母。王母把眾仙女叫來問,眾仙女知道瞞不住了,如實說了。王母氣得不成,招呼了一位天將領了天兵,到漢水上游去抓織女回來。
那天將、天兵駕云到了牛家窯上空,看到牛郎正幫織女拐絲線[14]。織女伸著兩只胳膊上面套著一圈絲線,牛郎在拐。那天將讓一個天兵打了幾下天鼓,讓另一個天兵晃了幾下風火鏡,雷震天價響,閃電像一把大刀子如飛地在天上掃過。牛郎趕快把線拐給織女,到場上去收拾曬著的麥捆子。看牛郎走開,那天兵一下落到院里,把織女駕上登云而起。正在門外玩的兩個娃一看下來兩個怪物把他娘駕起,都哭著喊了起來,叫著“娘”,朝上伸手追了幾步,卻沒辦法升起來,夠不著。織女大喊:“我的娃!我的兩個娃!我不去呀!”那牛郎才走了幾步,聽見喊聲一回頭,看到有天兵天將把織女駕著騰空而起,趕快拼命跑回,緊急中想起牛臨死時說的話,趕快把牛皮取出來披在身上。門前有兩個擔菜的籮筐和扁擔,把兩個娃前后各放了一個,擔上朝前跑了兩步,就騰空升起了。牛郎使命追,追到南天門上,看到王母早等在那里。那王母看到牛郎快要追上,便取下頭上的簪子來,朝前一劃,一下出現了一條大河,那水浪翻騰著,把牛郎和織女隔開了。
王母向玉帝報告后,因為織女私自下凡婚配凡人,違犯了天條,命她長年織錦來悔過、消罪,再不能夫妻相聚。王母又怕她偷偷去越過天河會見牛郎,收了她騰云駕霧的本事,雖在天上,卻和凡人一樣。這樣,牛郎帶著兩個兒女天天在天河邊上叫喚著,眼淚不得干。
再說那比牛郎遲幾天生下來的那個黃牛,原來是天上的金牛星,因為犯了天條被貶下凡間消罪,玉帝讓太白金星領他下凡投胎。當年太白金星給金牛星說:“漢水與天相通,你投到漢水邊,萬一玉帝忘記,你回來訴說也多一條路。”又說,“漢水上游只有一家的牛體大身高,好懷得下你,你就投他家。”這么的金牛星就投在了金成家。他與牛郎只差了兩天落地,感情最深。他知道織女被強行招回,又讓織女不再與牛郎見面,就去尋太白金星,說牛郎如何勤苦老實,如何忠厚重情,織女在人間給無數女子、婦人教紡織、縫紉的手藝,和節儉持家、教養子女之德,替老天爺行好,為老天爺養民,是有功的;嫁的是凡人,可凡人也都是老天爺的子孫,合于男女婚配之理,并不違反天地大德,他們沒做過傷害下民的事,請太白金星在玉帝前解說一下。太白金星一聽,說得都有道理,就說:“我一個去說,單怕玉皇大帝不聽,我得請上太上老君一起去說。”這么,太白金星就又去尋太上老君,尋著,按金牛星說的說了一遍。太上老君說:“下嫁凡人,自是違犯天條。可如讓夫妻永世隔離,母子永世不見,也違背陰陽合和、天倫和順之理。你我應該上奏玉帝才是。”兩個就一起到了靈霄寶殿,向玉皇大帝奏了一本。玉皇大帝想了一下說:“按你二位的意思該咋辦?”太上老君說:“牛郎反正已經跟上天來了,不如把他留在天上,讓他照管天下農事;牛郎、織女已經成了夫妻,至少要叫他們每年相聚一次。”玉皇大帝說:“那么啥時候叫他們相會合適?”太上老君說:“夏收以后、初秋以前農事稍閑,就在七月頭上讓他們相會吧。既已占七,順七而行,就在七月初七那天讓他們相會。”玉皇大帝也就準了。兩個下殿以后,才想起織女已經沒有了騰云駕霧的本事,怎么能渡過天河呢?想再回去上奏,怕玉帝嫌他們沒完沒了糾纏,一討厭,把前面已經準了的也收回就麻煩了。太上老君說:“我已經把大事辦成了,剩下的這點事,你就想辦法吧。”太白金星沒辦法,去尋金牛星。金牛星想了一下,把野鵲在天上傳言的話說了一下,太白金星說:“有了!”便把鵲王叫來說:“你們在天上說了牛郎織女成親的事,弄得人家夫妻分離,織女也不能騰云駕霧了。現在玉帝準許他們一年相會一次,只有讓你們想辦法了。”鵲王便把野鵲全召集起來說:“大家在七月初七都上天來,在天河上搭上橋,讓織女過橋去和牛郎相會。”七月初七這一天野鵲就全都飛上天去搭橋,織女過橋去和牛郎相會,牛郎也等不得,急急從這一頭跑過去迎接,在鵲橋上抱頭痛哭起來。就因為這,每年七月七野鵲一個也看不到,等七月七一過見到野鵲,那頭上的毛都沒有了,那就是叫牛郎、織女,還有他們的兩個娃踩掉了。為啥現在娶媳婦兒的都愛在屋里貼上野鵲的畫兒,就因為野鵲愛報喜,最后又給牛郎織女成就了好事。七月七下雨,那就是織女、牛郎的眼淚。
織女和牛郎見面以后,就給麻姐姐托了夢,說他們相會了,她想念麻姐姐,想念人間的眾姐妹,叫大家用心學習紡織,學伶俐一些,學會勤儉,都能找一個好下家[15]。就因為這,每次乞巧都要請麻姐姐,通過麻姐姐問看巧娘娘有啥吩咐呢。麻姐姐種了麻、紡了麻線的地方叫麻子壩,那里的麻就是長得好,那里人織麻布、做麻布門簾啥的手藝也高。只是后來只知道種麻子榨油了,把紡麻線、織麻布的手藝都忘得差不多了。還有,那織女在天上織錦的地方,牛郎在天上隔著河遠遠看織女的地方,那影子落在了地上,這兩個地方都慢慢地高了起來。七月七鵲橋的影子也照到地上,把兩個地方連起來。七月七我們看那云華山的天橋,也有那云影落在上面,那正是牛郎織女在相會。還有那金牛星投過胎的那種牛只有涇河上游有,現在那里的牛還是比別處的牛個頭高,那毛色也黃里透紅,簡直像棗紅馬一樣。牛郎家是從那里遷來的么。
說明:本故事流行于西和、禮縣一帶。講述人:賈長安(1903—1983年),西和城西面南家崖人,農民。趙盧氏(1902—1984年),西和縣城關大巷道人,娘家在縣城西南馮家莊,家庭婦女。趙逵夫采集于1958年后半年,整理于1959年,刊西禮師院附中二年級(即當時的西和中學龍鳳分校)辦《百花園》第五期(1959年5月)。2012年9月根據黃英(1937—)所搜集的當地同一傳說,在個別細節上有所增補、修改。
注釋:
[1]達:方言,父親。
[2]跳麻姐姐:甘肅隴南的西和、禮縣一帶乞巧活動中的一個環節,一般在七月初二至初六選擇吉日舉行,祈請麻姐姐問吉兇等事。
[3]旋(xuān)去旋大:越來越大。
[4]阿公:公公,丈夫的父親。阿家:婆婆,丈夫的母親。
[5]隴南一帶在小孩一百天時有“過百歲”的風俗。“抓歲”即“抓周”。
[6]蕃麥:玉米。
[7]老漢:常指年老的男子,此處指自己的丈夫。
[8]漆顛兒:漆樹上的嫩芽,樣子像香椿。一般在大林里有。
[9]杠(gǎng)頭:犁。
[10]篅(chuán):又作“圌”,用竹子編成的存放糧食的圓囤。
[11]阿搭:哪兒。
[12]女兒娃:姑娘。也叫女子娃。
[13]野鵲:喜鵲。
[14]拐絲線:用線拐纏絲線。
[15]下家:夫家,包括丈夫和家庭兩方面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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