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背井離鄉的父輩,是車間和工廠之間居無定所的“成年的流浪者”;他們留在故鄉的子女——“留守兒童”中的一部分,成為新一代的流浪兒。在流浪兒童看來,流浪是比留守更好的生活。
接近九成流浪兒來自農村
14歲的夏雨已經流浪4年。最近兩年,在貴州畢節,一個由磚頭、廢紙板、塑料布、發黃棉絮和腐爛水果堆積而成的狹小窩棚,就是他的家。夜晚,夏雨睡在這里。白天,他在洪南路水果市場打工,搬運整箱的水果與餅干,每天賺20塊錢。
為什么流浪?第一次問夏雨這個問題的,是一個穿制服的中年人。這個問題很多人問過夏雨,夏雨也問過街頭新出現的年齡相仿的孩子。沒有家,或者家里的生活還不如流浪,又或者只是因為父母打了自己一頓。
你父母呢?夏雨沒有父母,沒有戶籍。2012年11月27日晚,他被幾個警察從窩棚帶走了。最初,這個少年不愿離開并嘗試逃跑。后來,他知道了背后的原因所在——畢節5個孩子在垃圾箱里的死亡,讓整座城市尷尬且疼痛,一場流浪兒童搜救運動由此開始。
人們也突然發覺,這片深藏于貴州西北烏蒙山區的土地,靜悄悄生存著數量眾多、無人知曉的流浪兒童。
2008年,貴州大學研究生余丹曾對貴陽市流浪兒童做過研究。在其調查的500余名流浪兒童中,來自畢節的流浪兒童有189人,占總數的37.6%。這些孩子大多由鄉村流出,進入畢節及貴陽市區,再如涓涓細流般涌入東部的繁華城市。
余丹在長達半年的調研中,與同學每日游走在車站、商場、橋洞、廢棄樓宇,與流浪兒童們交流。他們的調查顯示,接近9成的流浪兒童來自農村,接近6成的流浪兒童依靠撿垃圾為生,缺少最基本的生存安全保障。
全國到底有多少流浪兒童,并無確切數據。2006年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流浪兒童問題研究”課題組曾推算,當時全國流浪兒童大約有100萬。
2012年11月28日,夏雨被送進畢節七星關區福利院。隨后一周,福利院陸續接收了十余個衣衫襤褸的孩子,又迅速由其親屬接回。人們希望回鄉之后的孩子,能夠告別破損與失落,重啟人生并安穩成長。
然而現實卻并非如此簡單。從被遺忘的境遇里打撈后,夏雨重又陷入被擱置與懸空的困境:母親10多年前就已離開,父親則于4年前獲罪入獄,無人能夠領走這個甚至尚未落戶的孩子。夏雨只能繼續停留在福利院里。他希望能夠回到自己的小棚屋:“我不知道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我覺得大人們也不知道。”
14歲的孩子因何已流浪了4年
流浪4年了,夏雨已不記得父親夏美華的模樣。他并不記恨那個永遠佝僂著腰、皺著眉頭的父親:“他只是想著賺錢,最后成了我一樣的可憐蟲。”
1998年,夏雨出生在畢節海子街鎮鴨子塘鄉。他出生未滿月,還沒領結婚證的母親便獨自逃離了這個山高坡陡、土地荒蕪的破敗鄉村。靠討“百家奶”,夏雨長到4歲。2002年,父親賣掉了靠樹干支撐著的殘破土屋,帶著兒子來到了畢節市區。父子進城后,租住在一間10平方米的小屋內。父親成了一家私人煤礦的司機,終日奔波在深山煤礦與遙遠城市之間,兩三個月才回一次家。夏雨在孤獨中成長,5歲就學會了做飯、洗衣、照顧自己。
那時父親一個月能掙一千來塊錢。兩年后,夏雨被送進了城里的一家私立學校,每學期學費要500元。每次父親掏出學費給兒子,總會加一句話:“要讀書,老婆才不會跑。”
父親的愿望沒有實現。一次車禍讓父親摔壞了右臂,無法再扳動方向盤,也擊毀了他僅存的信念和尊嚴。父親開始酗酒,用竹條毆打兒子,整日在城市游蕩。偶爾回家,丟下幾百塊錢,旋即消失不見。夏雨也沒有再去讀書。挨餓時,他學會了撿垃圾,并熟練記住了玻璃瓶、廢紙、塑料的分類方法與價格。
數年間,父子倆就像這個城市里的陌路人。直到2008年,警察找到正在屋里燒飯的夏雨,告訴他:“你爸爸跟人混,賣白粉,被抓了。”
夏雨在出租屋里待了半年,直到交不起房租,房東停了水電。10歲的他賣掉了電視、鍋及所有家當,揣著幾百塊錢,從此流浪在畢節街頭。
管理者余洋認為,因貧窮而產生的無力與無知,是兒童被忽視乃至被虐待的直接原因。無論是在田頭勞作,或是在城市打工,這些負擔沉重的父母喪失了照料子女的能力及意識,最終使缺乏約束的孩子步入混亂街頭。
流浪中的冷暖
流浪兩年后,夏雨選擇在畢節洪山路落腳,搭起了窩棚。一些街邊鬧市的流浪兒童和附近私立學校的農民工子女成了他的朋友。他說:“在街上,才覺得自由。我喜歡吃街上的飯。”
夏雨曾發燒到40度,是四五個小伙伴每天給他送飯,到街頭討錢,背著他去看病。他們也曾結成聯盟,保護一個60歲的老爺爺免受欺負,老爺爺則將討來的飯菜作為回饋。伙伴們也會積攢一筆錢,坐6個小時的車到威寧,去看群鳥齊飛的草海。
街頭是這群流浪少年最好的課堂,夏雨慢慢窺見了世界的規則與冷暖。在銀行、酒店、商場,意味著被驅逐與歧視;而洪山路每個月拿低保、靠賣零食為生的老奶奶,卻給了他最厚實和干凈的兩床被子;水果市場里老實心軟的商販,則給了他工作的機會,“還會偷偷往我包里多塞錢”。夏雨甚至發現:隨著畢節市區越來越繁華,流浪兒童也隨之增多,“因為打工的人多了,不管孩子的父母多了,可以討錢的地方也多了”。
少年們還學會了區分貧賤與表達憤怒。夏雨的朋友坤龍,喜歡在街頭向過往車輛討錢。三輪車、板車,他一般都不攔。有一次,他攔住一輛奔馳車,車主鄙夷地丟下一塊錢,吐了口唾沫。坤龍用這一塊錢買了盒炮仗,點燃塞進了奔馳車的排氣管里。
同樣,夏雨也曾遭遇殘酷現實。2010年9月,他與2個伙伴被一個盜竊團伙抓住,送進了一棟廢棄的樓里。胸前刻著文身的年輕人拿著刀,勒令3個孩子跟著偷電線。夏雨搖頭,左手、左胸、右背被砍了3刀。另一個13歲的伙伴,則被砍了70多刀,流出來的血,染紅了滿地五顏六色的電線。最終3人被警方解救。如今,夏雨身上的3處傷口一到變天,就會隱隱作痛。
余洋從事兒童救助工作10多年,最讓他擔心的,是這些孩子流浪太久,對家鄉產生了恐懼與排斥,并用層層謊言包裹自己——
16歲的小馨,因為恐懼養父母的毆打,短短一年里,8次進入救助保護中心;
11歲的彭子凈,不愿回家,編造了十多個家庭住址、父母姓名以及身世故事;
13歲的劉文,用一根筷子撬開了救助保護中心的鎖,并從4層樓上跳了下去……
張軍是福建廈門的一名刑警,2011年下半年,他經辦了一起搶劫案。兩個嫌疑犯都是17歲,也均來自畢節市海子街。兩人流浪多年,沒飯吃了,偷摩托車而被抓。張軍拿起一個孩子的手機,想要聯系其家人。他卻驚訝地發現,這部兩百多塊錢的山寨手機里,有一百來個電話號碼,卻沒有其父母的電話。張軍感覺很心酸:“如果他們對家鄉這么陌生,怎么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送兒子去乞討
對于流浪兒童問題的凸顯,學術界的共識是:短時間內遽然出現的區域經濟發展不平衡和社會資源配置不均衡,必然導致流浪兒童大規模出現。在一些偏遠貧窮落后的農村,有些父母甚至從小就會教授孩子在城市乞討的技藝。
和夏雨同樣在畢節市區流浪的14歲的郭成,正是被父親送出家門的。駝背的父親終日勞作,卻無法養活家中5口人。最終,父親賣掉了家里僅存的100多斤土豆,將205塊的路費塞到了孩子手中,“孩子出門好歹有個活路”。
郭成出生在畢節市赫章縣河鎮鄉發達村。多年來,貧瘠的土地讓這里深陷泥沼:人均年收入僅1700元,為省級二類貧困村。
據發達村村主任羅貴亮回憶,近10年來,畢節日益加劇的城鄉貧富差異,讓發達村的人選擇了加速逃離。發達村有1196人,如今有一半以上的人在外打工。如今發達村里有四分之一的土地撂荒,20年來村里只出了兩個大學生。人們心中想得更多的是賺錢擺脫困境,沉重的負擔讓父母無心關心孩子的教育。
送孩子去流浪,并非貴州一地的現象。據媒體報道,2011年2月份,河南省太康縣張集鄉的一位成年人帶著同鄉的7名兒童在海南三亞乞討時,被公安機關送至救助站。由于家里窮,家長們以月薪1000多元錢的價格將孩子租給了“雜技團”,“雜技團”的人又帶著孩子們到處乞討,直到被警方送回家。
太康縣任莊村有村民曾向當地媒體表示,該村周邊的幾個村莊,不少孩子的家長都將年幼的孩子出租過。任莊村有一個8歲的小女孩,被出租后,耳鼻舌都被人殘忍地剪殘,然后被迫上街乞討。
2012年10月31日,中科院發布《2012中國新型城市化報告》。報告顯示,2011年中國城市化率首次突破50%。但由于土地制度、戶籍制度、住房制度和城鄉公共服務不能均等,城市化也帶來了一系列問題,其中最高昂的代價就是數以千萬計的農村留守兒童。
(據《南方周末》/文中未成年人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