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牡丹亭》的情
晚明戲劇家湯顯祖,一生創作的戲劇有四,合稱“玉茗堂四夢”,其中《牡丹亭》最為深入人心,連湯顯祖自己也說:“一生四夢,得意處唯在《牡丹》。”作者對于這部劇的偏愛,源于劇中人的可愛。《牡丹亭》的男女主角柳夢梅、杜麗娘最可愛之處在于,他們完成著各自的一份至情至性,尤其是杜麗娘,被湯顯祖贊作“天下女子有情,寧如杜麗娘者乎!”因為他在杜麗娘的身上寄托了一種超越現實的理想,那是對“情”的最高理想:“情不知何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情之至,這就是此劇的靈魂。湯顯祖打造出一個神話般可生可死的杜麗娘,并非為了渲染“情”的纏綿悱惻,而是為了探討“至”的最大可能性。對“情”的向往,是每個人本性中都固有的渴望,所以言情并不稀奇,貴重的是為了“情”,人們能盡多大可能。
杜麗娘因為一場夢結緣柳夢梅,而在現實中又不可求,竟為了這段無關現實的、無跡可尋的、純純粹粹的情,郁郁而終。三年后,當柳夢梅果真與杜麗娘的魂魄相愛時,為了能使心上人復活,柳夢梅不惜私自掘墳——按照大明律法,開人棺槨是斬首的死罪。因著柳夢梅不畏人鬼殊途和不計承擔罪責的敢愛敢為,杜麗娘起死回生。所以,雖然從情節推動的明線上看,杜麗娘重返人間,是緣于閻羅殿的冥判、緣于姻緣簿上未了的情緣、緣于命運的未完結,但其實情感隱線中傳達了更為深刻的推動力:杜麗娘的不死,是緣于柳夢梅不顧一切的深情。情不死、心不死,“至情”的狀態,無關生死。所以與很多癡心女子負心漢的劇情不同,《牡丹亭》里是一份彼此平衡均等的、各自生死交托的情,杜麗娘的深情使“生者可以死”,柳夢梅的深情使“死可以生”,他們共同成就了一份“情之至”,不猶疑、不動搖、不畏縮、不保留。
其實,情之至,就真的能可生可死、逆轉生命嗎?當然不可能。《牡丹亭》不是寫一個虛幻的童話讓人們麻痹現實和愚弄心智,而是給出一個理想的榜樣讓人們超拔煩囂、抓取真諦。生死,不需要戰勝,需要的是超越。當人們領悟到真情遠比功名利祿、禮教倫理更寶貴的時候,情的結局和人的生死就不再重要。有了向善向美的情,生死都是情的不終結;為了情之至,彼此交付得毫無怨尤。而不怨尤,正是生命的滿足。
《牡丹亭》表達的“至情”,是向當時社會“至理”的挑戰。湯顯祖對情欲進行正面積極的肯定,他說“第云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耶?”在劇作中以情抗理。這也是《牡丹亭》中杜麗娘等人與杜父之流的價值觀對抗,以“至情”的夸張表現,質疑著“至理”的絕對權威。
誕生《牡丹亭》的晚明時期,是一個難得的思想相對開放、精神空間較大的時代,而同時期的歐洲,也恰好進入了自由解放思想的文藝復興時期。因此,同卒于1616年的湯顯祖與莎士比亞,就有著驚人相似的戲劇影響力:他們都是覺醒文人的代表,都以劇中的悲喜人生喚醒著人的個體意識。即使湯顯祖的戲劇作品數量遠低于莎士比亞,可他們的成就堪稱東西方兩大戲劇高峰。否則怎可能直到今天,《牡丹亭》塑造的夢依然時尚而充滿生命力、依然優雅而充滿吸引力、依然細膩而充滿發掘力、依然浪漫而充滿夢想力?這個夢,叩問著情與理如何相安,成為整個民族四百年不醒的夢。
◎ 《牡丹亭》的夢
同樣堪稱民族之夢的,還有在一百多年后、深受《牡丹亭》影響而艱苦誕生的《紅樓夢》。一個是紅樓中的夢,一個是牡丹亭畔的夢,這兩個夢,是中國文藝史上的兩朵奇葩,而且它們都以夢的形式引發故事。夢,代表的是一種寄托,一種現實中難以實現的理想,無論是劇情表面上看起來對于自由戀愛的寄托,還是更廣義地對于人性自主、制度變革的寄托,作者都深知只是一個綺麗的夢而已,人間難實現,夢中可期待。這兩個夢不務實而務虛,不重功利而重性情,不頌群體而頌個體,帶中國人的精神難得的暫時飛離了沉重的現實主義枷鎖。
而這兩個關于“情”的千古之夢又大不相同,一個以喜劇收尾,一個以悲劇告終。《紅樓夢》開篇就講前世之緣,這樣的故作障目之筆,讓讀者以為今生所見的得失都是由神瑛侍者和絳珠仙子的前緣引發,宿命根源在前世——但其實,它通篇關注的都是現世,真正的濃墨重彩是對于現實社會形形色色的觀察與反思。而《牡丹亭》看似寫現世分合,以曲折之筆寫盡柳夢梅與杜麗娘在夢境兩端、陰陽兩界的奮力相搏、爭取今生,其實因果都歸結為了前世之約,他們的反叛之舉,作者給出了“姻緣簿”這樣一個名正言順的擋箭牌,于是也就削減了這部作品對社會的抗爭性。所以《牡丹亭》用前世姻緣庇佑了現實矛盾,它更為理想化;而《紅樓夢》用現實問題超越前世傳說,它更為寫實化。
但《牡丹亭》以情的圓滿,有力感召著人們對理想信念的追尋、對本心愿望的堅持。湯顯祖感嘆:“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夢,是一種理想國的構建,它不是催眠、反而是喚醒。所以,有夢的人不會老去,有夢的劇作不會褪色。